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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莲,安(1)

所有一切,都有因果。就像我遇到你,而你遇到了我。

莲,安。简常常这样发短信给她。就是这样短短两个字。有很清晰的节奏和韵律。逗号,句号。很安静的两个字,放在一起,有一种难得的自持。

把名字由素颜改成莲安就是因为简发的短信。那时,她在香港,每天五花马千金裘,过得极其腐败。对于一个商业银行的高管来说,年薪百万,锦衣玉食不是难事。何况她早年买了香港九龙的两幢房子——也没有想到会发达成这一步。

本一普通人家女子,发愤读到复旦去。虽然姿容曼妙,冷艳持续着。四年亦没有谈恋爱,研究生又博士,金融业惊艳女子,做到渣打银行高管时,情感还一片空白。

难免会孤芳自赏。也想起自己的家族,其实都有冷艳的成分。祖母唱戏,曾是著名伶人。八岁那年,曾隔着窗户看她。正是黄昏,天色阑珊,微雨将至。那时她是不谙事实的小女生。

外祖母穿了戏衣,粉艳艳。脸上有鬼魅表情,披头散发,形销骨立。她呆立在那里,魂飞魄散。那个刹那,定格在脑海中,多少年挥之不去。她亦想起自己的老年来,大概也会这样孤单。爱到最后,到后来仍然是自己。

外祖母是自杀的。这是她十六岁时候发生的事情。

记得舅舅举着灵幡,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不过是一口牙齿拔了去,按医院说法是神经错乱了。后来读经书,知道是冤亲债主把她的命索去了。

后来常常会梦到她。外祖母其实是一个敦厚而富态的老太太。

自杀,这两个字常常萦绕于脑海中,即使读了很多哲学书、禅书,亦脱离不了,简直成为一个最厉害的心结。

直到简给她《西藏菩萨本愿经》,也是弘一法师李叔同在灵隐寺超度母亲亡灵时诵的经书。三天三夜,涕泪狂流,她亦是,哽咽难言。

这已经是十年后。

彼时已经二十九岁。忽然对一切萌生倦意。

二十五岁之年遇到梁毅,四十岁男人。刹那间崩溃。幼年丧父让她有过度恋父情结,一脚就踏了进去。

顾不得山高水远。

顾不得水深火热。

梁毅倒也认真,两个人还在上海租了房子。作为上海证券交易的高管,梁毅的仪表和谈吐都甚是不俗。两个人第一次在一起,梁毅居然疑惑:你怎么是第一次呢?

连莲安自己都怀疑。

然后也真的是。

之前连恋爱都没有过。孤高冷艳,又有香港优雅工作,加上混血儿的长相。酒宴上,她亦说荤段子。然而,的确是第一次。

背过脸哭了。

我一定对你好好的。梁毅叹息。

能好到哪里去?

她每周从香港飞上海,只为一日私会。但有时梁毅却离不开,说开会。

她在易初莲花采买,看到梁毅陪着妻与子也在采买,刹那间崩溃。她想象中最美的爱情就是和自己的爱人逛商店超市,买酱油盐醋。那样的烟火生活,是她向往的。

可那个女人不是她。

站在原地待了好久,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手里有买的居家用品,看着可笑。

她没有告诉梁毅自己怀孕。当下飞机回到香港,然后去了医院,然后换了手机号。

此后也没有被人苦苦追寻。一年的感情付出,不过是为爱情小说添了惨淡一笔。她想起时,只觉得悲欣交集。和简说起,简在电话中声音散淡如莲花:莲安,你的爱情刚刚开始。所有爱情不过如此。

想来,好像只有简一个女友,如此清澈剔透地看清了她。

到后来果然又三番五次爱过,记不清了,总有六七个男人,包括外国人。

在公司,又有无所谓的人事纠缠。遭受他人排挤,根本无法辩解。那法国人居然也相信别人对她的诽谤和侮辱,心灰意冷。

写了辞职信,钱也足够花。实在不行,可以卖一幢房子。再说,银行里还有百万存款。

终于彻底厌倦。

写了一封邮件给简:简,我去青海了。你知道援教么?我去了。其实万念俱灰了。

之所以去青海,完全是因为宋宽。

算是网友。在最失意的时候认识的。她在香港每天上网,MSN上挂的人寥落得很。一个人住习惯了,那些男人都成了记忆的干尸一样。唯有那些植物陪伴着她,养过猫和鱼,都死掉了,不习惯和有呼吸的东西在一起。

总是想起外祖母和祖母,都是极端孤独而特立的女人。格格不入。

偶尔和宋宽漫不经心地说几句。宋宽就说,你们香港人就是思想太空虚。我们青海地方人稀,而且,很丰饶,特别是内心。

来西宁吧,宋宽说,西宁静。

这个静字打动了她。

她太浮躁了,太需要安静了。男人解决不了她的孤单,更加速了她的孤单——有时,她一觉醒来,常常会忘记他们的名字。

无论睡在哪里,我都睡在风里。

这是林风眠说的一句话。她真喜欢这句话。她是风,是无法抗拒的孤独的风。

她不知道自己爱过谁。

最孤单的时候,开始诵经。

这是因果。

她与经书的相遇。

早晨。沐浴,更衣,净手,清洁牙齿。然后坐下来,安静读《地藏菩萨本愿经》。有一种安静而清澈的美。素洁,清晰。中间几度想停顿下来,终于坚持下去。

是盛夏,酷热难当,几乎要崩溃的热。

读到“般若”二字,读到“无间”二字,读到“大种无差别,大种中无色,色中无大种,亦不离大种”,无得解释,亦不想解释,一种茫然,又一种清晰。

之所以决定去西宁,和诵经有关。

收拾了简单的衣服——几件格子裙子,纯棉,还有牛仔裤和白衬衣,衬衣上有些暗花。一个DV机,一个照相机,然后是些旅行的小东西。

其实并不想见宋宽。

到西宁后,民风淳朴,像回到多年前。人文厚道,那些街边艺人吹拉弹唱着,并非为稻粱谋。

早晚还很冷,要穿长衫。一个人走在风中,有薄薄的喜欢。

西宁是浓烈的红色,食物要大——馒头馍馍房的大馍馍大得惊人,味道奇香。买上一个可以吃上一周。街上戴着黑色面巾的女子,眼神干净。回族的女孩子,有一种难得的清澈。

下午太阳稍微落下去之后,去骑自行车。阳光洒在裙子上,提着裙子骑,听到路边传来好听的西宁话,发音短而促。“吃饭撒,好吃撒,你好看撒,常来撒……”“撒”字说得真动听……有种天地洪荒的遥远之美。一个人去莫家街吃小吃,幸福而安定——如果一生都在吃这条街,一百万是吃不完的。

之所以找到宋宽,完全是因为半夜去吃羊排肉闹了肚子,简直天翻地覆地疼。

疼到不能自持了。

手哆嗦着拨了宋宽的电话。

虽然早就有了号码,但一次也没想打过。

已经是凌晨三点,居然通了。

哪位撒?——地道的西宁人。

莲安。她答。

接下来的故事极简单。

莲安第二天清晨才看到这个人的长相。因为痛到根本抬不起头。何况真是狼狈,要一次次让人家搀着去洗手间。

看到宋宽的第一眼,虚弱地说了一句:你这么小啊?宋宽说,你嫌我小干什么?想嫁给我撒?一笑,露出洁白牙齿。

二十四岁的男生。干净整洁,比她高一个头。她突然觉得如果有一个弟弟就应该是他了。

不好意思。她说,这么麻烦你。

是缘分。不闹肠炎,还不知道你早兵临城下,想吃什么?我会做饭煲汤。

怎么可能?你才二十四岁。

这和年龄有关系么?我还会做裙子撒,还会烙饼撒,做豆花汤撒。

你是孤儿么?莲安当然疑心。

我父母是老师,母亲热爱厨艺,我从小看也看会了。你知道么莲安?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是热爱厨房,你大概是吃速食面和饭店的那种。

莲安想了一下,自己没有厨房,只有微波炉,连燃气灶都没有,方便面都是泡了吃。有时下楼去吃比萨店。

你不热爱生活撒。宋宽笑着说。

莲安笑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否定着她,虽然她戴着百达翡丽的表,有十几万,手上的钻亦是二十几万,都是自己买给自己的。

她不快乐。

等你好了,带你去看真正的西宁。

医院那几天,宋宽每天煲了汤送来。每次都不一样——

你真贤惠,她夸他。

他皮肤黝黑。肠炎输液几天会好得极快。吊针三天后,她出了医院。

来,上车。

宋宽推出一辆自行车。我的车,忘记告诉你了,我是环青海湖自行车大赛的季军。

莲安笑了笑。跳上车。这是第一次坐男人的单车,以往是自己开车或者有车接,坐自行车是第一次。七月,凉夏之都。风吹起她的短发。

真凉爽撒。她也说了一句西宁话。

搬到酒店式公寓,可以自己做饭。

不要总在外面吃,宋宽说。我给你做几顿家常饭。你不知道家常饭才养人呢。

她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没有闲情逸致这样做。长期倦怠下来,居然觉得吃饭是件麻烦事情,如果可以不吃饭,她宁肯吃些胶囊。

接下来宋宽把青海朋友带了来。都说着亲切的撒撒撒……有青海救援队的一些人,还有自行车队的,羽毛球队的……莲安知道自己活得太闭塞了。

宋宽做了大盘鸡,几个人盘腿坐在地上吃。又做了羊排、羊肉串,当然有面片。

有膻味。可是,放上辣椒,就着熬茶,吃下去,可以吃几碗。吃撑了,仍然想吃。

熬茶也好,去油腻。牛肉吃太多了,必须要喝它。熬茶成分——茶,盐,麦仁。一杯杯喝下去,对胃极好,很老实地保护着肠胃。

其实更多喜欢西宁是来自于它的老实。

像一个不言不语的小伙子。又踏实又沉默……会疼人,心里宽容,憨厚的笑。没有比西宁更老实的城市了。

黄昏,他带她去了东大清真寺,在东关大街。

宗教有一种难言的美。毋庸置疑。

带有神秘和不为人知的一些物质和气息。信仰宗教的人,可以看得出来,因为眼神中有一种难得的从容和镇定,而且,眼神干净清冽,绝少鼠眉鼠眼之人。

猛然听到一个天籁一般声音,用浑扬而低稳浑厚的声音在唱着什么……是在唱着什么。

宋宽说,那是在呼唤,呼唤人们来见真主。

不,不是的。一定是在唱什么……如此清幽,如此踏实,如果安定,如此动容。听着,听着。不敢惊动一分。大殿的圆顶上,有鸽子在散步,而这声音,像来自天外,却在刹那间,让人肝肠寸断——所有的挣扎,仿佛都可以在此皈依。内心的波澜啊,请听从更多内心的召唤。

这样的声音,一生听一次足矣。

它不是凡间和人世的声音。来自天堂或更远的地方。

莲安把头埋在膝盖上。

宋宽的唇在轻轻地诵着什么。她才知道他是回教。

那清真寺的声音在暮色中一直安静而悠远地唱了好久。——莲安想,她和自己失散太久了,她把自己弄丢了。

圆圆的楼顶上,有鸽子在散步。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她哭了。

久违的泪水。多少年不曾哭过。一个人打拼,心理压力,四处游走,恋爱,与男人的纠缠,家族隐性基因的困惑,种种种种。

莲安伸出手去,抚摸着宋宽的头:宋宽。她声音似来自天外。

莲安,我们去吃面片撒。

他说出这个“撒”字可真好听。开始的时候,她觉得有乡气,现在,亲切无比。

深夜,她写邮件给简:简,我爱上西宁了。简,这个凛冽而清澈的女子,只回答短短一句话:你一定是,爱上西宁的男子了。

莲安看着网上宋宽的照片,那个牙齿洁白,稍微露出小小虎牙的男子。有颀长的身材,喜欢做饭,热爱自行车运动。她爱他么?

当然是否定。她不喜欢比自己小的男子,一点也不。

她只拿他当弟弟。

仍然一起去了塔尔寺和青海湖。

塔尔寺是西宁藏传佛教寺院,里面很多僧人。僧人面无表情念着一句经文,不停地打着鼓。那鼓声,急促而绚丽。

有在塔尔寺磕长头的女子,有计数器。磕十万个,为还一个愿。起来倒下,倒下,再起来,如此反复,无休无止。她看着那个磕长头的女子,他也看着。

如果是你,肯吗?宋宽问。

不。她坚定地回答。她的内心,有许多更为坚决而清决的东西。生死于时间而言,可多,可少。或者,并不是多么重要。她相信了定数,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中说的,不可说不可说,不可说。三毛也曾经说过,一说就破。

因果是,没早一秒或者晚一秒。她来到西宁,遇到他。

还记得在塔尔寺看到三绝之一的酥油花,当然美到惊艳。可是,需要在最冷的天去捏那酥油,油怕热,一沾人的手温就会软化,于是,每每手有了一丝热气,就要伸到冰水里去冷却,再去捏。如此反复……整整几个月,在最冷的季节里完成最凄美的雕塑——如若不是宗教的力量,断然不能。

内心有信仰的人,心里干净清澈,并且坚固,并无什么可以阻挠。

又去青海湖。

两个人坐在装满藏民的大巴车上,有羊膻味道,十分厚重。

青字,有一种凋败的美,含着万千的深情。而海,是如此的深呢?怎么会有一个湖就叫青海湖?怎么会叫得人心里如此心疼?

坐到哈图的大巴,可以到青海湖。没有选择一日游或两日游,更喜欢这种自助游。宋宽准备了很多的东西,刀,水果,青海老酸奶。

车里放着花儿。

车开得极慢,一路欣赏青藏高原景色,甚是动人,风吹草低见牛羊,山坡上到处是牦牛和羊,都有着极长的绒毛,闲散地走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