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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酒疯子(21)

疯姑娘依旧喊。她喊的时候,小林就警觉地替她四处张望。因此,这个时候被小林看上一眼是很可怕的。被看的人会张皇失措,骤然觉得自己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刘双喜。教地理的小赵一直在暗恋小林,看到小林与一个疯子为伍,内心不免忧愁。小赵怨怼地向大家说:

“沽北镇是全世界黄土最厚的地方!”

鉴于他的情绪,大家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他。可这个论断毕竟是出自他这个专业人士之口,于是,大家便口口相传,随即还将这句话写在了书信里,作为一种抒发离愁别绪的凭据:

沽北镇是全世界黄土最厚的地方……

教政治的小莫想必也将这句话投递了出去。但收效甚微。他依然难以等到及时的回复。渐渐地,大家都有些为他着急了。有一天,躺在柿子树上的小张看到,小莫站在邮筒边将一张明信片塞了进去。这好像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小张却大惊小怪地跑回学校,向同伴们散布惊人的消息。

“我看到了,明信片是用血写的,是一封血书!”小张急迫地向大家说明。

“看清楚了?”小虞持怀疑的态度。这时候他已经不戴黑墨眼镜了,西装也换成了粗布的褂子,同样是标新立异,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沽北镇的人。

“没错,我在树上,一切尽收眼底!”小张信誓旦旦。

“什么颜色?血什么颜色?”

“血?——当然是红的咯……”

“写成血书,血就不是红的了,跟黑的差不了多少。”

“这个我当然知道!”小张有些张口结舌,“我解剖了那么多动物,我当然知道血是怎么回事。”

“那你确定看到的是血?”

“我确定!”

小虞就决定信任小张了。色彩小虞拿手,但毕竟教生物的小张,血见得比他多。

莫衷一是地说了半天,最后一个方案拿出来了:由小宋落实,以匿名的方式给小莫回一封信。小宋在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大家追问,他便含糊其辞。唯一明朗的是,小虞却因为这封信而改变了命运。这封信由小虞负责异地投寄。

小虞在星期六的傍晚出发,被大家目送着去了火车站。小虞的家在兰城,坐火车大约需要走五六个小时。本来,这段时间他并没有回家的打算,但借着这封信,他便顺道走了这么一趟。说好了星期天回来,结果星期天小虞却没有回来。由于小虞身负着投递那封信件的使命,大家便对小虞也牵挂起来。

小虞星期一的早晨才出现。他气喘吁吁地冲进正在召开晨会的办公室。七点四十五分,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迟到了五分钟。这可是犯了天条。校长对此深恶痛绝。在校长眼里,准时到校是一切规矩的基础,是篱笆,是栅栏和安全阀,只有守住这个底线,其他的罪恶才能被避免。堡垒总是一点点被攻破的,只有防微杜渐,才能高枕无忧。所以校长要小题大做。他认为年轻人总是得寸进尺的,只有把他们镇压在“寸”的苗头里,才能守住那个致命的“尺”。

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也讲得过去。但处理的结果,还是让年轻的人们大为震惊:小虞将被扣除全学期的补助。

小虞倒很冷静。他轻微地喘着气,好像还没从赶路的状态下缓过劲来。

但是第二天小虞却失踪了。小虞留给大家的最后一个记忆是:前一天的黄昏,他凌空坐在墙外的路基上,将侧影对着操场上的人。他在那里坐了多久?

没人留意掐算过。大家只是觉得,夕阳下飘浮的黄尘就要没住小虞的喉咙了。

起初校方认为小虞是在闹情绪,无组织无纪律,私自跑了,过两天便会回来。校长为此还颇为作难。小虞迟到了一次他便使出了霹雳手段,这令他的惩罚措施没有了弹性。校长不知道,旷工的小虞归来后,他该将如何下手。

这个难题很快不存在了。因为难题的制造者小虞,再也不回来了。

一周之后,校长坐不住了。他倒不是担忧小虞的安危,是担忧小虞这样旷日持久地破坏纪律,到头来只能令校方被动。总不能宰了他吧?校长决定派人去兰城一趟,把小虞请回来。至于请回来怎么处理,校长心里提前做了打算。

他决定了:开除!教导主任带着两位老教师上路了,去兰城请一个注定要被他们赶走的人。

两天后三位使者回来了。那时小张被大家派在路上了望。大家也很挂念小虞,期望早些看到他归来的身影。小张坐在一棵柿子树上。这棵柿子树在镇上被视为树精,下方供台常设,香火经年不断,以致坐在树上的小张纵目四望,觉得远处沽河的流速都变得缓慢下来。小张于薄暮中,于烟雾和黄尘里,看到那三条人影从火车站的方向袅袅而来。一瞬间,小张感到了凄凉。他的内心毫无理由地确信:小虞,他们的这位信使,这位伙伴,再也不会回来了。事后,小张甚至因此谴责自己,好像是自己一刹那的感触诅咒了小虞的命运。

三位使者在兰城遍访了小虞的亲友,结果却劳而无功。小虞压根没有在兰城出现。他们的到来,反而惊动了小虞的父母。这下可好,人家向学校索要自己的儿子了。本来黄灿灿的校长,闻讯变得灰苍苍的了。当天夜里,一队人马便被集合起来。做什么?搜!

其实就是排查。排查哪里呢?河岸,枯井,偏远的树林,总之,一切关乎凶险的地方都成为了目标。由此,可以看出校长的忧思,他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不至于吧?校长战战兢兢地想,为了一个学期的补助,这个小虞就会寻了短见?

大家也觉得不至于如此。小宋平时和小虞比较要好,他觉得小虞不会这么狭隘。那个戴黑墨眼镜,热衷在黄土里汲取力气的小虞,不是这样的人。但小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这种局面下,小宋又不太有把握了。毕竟,他们也不算太熟。大家虽然读同一所大学,但却不是一个专业,读书的时候,彼此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如果说有了友谊,这友谊也是来到沽北镇后才建立起来的,而且,还蒙着一层沽北镇的黄尘,显得有些虚无和轻飘。

小宋带了几名男学生潜至沽河边,专往一些死角里找。河面的宽阔之处,依然有人在夜间行船。一个男生旧事重提,于黑暗中沉声道:

“宋老师,我觉得他们能从河里打捞出来一个虞老师。”

小宋一惊,就此成为了一个认定小虞是葬身在水底的人。

小张带了几名男学生深入到镇东头的那片树林里。这片树林长势惊人,密不透风,有森林一般的气势。平日里,少有人迹,即使小张这样的树木爱好者,也绝少涉足其间。大家举着手电筒,钻进去没多深,陡然被一个叫声惊得魂飞魄散。

“刘双喜!”

叫声之下,有野禽在林子里扑翅乱飞。几道电光一阵缭乱地交错,最后齐齐锁定了目标。不错,还能有谁呢?疯姑娘惊喜地瞪着眼睛。而她的身边,是衣衫不整的英语女教师小林。小林侧身躲避着手电筒的照射,一只手整理头发,一只手拽扯衣襟。小张不禁看得痴了。他那能给柿子树结出太阳的大脑,面对此情此景,便丧失了所有的想象力,卡壳了,短路了,迟钝了。

教数学的小汪视力不济,被分配在校园里。他率众探索了校园里的几口枯井。枯井都有年头了,是建校之初的产物。小汪很负责,对每一口枯井都很仔细,命令学生照着亮,自己将头探在井口,耐心地向里面喊话。喊什么呢?将近十天了,小虞即使在井里,即使一息尚存,也早该没了回话的力气。所以小汪的举动就像那个疯姑娘了,不过是呼唤着一个永不应声的刘双喜。如是喊了几口井,没有喊出小虞,却喊出了其他的人。一声咳嗽之后,枯井旁的花丛中踱出两条身影。小汪摘了眼镜,擦一擦,戴上,扶正,凑过脸去,隐约认出点儿人影。老杨用手托着自己的头,像是怕那根丝瓜般的长脖子会折断似的。他的身后,躲躲闪闪,露出半个教化学的小范。

于是,这个夜里的行动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小虞的蛛丝马迹,反倒让这所师范学校隐匿在黑暗中的诸多秘密呈现了出来。

从此,好像是分了责任田,大家各自锁定了自己的职责范围,河边,树林,枯井,条分缕析地各司其职。整个搜索行动持续了一月有余。其间范围一圈圈扩大,周边的村庄农舍也没有放过。上面还来了人,一个教育局的处长,驻校指导工作。

但是小虞踪影皆无。

最终,驻校的处长代表上级领导宣布:此项工作告一段落。这也难免,总不能为一个小虞,让整个学校的教学都瘫痪掉吧?离校前,处长主持了表彰大会。是工作,总归要有总结,表彰大会将小宋、小张、小汪总结成了先进。大家都看到了,这三位先进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许是太劳累了吧?他们都显得有些委顿,乃至上台领奖时,恍恍惚惚,各自领错了奖状,小张领到了小宋的,小宋领到了小汪的,而小汪,当然领到的就是小张的了。就好像发生了一场微妙的动荡,错乱了,张冠李戴,将先进们混淆成没有面目的人了。

这个结局让校长松了一口气。起码,他没有因为小虞的失踪受到追究。而且,对于小虞家人的安抚,也由上面来安排了。校长可以比较自信地说,这件事情的确与他处分小虞的措施无关。于是,小虞的失踪就正式成为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校园里看起来趋于平静了,但私下里却暗流涌动。年轻的人们依然在探究着个中秘密。大家恍然记起,促使小虞在那个周末前往兰城的,是一封善意的匿名信。这封信,小虞他寄出了吗?这段日子小张投身在偏僻树林里的追索之中,疏于攀爬邮局前的那棵柿子树,因此无法确知小莫是否收到了那封用心良苦的信。大家观察了一番,小莫似乎依然陷入在怅惘的等待之中。即使整个学校都在热火朝天地寻找小虞,小莫也是置若罔闻着的。他每日依旧去两趟邮局,空空地去,空空地回,而且,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了——不禁使人怀疑,莫非他将自己的血都用来写血书了,所以就有了贫血的病容?这就更让人无从下手了,总不能对着苍白的小莫发问:你收到过一封兰城来的匿名信吗?

大家就纠缠起小宋。小宋是那封信的执笔者,大家好奇起来:小宋在那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呢?没准,小虞在火车上就先睹为快了!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小虞也像大家一样,都有着一颗年轻而好奇的心呀!那么,小虞的失踪,会不会和这封信的内容有关呢?怎么说呢?小宋可是个神神鬼鬼的家伙,说话行文,常有惊人之举。譬如,他会将那排平房比附成一列火车的车厢,他会将一只覆满土粒的蜗牛影射为生锈的车轮。如是等等,沽北镇在他的形容之下,就成了一块魔幻之地,搞得大家也常常跟着失魂落魄。小虞会不会是因为看了小宋谶语般的文字,才人间蒸发了呢?小宋被大家逼到了绝境,脸色也像小莫般的苍白。他嗫嚅着说: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那不过是一张空白的信纸。”

一张空白的信纸?为什么?小宋他不是被大家授命去写一封匿名信的吗?

“我不会写一封匿名信!”小宋抽泣起来,“那样我会感到羞耻!”

可大家是说好了的呀,我们要帮帮小莫。

“我想过了,一封空白的信,也许对小莫更有益,”小宋平静下来了,茫然地说,“没有什么比只字未有更能给人希望了。”

想一想也是。大家都沉默了,年轻的脸看上去都像一张张只字未有的白纸。

可是总该要有个缘由吧?大家又针对起小范。毕竟,小范一度和小虞形影不离,随着他田间地头地写生和吃土,结果后来又移情于唱民国歌曲的老杨了。

这完全可以成为一个诱发悲剧的理由。小范应当是一个知情者。这么一想,大家便对她的置身事外感到了不满。小张一贯侠义,他除了爱爬树,还见惯了血,人就变得很爽气。小张直接就去盘问小范了。大家等着他能讨回一个答案,或者毋宁说是一个公道。小张去去就回来了,带回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

小范告诉小张:其实小虞有一个大学时代的恋人,这个恋人去了遥远的新疆。小虞一直在筹划着调动工作,可闹了许久,希望仍是渺茫。

“他一定是绝望了,所以干脆一走了之。我想,他一定是去新疆了。”小范用肯定的口气下了她的判断。

转述的小张说:“说的时候,她好像还挺难过的。好像倒是小虞抛弃了她一样。”

这个结论漏洞百出,实在经不起推敲。但究竟漏洞何在,哪里经不起推敲,大家又似是而非起来。正在疑惑间,小范却和老杨偷袭般地结婚了。

四又一个春天来到了沽北镇。清晨起来,大地安静,山川翠绿,让小宋几乎要相信这个春天是昨夜梦中那列驶过的火车运来的。一条蛹从小张的眼前爬过,像极了远处逶迤而来的火车的腰身。即使在视力不济的小汪那里,崖畔,沟壑,也都突然变得分明起来。总之,年轻的人们情不自禁地搭上了某一节春天的车厢。

在这个春天里,接连发生了几件事情。首先,小范和老杨又偷袭般地离婚了。本来小范已经搬离了那排平房,随着老杨住进了宿舍楼,但在春天的一个清晨里,大家又看到了和自己并排蹲在门前洗漱的小范。她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就像当初那样,面对着一盆浑浊的水发呆。老杨呢,也风采依然,照旧弹琴唱歌:

可怜的秋香,暖和的太阳他记得……

好像一切从未改变。

可改变是这样的剧烈!接着,教英语的女教师小林去了加拿大,她居然带走了那个疯姑娘。这样一走就是三个人。另一个是谁能?当然,是刘双喜。宛如一场高潮迭起的演出,最后一幕,是以地理教师小赵出家而告终。小赵的出家有迹可循:他惹了大乱子,触碰了学校那个核心的禁忌。小赵和一个女学生发生了纠葛。什么纠葛?当然不是拳脚相向,打作一团。女学生的家长找到学校来。教物理的小孙依然分辨不出沽北镇人的个体差异,在他眼里,沽北镇的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孙将女生的家长认作了张三。张三是学校的校工,前几天张三在地里挖洋芋时小孙跟他打过招呼。所以小孙难以理解,为什么张三会对小赵那么不客气。

面对不客气的女生家长,小赵很镇定。他并不推卸自己的责任,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大家就同情起小赵来。谁都知道,小赵对小林一往情深,无奈小林如今飞往了异国他乡,而且还带着疯姑娘和刘双喜。小赵当然会伤心的。伤心之余,难免就颓废,就自损,就有了纠葛。小赵镇定地赔付了一笔钱给女生家里。校方的反应出人意料。自从小虞失踪后,校长似乎悟出了什么道理,突然对年轻的人们有些放任自流了。既然小赵自己摆平了事情,校长就难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也不愿意将事态扩大化。反而,对于小赵,校方的态度倒有些谨小慎微。似乎生怕他做出什么不测的事情来。

大家看在眼里,不免就有些为曾经的小虞叫屈。小虞不过是迟到了一次,不过是试了下水,便从此人间蒸发了,而如今小赵深入雷区,却落得个毫发无损。

好像是为了给大家有个交代似的,毫发无损的小赵却决定出家了。这个决定照理是应当引起轰动的,但春天里万物生长,人心动荡,大家对此居然没有太大的波澜。小赵走的时候,大家还去车站送他。他说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峨眉山。为什么非是峨眉山呢?大家谁都没有多问。

火车鸣叫一声,带走了一个地理教师,带去了一个和尚。小赵临别的时候,还是留下了那句话作为自己给大家的赠言,他说:

“沽北镇是全世界黄土最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