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明三恰巧抱着些牛皮纸装帧过的文件资料跑了进来,我一把拉过她,在她耳边小声地道:“这位大小姐‘金百合’在1956年那起失踪案时还住在百合公寓的。”
明三对我做了个“OK”的手势,用铅笔的橡皮头在“不幸早逝的建筑师”下划了一下,轻声道:“这就是‘莫比乌斯的亡灵’的出处。”
“有传闻说,它在选址的时候就不干净。”
明三立马递给我几份二、三十年代某个建筑业小资产阶级沙龙内部传阅的“文件”,上面竟然有着百合公寓的传闻。原来,这叶懋盛请了一个叫阿金·莫比乌斯的犹太人为他的女儿设计。当时社会上就有人讽刺说:这叶懋盛看上去那么爱他那个宝贝独生女,却不成想让一个落魄的犹太人去设计,由此可见他也只是嘴上说说喜欢这个女儿,骨子里疼的还是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当时上海的大报小报上铺天盖地的全是讽刺笑话他的文章。哪知道这个阿金·莫比乌斯刚刚画完图纸就一命呜呼了,他也没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这叶懋盛竟白白地省下了一大笔钱。于是乎,报纸上又是一大段文章:说叶家谋财害命的也有;说那个犹太人绶福不起的也有。
人就喜欢捕风捉影、无端生事的。最可怕的是任何年代都有的那么一群“敬业份子”,他们不知从哪里搞到的“调查研究”说:那幢大楼从一开始选址就埋下了蹊跷——那里原本是个不知年代的古庙,也有说是古祠堂的,但谁也说不清楚它到底供奉的是哪位神仙,荒岭野道的竟成了苏州河边一个怨鬼狐兔流连的场所了,所以出事也是迟早的。
我对着那些发黄的内参资料和摘要挑了挑眉毛。明三翻过《申报》后面几页,推过来指给我看。那是一份号外,一行大写的斜体字十分醒目:
“号外!号外!懋盛商行又一起命案!”
真钦佩将近一个世纪前的那些极富职业精神的记者和我身边这个霸王花似的的标致大美人,报纸加上她刚搞来的这些资料在我的面前展现了一幅幅活幕的话剧——
一九二九年的那个清晨,申城的报童倾巢而出,大街小巷到处是他们清脆的叫卖声:
“姨太太被鬼缠身,失去心智上吊自杀!”
“警察局声明:本案离奇,他杀自杀还没定论!”
百合泪水已干,枯坐在二娘的房里,她没有开灯。叶家上下老小都已不敢再到这间屋子里来,他们怕二娘的阴魂不散,她活着不如意,死后肯定会化作厉鬼在这府里作怪。百合不怕,她是她的亲生女儿,长到这么大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过一回贴心贴肺的话呢,却已是阴阳两隔……她来只是向她的母亲告个别。
窗外吹来一阵冷风,窗帘簌簌作响,百合期冀着母亲的亡灵能再来,她要抱着她,作为一个女儿抱着她,叫她一声姆妈,而不是二娘。
一条黑影窜进窗子,带来一阵寒风。
百合没有作声,只是呆呆地坐在母亲的床上看着他。
“你不怕?”那黑影立在窗前,许久才低声问了一声。
“我在等我妈妈,还没来得及跟她告个别。”百合不惊也不动。
“你是二娘的女儿?”
百合点了点头,窗外透过的月光晃过她的眼睛,但是,她看不清来人。那人走到床前,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但是百合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孔。
“你为什么不叫?”
“谁都知道这幢房子里的二娘是个多余,没钱又没福,谁会来偷?你不会因此而来的吧?”
“这话倒真真像是二娘女儿说的话。你也不想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
那人立在窗棂的阴影里沉默着。百合跟他对视着,虽然她什么都看不清。那人忽地伸手掐住了百合的脖子,与此同时将她压到了床上。百合顿时坠入了地狱,她的世界猛然间刮起暴风骤雨,狂风呼啸,烈焰燃烧……她无助地在莽莽原野里呼叫着,奔跑着,质问着虚无缥缈的上苍……一丝雨星恰巧滴进她的眼里——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顺着眼角滑进了发际……
他颓然地放开她,猛然转身……就在此时,百合蓄势而起一把掀去了他的面罩——
是他!
月光正照耀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秀美得如同那轮清辉不带俗世间的一丝一尘。
他望着她,眼里星光闪烁,爱恨交加——
“你不该是二娘的女儿!”他的齿间蹦出这句话。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杀她的女儿。”
“为什么?”
“因为这是二娘用命交换的条件。”
“我母亲她……”
“她预料到她会死。”
“你是谁?为什么杀了我母亲?”百合跃身奋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拳头砸向他,“为什么?为什么?”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内心的那个人却害死了自己的亲身母亲!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没杀她。她是这幢房子里唯一的好人。”
百合一阵虚脱,那人一把抱住了她,一只手托住她的头,轻轻地捏了两下。一阵睡意袭来,她已是身心憔悴。那人轻轻地将她放到了床上。
“告诉我,你是谁?”百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
“好好睡上一觉。但愿你梦里能跟你母亲告个别。”
两天后,在二娘的追思会上,百合再一次地看见了他。
“那帮人是谁?”她问管事的管家。
“那是镜公的代表。”
他就在那群人里,他们五人一行地向着灵牌敬礼,他就在头排的左边第二个位置。
那场追思会看上去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哪道是暗潮汹涌,实质上沦为了“自杀”派的和“他杀”派的对垒阵地。
“母亲的死跟他们何关?”百合在混乱的人群里找到了他。
他只是轻轻的一笑,没回答。
“你那天晚上来,要干什么?”百合直视他的眼睛问。
“找东西。那东西要了你母亲的命。”
“找到了吗?是什么?”
“没有。”
“你过来——”百合将他拽到大厅的一角问:“告诉我一切!将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我不想这么稀里糊涂的。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我们家的流言蜚语,先是那个犹太设计师有人说他死于非命;有人说他撞鬼了。现在又是我母亲,他杀自杀的搞不清,还有人说她是被那个设计师的鬼魂缠身了。我刚回来就碰上这些个事,任何人都不愿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既然这样,我劝你不要打听的为好。”
“可你似乎对我并不想隐瞒什么,你告诉我,我母亲预料到她的死,你也知道有样东西要了她的命。你知道的似乎比他们任何人都多。”
“所以,你应该远远的躲开我,没准我就是这场漩涡的中心。谁碰上谁就会卷入其中淹死。”
“你到底是谁?我可以问这里的任何人,但是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他依旧莞尔一笑,却并不接口她的问话,“你应该离开这里,离开上海回到法国,或者去美国去任何一个其他的国家,去搞你的工程研究。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这里只有纸醉金迷,只有醉生梦死,只有腥风血雨还有无时不在的战争威胁。这里容不下你的一方书桌供你研究什么,如果你还有什么理想的话就应该看清这里的形势趁早离开。”
“我的家在这里。而且我的母亲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那你更应该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我不该为她报仇吗?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看来你对你家的情况了解的很透彻,你明白你父母之间的关系,那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父亲?”
“你对我家的情况也了如指掌。我能问为什么吗?”
“那你应该怕我才对。如果不是对你母亲许下了诺言那么今天也是你的追思会,你别忘了。”
这以后的许多日子里百合没有见到他,更没有打听到他的名字。人们对镜公崇敬无比却也敬而远之,镜公的人可以没有姓名,只要打出镜公的名号便可。百合只是不明白这么一个如光似月的美男子怎么会是镜公的人?以至于他在十里洋场的社交界变得如此暗淡无光。
年华似水,百合就这么在一种无望的等待中老去。她甘心将自己化作天荒地老原野上那潭死水里的一朵孤芳自赏的野百合,静悄无声的开,静悄无声的死去。寂寞微醉的午后,雨打空阶,梧桐也为之潸然泪下……她无时不刻地想着他,想着这么一个纤尘不然的男子会是谁家的儿子?什么样的人才能将他养育得如此华光四射却又寂寞得如同亘古不变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