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极大,大到有恐惧感,在地下留下巨大的阴影。狼毒花、格桑花、马兰花……下车休息的时候,去拍这些高原上的花。低,矮,开得烈艳。
青藏高原,有一种绵延与浩荡。不停汹涌着心中的某种物质。涌上来,涌上来。挤在眼睛里,不敢掉下来。
途中,她睡着了。把身体靠在了宋宽的身体上,很温暖,亲人一般的温暖。第一次和男人接触不恐惧,亦没有暧昧,亦没有纠缠,两个人都睡着了。
因为修路堵车,她下车方便,野旷人稀,根本没有地方,他脱下衣服为她挡着。没有关系的,他说,总不能活活憋死。
地下狼毒花开得成了片,艳得散发出一种气息。
在香港和上海待习惯了,忽然这种清静有一种宗教的气息。上了车,又开始听花儿。一遍遍地唱着。
到了青海湖边,看到绵延着一条线,湖与天接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是湖水哪是云,一团雾气。
想到山顶上去看吗?开着出租摩托车的人问他们。
也是藏族小伙子,脸上黑黝黝的,有高原红,瘦而且坚硬。快七月了,还穿着棉袄。
山顶上看青海湖会更美,真的,不骗你。他坚定地说。
宋宽说,是好。我们去吧。
她点头。
一人二十。
她上了摩托。宋宽在她后面,紧紧地抱着她。有些冷,风大,吹起头发。
她尖叫着。他伏在她耳边说:你真像一个小孩子呀,姐。
这声姐叫得她心里波澜起伏。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里飞出来,呈射线状,飞在青海湖边。
终于到山顶,看到许多磕长头的人。宋宽说,那磕长头绕青海湖的一圈的人,为还一个愿,要磕整整一年,无论春夏秋冬……有时手全破了,衣衫褴褛。
莲安发着呆。只从山上看青海湖,似一面镜子,蓝色的镜子,又像上天垂下的一滴眼泪。云和湖没有明显界线,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湖。
那样碧蓝的一面湖水。
安静地走到山边,却无言。来之前,以为看到青海湖会掉眼泪,还是没有。
巨大的,蓝得那样静。因为太过美,怀疑是一种形式,一种让人落泪的形式。
风,刮过耳际,清澈而安宁。
蹲在山坡上,看到那远处上升起的雾气,湖与天接壤在一起。莲安问了一句:青海湖,你是我的吗?眼睛有些发酸。却仍然持续了镇定和不动声色。
点了一支烟,和宋宽对着抽。不语,不语是境界。终于忘却了——连那些爱过的男人,她爱过他们么?
给简打了一个电话。
简只说,好好发发呆。我也出门了,在广州。
不知为什么,到哪里都要告诉简。简是她的定海神针,带巫气的女子。
简曾经说,你不能神化我,你也不能不神化我。这句话足够了。女子之间,如果懂得,非常难得,胜过爱情好多倍。
抽了一包烟。看着青海湖的水由浅蓝变成深蓝。好大雾气升起来。
姐,许个愿吧。宋宽说。很灵的。真的,非常灵。
她笑了一下,如果是几年前,她一定会说,要和梁毅在一起,一起吃饭睡觉逛超市。但现在,她安静地想了一下,居然愿望只是四个字:岁月静好。
马上就三十岁了,小半生已过,就这样快。
还去了藏族人家。
白色帐篷,对面三四百米是青海湖。
宋宽执意要带着来喝酸奶,自家酿的。
那女子明显没有洗过澡,连脸也是,但头发黑,牙齿洁白。她身上衣服非常邋遢,并不嫌弃。
她跪在地上沏着奶茶,不会汉语,亦听不懂莲安说些什么。语言此时多余。
用手直接挖着酥油。箱子有明丽的暗花,这个帐篷并不大,被子直接铺到地上,很多藏族人有风湿病,到年老躯体都不能伸开。
有些腥,坚持着喝完。宋宽说,不能剩的。
小小的帐篷口对面就是青海湖。她每天要面对,并无惊喜。仿佛生是青海湖的人,死是它的鬼。十分满足。
又喝酸奶,自家酿的,极稠,喝掉一大碗。破旧收音机里有音乐很沙哑,听不清。
太阳很高,外面牛在吃草。她仍然安静地笑着。
——她不如它幸福。
四
西宁住习惯了,仿佛世外桃源,连街都不要去逛了。“大十字”就去过一次,还是宋宽要买一个睡袋,因为要去野营。
宋宽的网络公司并不太赚钱,勉强能维持而已,赚来的钱又全用在了户外运动上。
莲安给了宋宽三万块钱。笑着说,算我支援你搞户外运动。宋宽坚持不要。莲安生了气:你还当我是你姐呀?宋宽也笑,当呀。
还是做一些家常饭吃。莲安读经书,穿着藏族的裙子。远远看去,像世外桃源女子。
后来也去过藏区的小学。有几天不洗脸,上了几天课,终于坚持不下去。始终有作秀的成分。回到西宁大吃了滚锅牛肉,两个人吃得痛快淋漓。莲安说,都想嫁个西宁人撒。
那我吧。宋宽抬起头,深情又不动声色地说。
别开姐玩笑。小毛孩子。
她的确看他忒小,小五岁的男子,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也和简说过,男人不大女人五岁以上,不能要的。
简的男人比她大六岁,日子应该是幸福美满。莲安常常想好的婚姻就应该是那样子的。如果简饿了,那男人是半夜起来也要给她烙饼吃的,近乎贱了。
没有男人这样对待过她。
说给宋宽听,宋宽说,我会呀。
她没有接招。接下去仍然喝很烈的青稞酒,然后去听花儿。
都过得云深不知处了。
一日日下来,仿佛不知今夕是何年了——直到老总打来电话。莲安,我知道你是对的,那些人非议你。现在才明白,你能否回来?我一定加薪给你。
以为心如死水了,却原来一直盼望着老总往回唤。心里只挣扎了一小下,然后没有底气地说:我想想吧。其实已经输了。
晚上就收拾东西。各处买来的小纪念品,小经筒,青海湖的土。简要的。还有一些藏饰,绿松石。抚摸着它们、像抚摸着在西宁的日子。
不要告别。
偷偷订了机票。已经来了半年,说没感情,也有感情了。厨房里还有昨天晚上宋宽炒的菜,冰箱里有新买来的羊排,说好这个周末自行车队的人全来吃的。
等不及了。
那花花世界,居然还是如绿妖一样,妩媚动人呀。
第二天早晨飞到上海,又从上海转机香港,一落地就觉得陌生而久远。像外星人踏入地球。听着粤语和英语,居然舌头是生疏的。
回银行,遇到旧同事,张嘴就问:吃饭撒?她说了一句西宁话。自己先吓了一跳。对方也吓到了,说,哦。大概根本不知所云。
当晚就又陷入花花世界城池。
资金股票LV、GUCCI章子怡张柏芝……恍若隔世的东西重新蹦出来,满心不适应,头脑欲裂。绿松石挂在颈间。
同事问:哪个男人给买的?无非男女。
夜晚失眠。想起西宁,长风浩荡地广人稀。香港弹丸之地,到处是人声。人的味道都是腌臜的。西宁是老实的男人——是宋宽吗?
用了香港手机号。
也不去MSN,宋宽肯定在找她。
她怕被人寻找,就这样独自消失吧,挺好。与人世牵连太多不是好事。
她是绝然而无情的人,这点倒似胡兰成。但就是难以入睡,想来想去,总有一种味道让她想念。
是宋宽做的手抓羊排的味道。
她伏在枕上,感觉枕头是潮湿的。
她哭了。
打电话给简。
简说,你知道吗莲安,如果长期被一个男人宠爱,会生出倦怠。
简说什么她都理解。
那种倦怠,大概像一场酸雨吧?慢慢地就把人腐朽了。
那就去爱吧。她脱口而出。
其实她对爱情的态度乏善可陈了,基本上可有可无了。但是夜,她梦到宋宽,一声声唤她:姐。
醒来一片白月光,如肃杀杀一片刀,杀得她片甲不留。
早晨挣扎着起来,去奔那可怕的银行。她忽然觉得倦意十足。
昨夜十二点才散夜场,今朝八点又起来奔死一样。那西宁散淡的日子呀……可是,心甘么?如果心甘怎么会又回到香港?还是喜欢鲜衣怒马和醉生梦死呀。人呀,天性。
半年之后。
她得了癌,乳腺癌。切了一个乳房。此后精神抑郁,根本不得生活要领。虽然还是假装灿烂生活,但知道一切已经颓败下去了。生活只是一日日往下滑了——她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滑的速度,非常迅猛。
虽然没了生命危险,可是,精神危险却步步紧逼了。她甚至早生了华发。
她发了一个短信给宋宽。只有两个字:是我。
快一年过去了,他换号了么?
电话打了过来,他声音哽咽:姐。
这边的她,终于崩溃。这声姐有亲情,有了亲情的东西,无论爱情还是友情,都坚固无比。
诉说了病痛,以及抑郁。宋宽一直倾听着,一直到最后。轻声说,姐,你嫁给我吧。
她再度回绝:小孩子,不要开玩笑。其实知道心里是有了他。
暗沉沉睡去。天亮时接到简的电话:莲安,我想离开他……莲安以为听错了,简又坚持了一句。她朦胧中听到自己说了一句:别。
能找到一个人心疼是难的。
两天后,宋宽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呆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二十五岁男子。瘦,黑,高。眼神清亮。
他到香港来了。
只为她。
姐。他叫她。
莲安想答应一句,却哽咽着说:走,吃饭去撒喝酒去撒。
当夜,喝人头马三瓶。天昏地暗。带宋宽去看自己在香港的两个小宅子。宋宽很散淡:姐,这些是身外之物,跟我回西宁吧。
她仍然断不了这热闹的尘缘。
宋宽带来一条项链,牦牛头骨做的,是他一个个磨的。另外,还有三万块钱。
公司现在壮大了,有钱了。他憨厚地笑,牙齿仍然白得要命。
夜谈到天亮。亦不知说了什么。月满枝头,大月亮无限圆,圆到想要湿润一些什么。她看到在沙发睡着了的宋宽,轻轻地蹲在他跟前,轻吻他前额。
眼睛有微微的湿。
莲安觉得,她和这个男子的情分,就是这轻浅的一吻。如此而已。
天亮后,她说了再见。
很客气,很委婉。
准备了一个周生生的老银镯。
“送给你将来的女友,也是我的弟妹。”
他抱了莲安一下:姐,我昨晚一夜没睡。
她心里酸了一下,不再说什么。过多表白显得多余,就这样持续地保持着内心的坚硬和冷漠吧。
已经很好了。
宋宽走后,她蹲在曾经吻过他额头的地方,失声痛哭。
继续读《地藏菩萨本愿经》,读到不可说不可说不可说时,涕泪狂流。
爱情也是宗教。
她打电话给简,一边诉说一边哭着。这是最长的诉说。她和她,本不是情愿诉说的女子。但这次,无限高亢。
你爱上他了。
简说。一针见血,而且根深蒂固了。可是……莲安想解释,却发现,异常脆弱。根本无得解释。
爱情呈现出一种宗教光泽。可以生,可以死——世上,唯有带宗教气息的东西可以无生死。
此时,简已经怀孕了。
可以听得到那个男人的声音,简,要不要喝汤呢?
她放了电话,把头埋在腿上。久久。久久。
五
2010年4月14日。青海,玉树。天崩地裂。
一场里氏七级的大地震。
电视上看到这条消息时,正吃午饭。啪的一下推开餐盒,然后掏出手机打给宋宽。
无法接通。
无法接通。
西宁也震感强烈。
她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去老总屋里:我休年假,口气不容置疑。
更简单的行囊。然后订到北京机票,再西宁——一分钟也不能等了。
她记得,宋宽是紧急救援队成员。
他一定在玉树。
在北京买了帐篷和棉衣,行李中不再有任何一件化妆品。只带了应急的手电筒、保暖内衣、睡袋……很大一包。到西宁,又飞玉树。都是小飞机。飞机上全是救灾的人。她心里只想着一个人,念着一个人。
到了玉树,有些许高原反应。
没有水喝,嘴唇是紫色的。整个玉树,一片狼藉。
青海救队在哪里撒?这句话问了很多人。信号极不好,根本打不出去。
她偶尔帮助人抬东西,也抬过尸体。感觉到人的脆弱与渺小。
余震不断,震中还有伤亡。如果死在这里,也就死了。想起《倾城之恋》的白流苏和范柳原,她知道,她成了白流苏。在生死关头,就想告诉一个人一句话:我们结婚吧。
第三天,才有人指给她救援队的方向。
他们全是自费来救人。她满脸灰尘,头发凌乱地往南边那个倒塌的方向跑去。
有几个穿着黄色衣服的人。
差不多的身高和瘦。
都戴着口罩。正救一个埋在地下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已经埋了三天三夜,快冻死了。微弱的声音说:救我。
十几个人,都满面风尘,都穿着一样的衣服。
还是一眼认出了宋宽。
跑到他面前。
两个人都愣住了。
他们一辈子忘不了彼此的样子。宋宽:一身的灰,一手的灰,脸上全是伤痕。胳膊还受了伤。眼睛是黑的。看着像五十岁的男人。后来知道已经连续四天没有睡过了。莲安:像逃难的女子,穿着军绿大衣,灰头土脸,嘴唇是干裂的紫,头发又干又燥,双手皲裂着。
只看了对方不过几秒钟。却仿佛一生。
宋宽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莲安,去拿水,她要喝水。
是。她坚定地说。
这是他们的久别重逢,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简发来短信,莲,安。我生了儿子。
她回了短信:慈悲,幸福。
是夜,她和宋宽坐在玉树月光下,有些微凉。他把她抱在怀里,半个月亮升起来。虽然是早春四月,可是,他们仍然听到了花期到来的声音。看到了春天时,那些格桑花呀狼毒花呀,都会一一地开放的。
这月白风清的玉树夜晚。是她寻了小半生才寻来的真实和禅意。她渐渐睡着了。
在梦里,她看到大朵大朵的莲花盛开着。
那些花,安静极了,贞洁极了。
莲,安。她轻轻地叫了自己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