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弦稚吓了一跳,大喊着伸手往前面捞。
他看到戟悦的恐惧的眼神,那是一个将亡之人的恐惧眼神。
那种恐惧深深的震撼了他,他从没见过,但他却经历过了。一种即将迈入死亡却很无助的感觉,如溺水,如勒脖,如恶魔,如梦魇。凭他在山顶一身历练的胆量,看过无数次的远空,却还是感觉到万丈悬崖下面那虚空的魔力,一种能将人的精神攫取到下面去的魔力,就像有一只手在后面推着,即使意识到已经站得很稳,还是有脚步虚空的感觉,只要轻轻碰一下就会掉向深渊里。
弦稚恍如从梦中惊醒一般,迅速摆脱戟悦的眼神,只是一刹那,他已经错过拉住戟悦的时机,手在空中抓了一大把空气回来。
“戟大夫······”弦稚又向戟悦喊了一下。
他早已经看见一条绳索在空中飞舞着,疯狂地扭动身躯,溜得比眼睛看到的还要快上一倍,瞬间可以变出数十条虚绳。他的两只眼睛无法捕捉到绳的影子,两只手只是慌张的举着,不敢真实的抓下去。
还好,他的思路还没乱,立即想到绳子的那一头。
一个扑身,弦稚飞出了悬崖的那一头,凌空的落下悬崖去。几乎就在瞬间,绳子啪的紧了一下,一股强大的力量扯得他手中的绳往上滑了一丈,留下半丈长的红色,是弦稚的血。
弦稚觉得在紧握着一把烧红的刀,不但炙热,还很锋利。
然后,他又重重的撞向了崖壁,啪的一下,像跌倒一张钉床上,尖锐的小石头一下全扎进了肉里,他咧嘴露出一副龇着的牙。
与此同时,戟悦也狠狠的撞向山岩,嘭的发出一声闷响。
“啊!”那边惨叫了一声。
弦稚又被拖到往上滑了一下,才落回原位,稳住局势。
这一跳,弦稚的冲劲有效的抵消戟悦的下坠之力,终于及时挽回一命。
“戟大夫?”弦稚担心戟悦被勒晕了,朝着那边喊了声。
风吃得他睁不开眼睛来。
“啊,我没事,多谢你救了我一命。”那边说着话。
忽然绳子又往下掉了,弦稚惊吓了一下,才发现是戟悦在往上面爬。
“戟大夫,你快点将我拉上去再说,我就快顶不住了。”
弦稚的手掌快疼得麻木了。
“啊。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我这就将你拉上来。”
那边开始在拉绳索,弦稚在这边用脚来配合着。他只想尽快上到山岩那边,在这里多呆一刻,就会多一分眩晕的感觉,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来自危崖的恐惧感。
绳子一寸寸地在吊钩里滑过,带得吊钩吱呀的叫着。
此时才上正午,太阳高高地立在山的头上,但不是这边。弦稚没法看到太阳,这对他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可以免受些皮肉之苦。但山岩的那边就不一样了,“在高山上烤太阳,熟的只能是自己。”不用想也知道,戟悦是怎么挥汗如雨的努力。拉绳不似爬山趴在地面一样的轻松,不仅要脚踩九十度倾角,还要面对着热辣辣的太阳,无论脸向哪里都要有一面承着焦疼,因为那个姿势近乎平躺。
拉了一会,绳子终于到了尽头。
“戟大夫,我到了,你趴到岩壁上去。我要上来了。”
弦稚说着,听得对面嗯了一声,才把身体移到转角处,用一只手扯绳,另一只手去攀山岩那边的草根。
他像个猴子一样一下翻到了对面去。他趴到草上,长长的呼了口气,刚才实在是太过惊险了,他差点又在鬼门关悠转去。
“好了没?”戟悦被太阳射着眼睛,焦急地问。
“等等,我将绳子绑定在吊钩上面,你再从下面爬上来。”
弦稚怕再发生这样的事,他那两只受伤的手可就抓不住绳子了。要么是看着戟悦掉下去,要么是自己在悬崖上扯住了戟悦,然后看着绳子在手上滑掉,自己掉到悬崖下面去。
戟悦趴在岩上,把脸埋在草间来消除太阳造成的伤痛。
“好了,快上来吧。”弦稚已经打上了结,还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
戟悦慢慢的爬上来,松一下绑在他腰上的,刚才差点把他的腰勒断的绳索,呼了一口气。危机感终于解除了,笑容又回到他的脸上来。
“真的非常谢谢你。”他说。
“没事就翻到悬崖去,别拿你的脸来看我。”弦稚转过头去,顾不得对面的表情,但不用想又是怒气爆发的了。他想着自己刚救了对方一命,终于可以少挨了一顿骂。
对方沉默了一会,才悉悉索索的翻向悬崖去。
弦稚回过头,看到戟悦翻了过去,也跟着翻过去。
“这里的风真大啊。”
虽然听到了弦稚说过很多次,也猜想了很多次,但第一次来感受,戟悦还是忍不住要惊讶起来。的确,他还没见过能将人吹得生疼的风来,如果是在半夜,准又会让他以为是吹来地狱的冥风。
这应该就是书上说的“罡风”吧,他心里想着。
“快撑起布来。”
弦稚掩着眼睛去掏戟悦背篓上的吊钩。
戟悦趁此将自己的手巾围起来挡住头上的风。
弦稚操控着绳索,将两人的头扯到同一高度上。戟悦背对着他,让他安心不少,但终究二人的距离太近,肉贴着肉的,令他感觉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我再为你打个吊钩去,你到旁边来。”
戟悦愣了一下,明白地点点头。
弦稚拿出吊钩在旁边钉上,敲着的时候,觉得戟悦的后脑特别高,于是忍不住的用小锤敲了下。砰的一声,戟悦疼得脑袋往前凸了一下,才捂着脑袋快速的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快要喷出火。
“看着,下面是悬崖。”弦稚憋着笑说,脸红得发紫。
戟悦辨不出这黑脸下的颜色,看着弦稚神定气闲的表情,当是他错手敲着,于是转过去撑手巾。但弦稚马上就列起了两排白色的牙来,心里乐开了花。
很快又钉上了两个吊钩,四个吊钩呈“井”字排列,上下各一排。他们爬到各自的一个吊钩上,套上绳索,往转角处爬去。
因为有了吊钩,转角已经很容易爬。尽管那块大横石很厚,突出的宽度有二人围抱那么阔,弦稚踩着吊钩纵身一跳就到了转角。他在身体快要下滑时,用小刀插在岩石上止住下落。粗糙的岩壁擦着了被尖石刺伤的伤口,他疼得抖索了一下,差点又要向下落去。
“慢着!”弦稚朝戟悦喊了声。
戟悦刚想跳时,被他吓了一下,脚在吊钩上滑落,他的腰又被绳索勒得生疼,于是大叫一声。
弦稚朝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干什么啊?”戟悦终于忍不住怒火了,冲天的一声怒吼。
自从被弦稚救了后,他就一直忍气吞声。连番几次的作弄,他都没有发作,但此时,看着弦稚嘲笑的面孔,他终于忍够了,终于沸腾了心里的火山,终于喷出磅礴的怒火来。
“啊!”弦稚被这气势吓了一跳。
一动之下,刀子在岩石上松了一下,他立即朝着下面滑去。横石下面没有了东西,他空空的抓了两下,被绳子扯着别过转角,落回悬崖,荡过吊钩,奔的飞过那边半空,至尽点绳索才紧紧的绷直。
“啊!——”弦稚也被绳索勒着腰,疼得手上的刀也脱手落出。
一个大弧度的摆荡,着上弦稚高大躯体的重量,绳子生出的拉力和头牛差不多,这一勒,疼得他险些晕过去。
“你······你······”弦稚扯着绳子,言不成声,像个八字被吊在半空晃动。
“哈哈哈!”戟悦笑得很得意。
“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哈哈。”他说。
“笑个屁啊,你还不是作孽来?要不你也不被勒了。”
弦稚终于把身体翻了过来,扯着绳索,送着腰上的套索。
“我这叫‘防人不慎。’,要不是你故意来,我会被吓着吗?哼。”戟悦撇一下头,哼着。
火爆脾气的家伙,弦稚心里想着。他又系上套索,并把自己吊上吊钩。
“这次你先去,我跟在你后面。免得你又说我吓你。”弦稚说。
“那你别在后面捉弄我啊,要不,有你好看。”
戟悦小心翼翼地靠近转角,用手掌比拟下,感觉要比想象中的距离要大,与是犹豫着怎么跳。
“要不要我在你屁股后面踢上一脚帮帮你?”弦稚笑着说。
“别来,你准没安好心的。”
戟悦蹬了一下吊钩,斜着身子扑过去,可惜力道不够,只伸得一只手过去那边,就惊叫的落下,画起弧度来。荡到悬崖那边半空,绳索用力绷着,又是勒了腰的疼得“啊!——”的大喊一声,小刀也掉了出去。
“哈哈哈,滋味怎么样?”弦稚在上面幸灾乐祸。
戟悦在下面缓缓的荡了片刻,才喘出了气来。
“你这阴谋家啊!”戟悦喘了口气,继续说:“我对你太失望了,太失望了。想不到啊,我把你当兄弟看,你就把我当作玩具来耍;我救了你的命,你就如此的来回报我;我好心的收留你,你就当你自己是主人了,而我就是你的奴仆书童。我真是盲了眼了,竟然还以为你是好人······”
“你可怪不得我,是你自己要跳的,又不是我逼你的。”弦稚不高兴的说,但他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
“别废话,快拉我上去。”戟悦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弦稚听着他的语气,愤怒的撇了下嘴,露出个厌恶的眼神。但还是把他拉了上来。
“这会你还跳不跳?”他问。
“当然还是我先跳了。哼。你别看我很好欺负的,我已经想出了对付它的办法了。哈!”戟悦站在吊钩上,刚露出的一半牙齿,马上觉得脑袋换了方向,笑容僵了一刻,才发现了头上面那只黑黑的大手,于是赶紧用手拨开它。
“你也会想出办法?”
“那当然,谁长得和你那么蠢。”
戟悦说到最后一个字,弦稚已经觉得如果他有尾巴的话,此时尾巴肯定是撅到脑袋上去。他在心里笑着,并不介意戟悦骂他。
“那倒要看看你的办法了。”他说。
“你得来帮帮我。”
“你不是想出了办法了吗?还用我帮?”
“那个办法是要两个人来的,你不帮我,我找谁去帮?”
弦稚想了下,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的,也就答应了他。
“我先跳下去,你拿着这里的绳子,待会我叫拉,你就拼命的拉我上来,清楚了没有?”戟悦吩咐弦稚说。
弦稚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就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方法上到对面的转角去,于是点了点头。
戟悦马上朝着悬崖另一边的半空跳了出去。
绳索在飞快的游走,眨罢两下眼睛就已经飞出了去大半。差不了多少时,戟悦大声的喊了。
“拉!”
弦稚后仰大半,一脚撑着下面的吊钩,一脚蹬上上面的吊钩,瞬间感觉到绳子的巨大扯力,那下面就象吊了两头牛。要不是他早作准备,现在已经和戟悦一样的吊到了半空上。接着他就等戟悦的叫喊,那声勒腰的疼苦,在他听起来是多么的悦耳,多么的快乐。
但是没有,连声轻嗯的呻吟也没有。
他觉得没理由的,偷闲着眼睛去瞄了下,发现戟悦这小子早就用手来拉住绳索了。哈哈,他的心里笑着,太狡猾了这小子!
戟悦往这边空中摆着弧度,又从下面升了起来,越升越高,已经超出横石的下线,又超出了吊钩,但他还是继续往上升去,接着超出了横石,又再上升了一会,来到了转角线,他才不慌不忙的掏出挖药的小锄头,一下将铁头钉入横石上的小丘的岩壁上。然后他还升了下,一直到脚升到小锄头除才停下,在空中停了一刻,才要落下,但他的脚已经踏在小锄头上,稳住了身影。
“看。我现在不是跳了过来了?”戟悦得意的说。
弦稚看着,惊讶得合不上嘴。
“太简单了!”他说,责怪自己怎么没想到。
于是弦稚也学着戟悦的这么一跳,但只是仅仅的到了吊钩的地方就停住了,再也没向上升,便掉回到下面,摆荡着。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戟悦自觉感叹。
“少来你的嘲笑,快说到底是怎么的。”
“你得往上跳,跳得越高,你升得就越高,别往下跳,知道不?看你这猪的脑子还是不知道的了。你在下落的时候还要去用力的拉绳索,拉得越用力,那你升得也就越高。记住了没,小猪?哦,不。你这么的大,应该叫大猪才对。”
“我是叫‘大稚’,不是‘大猪’,你咬字清楚点行不?”
弦稚在说着话时已经再次爬到吊钩上。
“你就是大猪,野猪的‘猪’。敢说我咬字不清,以后就叫你‘大猪’好了,反正你就一个猪脑子。”戟悦得意的说。
“你待着,等我荡过去了好好的收拾你。”
弦稚蹬在吊钩高高地跃起,然后落下,掉到最低时用了的扯了一下绳索,接着升起来。
风呼呼的吹着,割得他的耳朵像砸到了石头的疼。
一条白布飘飞而去,他才发现原来是跳起的时候不小心的弄掉了。
他摆荡到了对面,马上升过吊钩,追着戟悦的轨迹升起去。
戟悦吓了一跳,手上扔着绳索,带着巨大的药凿子一起甩掉小丘上面。药凿子咔的一下夹到了岩石缝。千万要牢固!他在心里祈祷着。
“啊!”
“啊!”
两人异口同声的惊叫。
弦稚已经重重的撞了过来,一下把戟悦从小锄头上撞了出去,他取代了他的位置。
虽然弦稚撞得肩膀生疼,他还是把戟悦的手拉住。
“怎样?看你还那里逃?”他说。
戟悦嘻的笑一下。
“咱是来采药的,不是来闹玩的,你认真点吧!老是跟我过不去就能采得了草药?”戟悦说着话,口里全是弦稚的不是。
“额你?······”弦稚说不出理由来。
戟悦挣脱他的手,扯着绳索往上爬去。
小丘上面地势转缓,虽然还有点陡,但还能让人落脚了。
弦稚生气的坐到一边去喝水。
上面满是乱石,大小轻重各不相同,成色也迥异,样式更是多得数不清,整个小丘顶像个陈设的石头博物馆。弦稚自然不知道博物馆是什么了,只觉这么多不同的石头,很是好奇。他想着就是楚王的王宫也没有这里的奇石多吧,这天下的,珍藏的好去处也有他楚王不知道的地方。他瞬间觉得,区区的一个楚王,忽然不那么可怕了。他的眼睛尖着,看到了一堆石头下面,有块颜色特别鲜艳的石头。便用手拨开那一堆的乱石,仔细的看,他发现石头里面居然结了个物体,像是一种动物。
“嘿!”他朝戟悦打个招呼,招手让戟悦过来这里。
弦稚再看向那块石头时,石头里面的东西竟然就动了一下,像是抬起了它的头来看。
“赫!”弦稚炸的巨惊,向后跌倒,坐到了刚好走到他后面的戟悦的脚上。
“干什么?”戟悦也被弦稚的巨惊吓了一跳。
“石头。”弦稚指着那块颜色鲜艳的石头说。
戟悦早也看到了。
“不就是一块石头了。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石头里,有妖怪,妖怪。”弦稚语无伦次。
“有妖怪?那里来?是不是刚才撞蒙了?”戟悦走过去看了下,里面什么也没有。
戟悦忽然听到了一下响动,抬起头来看,啊的尖叫着惊吓得魂飞魄散。
一块黑影正悄悄的降临。
弦稚也抬起头来,一下认出了那是块石头,在远远的山之巅,向着他们砸落。
“你看到的不是妖怪,是上面的那块巨石。”戟悦飞快地向悬崖逃去。
弦稚如梦初醒,手脚并用,连走带爬,逃得更加的狼狈。
他一直生活在山顶之上,并不了解山,也不知道山,却总以为认识了山。在他的认识里,山是一堆石,只是垒得高了些,但是还是可以将之征服,只要人有足够的意志和毅力,就可以将它踩在脚下。
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灭顶之灾”,不知山的怒是何等的厉害,甚至是爬山的那刻他还能开着玩笑。
然而随着一声巨大的“怒响”,嘭的一下,他终于感受到了山的威严,它在颤抖,在剧烈的颤抖,在愤怒中剧烈的颤抖。那一下感觉就像是毁天灭地,那声音响的是无法想象,也无法来形容,只会感觉整个身体都要被它震碎,完整的破碎,就象个冲爆的气球,破碎了。弦稚靠得是如何的近,感受又是何等的亲切。如果听过海的怒吼的渔夫,他就能从那冲天的巨浪看出海的威力,那一击之下,未免要将数百丈的巨船击成粉碎······
弦稚的七孔都渗出血,嘴里更是大喷了一口,他被震晕了,却又是刚刚“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