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建在一座二进的台阶上,形同过去的宫殿,青石台阶,两旁是微型水池,鹅卵石散落池底,喷泉的中心,是一尊彩色圣母像,小天使们围绕四周,看上去温馨祥和。一抬头,教堂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前一左一右搁着一对青花大瓶,乍一眼还以为来到一户青砖黑瓦的大户之家,可几何形的窗户折射出斑驳的光彩顿时将人引入圣洁的境地,这才知道来到了一处别样的地方。
且往为佳,我念道。
什么?玛伽问。
我说,你看。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玛伽看清了教堂门楣上的几个楷体大字。
这是让人皈依呢,玛伽说。
我们绕着教堂走了一圈,然后选择一处台阶坐下,玛伽陷入沉思或短暂的走神之中,我掏出记事本和钢笔,随手写上几笔,奇怪,今天的笔却没有出现状况。当我合上记事本时,才发现玛伽正用好奇的目光注视我手中的本子,她怯怯地问了一句,你记了什么?我能看看吗?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拒绝玛伽的了,或许是我的默然和她眼神中的胆怯让这一愿望最终成为泡影,像从未发生。
娟姨住的那间屋不大,好在有一扇不小的窗,但这个季节,窗似乎是多余的,屋内没装空调,所以更多时候娟姨都在客厅里,抱着和她不亲的卡卡,用一种懒洋洋的贵妇人的姿态抚摸卡卡圆溜溜的脑袋。我看见卡卡抽动的胡须,心领神会了它的厌恶,但我没想到要去解救它。好在很快,娟姨就厌恶了这样的爱抚,施舍出的爱一下收回,好在整个过程卡卡连嗲嗲的一声喵也没有奉献,也就各留各的尊严。娟姨放下卡卡,轻拍着手,将手腕抬到鼻下检验,见我望她,娟姨又讪讪地笑了,掩饰尴尬说,你家卡卡几天没洗澡啦?然后起身,去洗手,回来时,身上又弥漫上了一股淡雅的香味。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讨厌娟姨这样,我觉得她竟有些小女人的味道了,这味道是妈妈没有的。
闲暇时光几个女人凑成了一桌麻将,她们在热烈回忆过往,八九十年代,那是她们的青春期,丛脞往事,说起来风情万种,仿佛那是世上最美好的年代。而我却无可回忆,又不愿离开她们,我喜欢听她们交谈,在她们的交谈中过去的岁月显得贫乏却又充满激情,是如今所无法比拟的。
在我发愣般听她们讲述的过程中,娟姨还不时与我搭话,插讲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她说你十六岁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啦,但是以前,我和你妈妈一样清楚。我知道娟姨是我十六岁那年离开我们的,起因是与丈夫离婚,她带着女儿独自回了娘家,在南方的某座小城里谋生,妈妈说,娟姨一直未再婚。
我难以想象,这对母女是如何度过那些时光的,但我惊奇地发现,艰辛的岁月反倒给了娟姨某种坚韧,酷似竹子,打不倒的。而且娟姨身上还焕发出一种妈妈所没有了的风韵,现在想来,平稳的生活竟更容易使一个女人失去往日的光彩,一如死水。
娟姨的风采是经过淬炼的。
晚上清冷的时光,没有女人光顾,麻将凑不起来,娟姨便拿出ipad给我看相册里凉凉的照片,一个眉清目秀的瘦高个女孩,留着齐肩长发,刘海分成两缕披在脸颊两侧,照片背景在海边。
就是太瘦了,不像话,娟姨说,饭量就跟耗子似的。
妈妈看过照片,搭腔说,瘦什么,这才叫苗条,现在这样的女孩多吃香啊,你还不知足。
也是,娟姨不无骄傲地说,跟我年轻时一个模样嘛。
臭美,妈妈说,然后她们齐齐望着我,希望我能有所表示,流露出什么来。可面对另一个曾经熟悉的人,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想泛泛地夸奖凉凉的相貌,我不能仅被一张照片打动。见我木木的样子,妈妈也按捺不住,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大摞相册来,计有五六本之多,按她的说法,几乎记载了二十多年来家人的全部影像,每一年都涵盖其中。妈妈说,十六岁前的事就由你娟姨讲吧,她比我还熟呢。
林荫路上,树叶在雨中腐败,一点点烂,和污水混为一潭,我再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坐下了,我的记事本还揣在怀里,可我却不想记下任何东西,眼下的一切都失去了记录的必要,没有意义的生活,你还去记它做什么呢?
我只是想见玛伽,我越来越确定她是我所认识的人,对我的过去一定了如指掌。但是她装作不认识我,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更无力去拆穿,而且我突然就喜欢上这种感觉,像玩捉迷藏的游戏,她永远知道我藏在哪里,可还是假装东找西找,就好像我藏在一个绝妙的地方,并为此沾沾自喜。
是这样的吗?
每个午后我都来这里,困扰我的事情过去了,那些入梦的金属撞击声已经平息下去,和我握手言和。
玛伽没有出现的下午是寂寥的,我沿着这条街走走停停,哪扇窗后传来悦耳的钢琴声,弹的什么我全然不知,只是跟着调子胡乱哼几下,用手指假装在大腿上弹奏,就满足了。
玛伽未来的午后,我一次次站在地下人行通道入口,盯着对面的街道发呆,那条叫普陀路的街道越发显得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起来,充满了诱惑,但我已没有勇气过去,我怕地下人行通道里的声音,那些入梦的金属挤压声,玻璃碎裂的声响……我只能冲玛伽来的方向悻悻地望上几眼,然后离开。
我是看着你出生的呀,你和凉凉差五个月,你妈妈生你时,我已经挺着肚子了,这张照片就是我照的嘛,娟姨指着一帧黑白照片对我说。
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头发浓密而茂盛,盘在脑后,酷似如今电视剧里的皇太后。她抱着据说只有一岁的我,穿一件白色带蕾丝边的的确良衬衣,手腕上是一块上海牌女表,表情是称心如意的,也可以称得上喜悦。照片的背景是乡下,无疑离工地不远,因为一眼就能见到山头立起来的高压铁塔。我们的身后是一片模糊的水田,稻子快到收割的时候了,纷纷垂下腰。相片上年幼的我戴着一顶女里女气的白色宽檐帽,娟姨透露说那是她特意给我戴上的(这顶帽子后来又出现在凉凉头顶上)。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在妈妈的怀抱中,我的双手紧紧捏成拳头,孔武有力的样子,而脸上又没有愤怒的想和别人干上一架的表情,只是目视前方,目光空茫。
那时的我是否就预见了此刻的我呢?
接下来娟姨的话只有只言片语进了我的耳朵,她对着照片历数起我十六年来的时光,尤其是某一年父母回老家奔丧,我被留在娟姨身边,据说连睡觉也是和她一块的。我不愿意和凉凉睡,嫌她说梦话又磨牙。这是娟姨的原话。说得我脸红起来,我怎么可能和娟姨睡呢?但我只能听她讲,讲到这里,娟姨就吃吃地笑起来,补充道,我家凉凉还吃醋呢,几天没理我们,倒像我们是母子,她是外人了。
说到后来,也就是我们和凉凉十六岁时,娟姨便戛然而止,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娟姨说,你们那时的事,我们可全掌握着呢。却又不肯细说,让我心潮莫名澎湃,对即将见到凉凉也忧虑起来,害怕她见到我时是一副失望的样子,我破天荒地偷偷去照镜子,照得沮丧又沾沾自喜,凉凉会惊讶如今的我吗?这时,我也才知道二十多年的时光看似漫长,但夹杂在两个女人的讲述间,不过短短一瞬,上学的日子占去了我们大部分的岁月,十六岁后的时光更是白驹过隙,妈妈寥寥几句讲得如拍电报。
关于那场车祸妈妈也有意一带而过,不是娟姨在,她是决然不肯提及的,她说那天我是要去某个地方的,离城不远,两小时车程,那天天下着雨,路面湿滑,而那段路又以雾重出名,车就这么出事了,翻出了车道,撞上一棵枫香,我醒来时,就成了眼下这个样子。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我有想走掉的冲动,似乎不愿参与回忆,我害怕那长长的金属撞击声和刺耳的刹车声会再次贯穿我的梦境。自从上次过地下人行通道后,那声音折磨了我好几个夜晚。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死去,被挤在狭小的车厢内,眼睁睁看着自己流血,无能为力,而眼下的一切只是那流血间隙短暂营造的幻觉,最终我还是会死去。
所以我不敢问那次我要去哪里,有同车的吗?还是只我一个?我不问,害怕见到妈妈犹豫的神情,一旦她流露出哪怕惊鸿一瞥的支吾,我也会明白或许受难的不止我一人。我害怕这个,对我来讲这比自己死去还可怕。事实上这已经成为我的梦魇了,我不止一次幻想了这样的场景,一车人,几秒钟前还沸腾的生命,顷刻间,如火焰熄灭,冰凉似水。
虽然妈妈没有给我这方面的暗示,从记事本中也查不到有关那次出行的任何记录,似乎是一件不重要的活动,不值一记,但我总忍不住去幻想那一幕,车里有我的朋友我的爱人吗?
短暂的沉默、留白,只有柜式空调机发出的制造暖风的声音,卡卡精神抖擞地在屋内巡回,尾巴竖起如同天线,似乎在接收近距离内同类的信息。然而无路可走,一如困兽,所以对屋中人产生怨怼情绪,表情也有些狰狞,一律不响应任何召唤。
妈妈一本本合上了照相簿,那些昏黄深蓝的照片定格了过去,一个个片断,我也再次重温了家人的面容,一点点沧桑。娟姨呢,当然,娟姨总也不老,当妈妈的身体逐渐趋于丰满时,娟姨还在原地踏步。我不禁感叹说,娟姨还是老样子,妈妈倒是样子老了。
没有人接我的话茬。
我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似乎短短几日,日子就长得让人记不住了,更别提时间本身。那天天光极淡,我记得天气预报在几天前就做出了又一轮冷空气来袭的预报。我在家里,在封闭的空间,时光似乎显得更加漫长,客厅里传来麻将的声响和骤起的笑声,听来却那么寂寥,众声喧哗更让人显得孤独。
我出门,妈妈交代,多穿点。我不以为然,出了楼道,才发觉冷,猛吸一口气,凉彻心扉。走在林荫路上,地是干的,我仍揣着那本记事本,我觉得这是遇见玛伽的必备之物,是一道符。这时候,路上的汽车早早亮起了灯,我沿着街道走了几个来回,在靠近那个地下人行通道时,不知为何,我感觉玛伽会从那里走上来,我已经闻到空气中异样的味道了,那是玛伽出现的信号。
她果然就来了,是冬天的装束,羽绒衣,牛仔裤,裤脚扎进明黄色的雪地靴里,步伐轻盈。她向我这边张望,似乎是习惯性的或者漫不经心,她发现了我,随即挥起手来。
没有寒暄,这次玛伽直接说,我们走走吧。
我们走出了单行街,来到一条叫环城北路的路上,在一家书店前驻足,一个门洞以环形的方式往地里延伸,门洞旁是几个剥落地嵌在墙体里的大字。玛伽径直走了进去,也没和我打招呼,我跟上。
你来过这里吗?玛伽问。她扑闪着那双硕大的眼睛,似乎想望透我的心思。然而我却记不起来,只能茫然地回望她,直到她消失在那一排排书架中。
这次我没有跟进去了,而是选择入口处的台阶坐下,感受这昏暗的空间和那丝有些异样的空气。
玛伽挑选了几本书,说是先放在我这里,有时间再来取。我随手翻了翻,是几本我决然看不懂的书,很快兴味索然。我们又原路返回,在单行街上,玛伽露出迷人的笑靥,然后转身。
她为什么要将书留在我这里呢?我没有问出口,只是朝她喊,那我怎么联系你?
你不是常在这里吗,我会碰见你的。
凉凉要来,就在今天。用娟姨的话讲,这次来不光是为了我,顺便也来散散心,她说,你不要有负担。
我能有什么负担呢?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只能被动接受,就连父亲也快回国了,此前他一直在国外的工地上忙,脱不开身。
我们去接机,航站楼内空旷,飘荡着一股煮咖啡的味道,语音播报言简意赅,声音是机械的亲和,谢天谢地,没有晚点。当第一名旅客走出来时,我的心突然就不自然地跳动了一下,是紧张吗?直到娟姨喊起来,出来了出来了。她朝我们走来,一件浅绿色军服式上装,黑发扎在脑后,额前留着“人”字形刘海,脸颊仿佛是被叶片包裹的一枚果实。她朝我走来,穿过人群,拖着那只朱红色拉杆箱。那时候,我已被妈妈和娟姨推到了守候人群的前端,凉凉走来,一路看着我,然后一下停在我的面前,落落大方地说,多多。然后伸过手臂,重重地拥抱了我一下,又在我耳边轻轻地念,你连我也不记得了吗,多多?
回去的路上,凉凉接过妈妈怀里的卡卡,在单行街上,凉凉对这里很是陌生,也不怪她,妈妈说,我们搬过来好几年了,从前的房子早就拆掉了。
凉凉说,这里也蛮好,很安静。
凉凉来的这两天,我忘了出门,把玛伽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想起来时,才惶惶然,觉得不会错过了她吧。
单行街上大多数时间是静谧的,车道很窄,只能容一辆车行驶,然而奇怪,车道旁的人行道反倒显得宽广,有大片的面积留给了行道树及树后的花坛,在铸铁栏杆后,植物们显得颓唐、萎靡,尚未枯死的呈现出墨绿的颜色,仿佛中了毒。
凉凉说她喜欢我们这条街,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树和来年会开的花。
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屋里,妈妈和娟姨白天约人麻将,有时夜以继日,我和凉凉被有意忽略起来,可能也是想为我们制造一个宽松的环境吧,让我们接触更加自然。我想我有些辜负这样的美意。凉凉在房间上网,看冗长的电视剧,有卡卡陪着她似乎就足够了。原本她是要住酒店的,可被妈妈硬拦了下来,说家里住得下,住这里才有家的感觉。
我无所事事,有一阵读玛伽留下来的书,却读得无味,我不知道玛伽的趣味竟这般深奥,从外表你绝难看出她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当然,这或许也只是表象。如果说玛伽是一个谜的话,那么凉凉就是一张白纸了,那么通透,有时她悄悄踅进我的房间,将卡卡放在地上,不说话,默默观察房间里的一切,找个座位安静地坐着,将门勾上,然后掏出烟来,问我,你要吗?
我摆摆手。
凉凉说,也不知道你以前抽不抽的,我没想到你会这个样子。
我说,不怨谁。
凉凉谈起了小时候,我们尚未分离的日子,在铁葫芦街,形影相随,不少人拿我们开玩笑。一些事我已经听说了,但更多的是我们间的秘密,外人不得而知,我更是第一次听说,凉凉无所顾忌地讲起来,更显得我们亲密无间了。我听她说着,默然的样子,久了,凉凉就有了些沮丧,问我是不是还记得,我摇头。
末了,凉凉才讲,也好,都记不住,少了很多烦恼。眉宇间,竟有了羡慕。
午后的时光形同鸡肋,大多数人选择这个时候午休,我也哈欠连天,想睡又怕错过了玛伽,有几天没见到她了,事实上凉凉来的这几天,我都没能单独出门。我不知道玛伽住在这城的哪一方,这感觉竟像守株待兔,你永远也不知道玛伽这只兔子会何时出现,但只要我守在这里,在单行街上,玛伽就总会过来。
出门时,娟姨和妈妈两个正在忙活,看得出今天又是众人聚会的日子。我换鞋,妈妈例行公事地问,又去哪里?我说,随便走走。妈妈说,早点回来。
我说,好。
屋外没有阳光,天被一层稀薄的灰雾笼罩着,有一丝风,小区显得安静,没几个人在路上,汽车停得横七竖八。那只白猫出现了,脏兮兮的身影在车轮间穿梭,孤零零的,但自由,我想到卡卡,不知道谁才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