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外的空气变得复杂,但还未让人掩鼻而走,我不记得在哪里闻到过比这更糟糕的空气了,脑海中浮现出一片昏黄的天与地:高架桥,迎面扑来的夹杂了沙粒的风,还有风中飞舞的宣传单,紧闭的小商铺的门,嘈杂的招揽生意的流行歌曲的声音,一条长街望不到尽头,枯萎的柳树,三轮车。这些影像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明明灭灭着,既看不真切又模糊可见。我知道这一定是我去过的地方,一个和此刻我身处的地方截然不同的地点,也许远隔千里。那时的我在做什么呢?这才觉得,没有记忆远不像凉凉口中说的那么轻巧。于我而言,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遗忘了所有人,朋友和曾经的恋人。我应该是有爱人的吧?她们还记得我吗?要是她们知道我如今的样子会作何感想?也许有一天,一个女人款款向我走来,说,你不记得我了吗?以前我们在一起的。
我该怎样回答呢?哦,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抑或,我不记得了,你是谁?
想到这里,一种自我厌弃感腾然而升,心情复又低落,好像每一天我都处于心情的潮涨潮落中,没有尽头。我沿着街道来回走,用一种缓慢得不能再缓慢的步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头低埋,偶尔才向玛伽经常出没的方向望一眼,没有人出现,今天的地下通道冷冷清清,一旁是一棵被剪了枝的梧桐,我想象夏天,它枝繁叶茂的样子,如今真是两样了。
下午的时光使人忧愁,莫名其妙地,无精打采。车流盛大起来,天光也渐渐偏西,气温下降,好像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然而身体却开始力不从心,于是,期待新的一天。
我想回去,玛伽是不会来了,这个时候她不会出现,其实我在这里的逗留已经无关玛伽了,而是例行公事地打发时光。望着下班后源源不断从地下通道里涌来的人群,他们裹挟着尘埃四处飞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看着他们如出一辙的疲惫的脸,我似乎没有理由再待下去。然而我还是没动,妈妈交代的话我已经忘在脑后,她说今天要来人的,此刻我不想见到他们,他们无一例外拥有模糊的面孔,他们在时,屋内环绕着一圈雾气,似乎连空气也变得稀薄。我抵触什么呢?他们的议论吗?即使不在我家,而在别的家庭别的聚会上,我也总是他们口中的话题。我知道,但我已不关心这一点了,如今的状况对我而言已毫无意义,我被告知的也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和一篇糟糕的学生日记没什么两样,我想象过去乏善可陈的生活,白开水似的日子,和所有人一样,逃不出一个模子。
想想就觉得恐怖,令人绝望。
入夜前的光线迷离昏暗,一如流水云烟,通通漂浮而过不着痕迹。直到某一刻,她朝我走来,不慌不忙,雪地靴的柔软和外间的喧嚣让她的到来无声无息,她似乎在街的那头观望我有一阵了,如此富有耐心。然后突然一下,我看见那双清瘦的腿,一步步向我移来,我的目光就此定格,岿然不动,直到她缓缓蹲下,与我的目光平行,我这才看清了她。她说,多多,天晚了,你还不知道回去吗?
那个清晨,我陷入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中,我这样的年纪,应该是早早就摆脱了那样的梦境的,那些梦是属于精力更加旺盛的少年的,然而此刻,我却重温了梦境所带来的奇妙魅惑,就像一双柔骨丰肌的手将你牵引至一处迷人的地界,那里遍地花开,泉水叮咚,是一处世外桃源是温柔之乡是天堂……凉凉来敲门时,我的梦尚未结束,徜徉在一片春光里,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水果发酵的味道,暖烘烘的,敲门声却突兀地响起,像杌子一样蛮横地楔进我的脑海,我逐渐醒来,听见凉凉的叫门声。
她的声音让我忽略了梦中的女人,才一会儿工夫,那个女人的妩媚脸庞便烟消云散,竟连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了,只有一片白色的肌肤像雪一样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开门,凉凉没有离去,今天倒起了早床。她说,你爸爸今天回来。我这才想起这个日子。凉凉已经整装待发,我闻到脸霜和香水的混合味道,迷人至极。她的脖颈裸露出来,真是一片雪白呵,我又想起梦中的女人,恨不能俯下头去轻轻吻她一吻。
凉凉说,你还不打算出门?都什么时候了。
我说,你们要去接他?
凉凉愣一愣神,不敢置信的样子。
我自然记得这个日子,但没想到就是今天,我过得浑噩,完全丢失了时间概念。我想起之前妈妈说要去接机,问我,我说,随便。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没有必要,他又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将是我出事以来第一次与他会面,在这之前,我已经见过不少他的照片了,各个年代。二十年前,他骑在一匹油光锃亮的黑马上,身上是一件红黑格子衬衫,灰色喇叭裤,尖头牛皮鞋,一顶宽檐帽,看上去十分洒脱,背景是一片辽阔的土地,天瓦蓝。那时他还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看上去毫无烦恼、意气风发,一如电影中的布拉德·皮特。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否具备那样的神情,时代变了,一代人更新了一代人的面貌。我想到自己,试图寻找父亲的遗传影响,然而一无所获,我身上没有半点父亲的影子,不是相貌的缘故,而是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我的相片无一例外的神情凝重,眉宇间似乎盘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充满了一种未雨绸缪之感,是对现实的不满还是对未来的忧虑?没人能说得清,两相比较起来,我似乎更像一位父亲了。
不仅凉凉,家里的其他人也都焕然一新,打扮得像是要去赴一次高规格晚宴。妈妈和娟姨在客厅里为对方整理衣物,变着花样系一条方巾,抻一抻久困衣橱中的大衣,要么就对穿什么鞋而展开讨论。见到我,她们也保持了莫名的兴奋,好像今天是个大日子。娟姨说,还不去换衣服,接你爸去?娟姨的表情尤其动人,笑容都能融化奶糖吧?我想。我不知道女人们都高兴些什么,又不是去接什么重要人物,如此劳师动众,简直成何体统。妈妈竟也一改往日保守的装束,她的情绪明显被娟姨带动起来。娟姨说,哎哟,你这么系不行的,太死了,得露点脖子。或者说,你这些衣服都是什么时候买的?放烂了都舍不得穿……她指点江山,妈妈心甘情愿服从,脸颊上一团酡红,像一位新嫁娘。
我望着这滑稽的一幕,感到自己的置身事外。
说到底,那个人除了生命,还给予过我什么呢?听娟姨和母亲的讲述,二十多年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或许还不到两年,就是如此短暂,于我来讲,那是能忽略不计的。
在路上,我想象他见到我时的样子,应该是有些愧疚的吧?我呢,是不是该表现出矜持?还是像妈妈说的,主动一些,让他也好过一点?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已经彻底遗忘他了呀。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人了。我真希望这样的会面能无限期延迟下去,就好像我从来不需要那么一位父亲。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父亲出了航站楼,被裹挟在乘客中,即使隔着这么多人,我也认出了他,这并非源自记忆,而是记忆之外强加给我的印象。之前还嚷嚷着的女人们一时噤若寒蝉,只有妈妈理直气壮地迎上去,娟姨反倒不好意思地退却一旁,我则离她们更远。父亲没有相片中那么英武,神情疲沓,可能还未从时差中倒过来,于是整个人就显得潦草、随意,唯一与过去一以贯之的是他眉宇间的坚毅。我就是凭此认出了他。
他和妈妈说着什么体己话,然后目光从妈妈身上转移到娟姨那里,定格了一会儿,然后看凉凉,微笑,再到我,目光里便有了些不确定因素,一丝困惑,我似乎能感觉到他眉头的微蹙,是对我的失望吗?他和大家寒暄起来,对娟姨和凉凉说了一通恭维话,说得娟姨抿嘴笑起来。
随后妈妈给我使眼色,让我上前,我没有理会,仍站在原地观望,像是观望另一家人。直到男子走近我,说,多多。
我说,你好。
回程的路上,我和凉凉搭乘一辆车。凉凉说,你怎么和你爸这么讲话?
我说,有问题吗?
凉凉说,算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也说不清。接着才问我,你觉得我妈是不是有些傻,对你爸,她那个样子——
我说,你什么意思?
凉凉不语。
大家外出吃饭,在一家私家菜馆,离家不远,大道边一条单车道曲折而入,两旁是居民楼,小贩们沿街设摊,瓜果一类,还有补鞋配钥匙的流动柜台,可鲜有人光顾。夜色起来,霓虹亮起,路上行人匆匆,间或一辆高档轿车鸣笛驶过,停在另一出口处,那里已摆有不少车辆。这才发现走入了“别有洞天”,饭馆到了,一道铸铁大门,大门紧闭,小门洞开,饭馆的招牌打在铁门后的一排竹林上。
父亲轻车熟路,说是以前来过这里,好多日子过去了。
我和他还是没什么话讲,妈妈说,从前我们在一起,大抵也就是这个样,没什么话,彼此隔了时间与亲情,所以表面看来,一切都没有改变。
因为娟姨一家的到来,所以饭桌上还算热闹,看得出为了引导我,娟姨没少费口舌,说了很多从前的事,还不时用老话插问我。说起来,如同昨日,而凉凉则完全无视娟姨的话,对她流露的笑容始终保持着警惕或者说难过又不屑的表情。我突然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了,似乎不像一个女儿该说的,关于娟姨和父亲,她又知道什么呢?有一刻我盯着妈妈看,她的表情一如往常,无视娟姨的娇嗔多情,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反而对她讲,我不喝的,你陪他多喝几杯。
这一过程中,父亲也只是看了我两眼,没有发言。
他们说,我听着,如一台录音机,被动地接收来自过去的讯息。对此,父亲和我一样没什么发言权,这个男人似乎只挂了一个父亲的头衔,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说到底,是陌生的,这和记忆无关。
我们听着,像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一连几天林荫路上都没有玛伽的踪迹,我担心再也见不到她,这来自预感也来自现实的印证,好像这个人从不存在。有时我盯着路边的监控看,那高高支起的摄像头,二十四小时俯视着我们这条街,它可能是见过玛伽次数最多的家伙。那巨大的白色眼球一眨不眨,风雨无阻地记录着街道上的情况,连一只流浪猫狗也不放过。我望着它,希望它能给予我暗示,我甚至羡慕起那些坐在监控器前的人了,他们会注意玛伽吗?还有我,这个街边迟迟疑疑的身影,鬼魂般游荡,有迹可循,总是下午的时候,不论天气如何,我都在这里,从前没有意识,如今只为一个人的到来。
今天让人难以招架,是个大风的天,还飘着毛雨,出门时忘了带雨具,没多久,我的羊毛外套上就挂满了晶莹的细珠,之前还挺括的衬衫此刻变得蔫头耷脑,一如此刻的我。这个时候,我不愿回去,虽然明知玛伽不会出现了,但我不想回到那已被太多人占领了的家,我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可以想想一些事情,但我又不愿他们担心。出门前,妈妈还对众人说,他呀,就喜欢一个人出门,有时候也不知道回来,非要我去喊,你们说傻不傻。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一些问题已困扰我太久,我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凉凉很惊讶我会打电话给她,她说,多多,你怎么还不回来?我说,你出来。凉凉说,做什么?我说,没什么,出来走走吧。凉凉说,现在?我说,现在。有几秒的沉默,凉凉是在思量还是与屋里其他人打眼色,我不知道,正想挂掉电话时,才听见一个姗姗来迟的声音,好吧,你等我。
我在街边等她,她很快出来,同样没带雨伞,套一件毛领大衣,我们隔了很远就笑起来,笑对方的傻。凉凉问,去哪儿?我说,随便走走。就像许多日子前,玛伽对我说的那样。
起始没人讲话,我在掂量该怎样开口,而凉凉自然不知道我要她出来的目的,所以也没有贸然问。我们友好地对待对方,相敬如宾,这感觉有几分微妙,凉凉的笑容里包含了某种未知的成分,我的则有些苦涩了。
该怎样向她开口呢?
我们冒着这讨厌的雨雾,几乎都要走到单行街的尽头了,环城北路上的车流声连贯起来,我这才用试探的口吻对凉凉说,你想过我们这样重逢吗?
凉凉望着我,捋一捋鬓角飘散的发丝,摇头,说,多多,你不要太难过,有些事情,是无法预知的。
凉凉表现出怜悯,这正是我想要的,我趁热打铁问,你知道车祸吗?
凉凉点头。她哀婉的样子,使人不忍,但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我一下切入正题,是我的原因吗?我开的车?我问,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她,我不愿她躲闪,一旦她的目光离开我的眼睛,我就知道她不会说真话了。
但凉凉聪明地没有与我对视,目光平静地探向前方,好像那里才有她所期盼的风景似的。
那条叫环城北路的路上车流不息,车灯在水汽中闪烁,天地间如同隔了一层窗纸,什么都显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像一幅湿气漫漶的水墨画。没多久,凉凉终于有所反应,转动脑袋,目光回到我的目光中来,如此坚定。她摇头,对我的问题不置一词,反问我说,多多,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凉凉的神态加重了我的疑虑,但我又拿不准她是否隐瞒了什么,只好说,没有,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埋着脑袋,看脚下湿漉漉的街道,因为坡度的关系,能看见一条稀薄的流动的水,条形盲道被冲刷一新。我感觉眼前一黑,陷入无边的恐慌中,那是种什么滋味呢?无以名状。这时,凉凉又点起了烟,旁若无人的样子,烟雾扩散后,她的表情才安稳下来。这次,我破天荒地向她讨过一支,点上,一口烟深深吸入肺里,然后慢慢感觉烟的力道在体内徐徐弥漫,脑袋有一瞬的昏沉,然后我说,玛伽。
凉凉迅速扑捉到了这两个字,她穿透烟雾望着我,你说什么?
我这才发现眼前人是凉凉。
那支烟并没有就此安抚我的情绪,反而让我感到无所适从,回去的路上,我和凉凉又分享了一支烟,我没有问凉凉是什么时候抽上的,对她的过去我真是一无所知,她也没有主动告诉我她的情况,好像我们只是昨日分别今又聚首。
后来,我央求她,我说,凉凉,你知道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不要瞒着我。
凉凉总是这样,好像还没有从我之前的梦呓中醒来,还沉浸在那两个字造成的联想中,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多多,我问你一个问题。我请求她问,然后她讲,你每天出门做什么?在街上,等什么人吗?上次见你坐在那里,我就有种感觉,觉得你是在等谁,是你认识的人吗?
我心悸了一下,凉凉的敏锐观察让我无话可说,可我又不想骗她,一如我不想她骗我一样,所以我说,我不知道,也许她认识我,但我认不出她来。
是女人吗?凉凉问。
是,我说。
回家的路上,我让凉凉保守这个秘密,凉凉说,好的多多,但你要让我见见她。
我知道答应了凉凉,就一定要兑现,所以每天我都在街头,我知道玛伽一定会出现,这不是天气所能阻挡的,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尔后消失,况且对我来讲,玛伽留下来的书就是一个明证,只是我不知道此间发生了什么事,她没能来。
又一个惯常的阴天,如果细看,能看见空中急速飘过的细小物质,像是雪霰又像是雨丝。楼下的墙头还是老样子,爬藤们像睡着了,花坛边有几坨动物的粪便,已经干透,是昨天甚至几天前的遗留物了,白猫还是不见。我揣着记事本走在单行街上,和迎面而来的几位邻居模样的人点头致意,我分辨不清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