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小鸟扑在地上去吃草籽。清晨的草籽吸了露水,粒粒都饱满多汁,吃得鸟儿都欢快地跳起舞蹈,用它们婉转而清脆的歌喉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该是它们的杰作。
弦稚的眼神不时在它们身上溜转。
“好了,就这样吧。”戟悦朝着太阳看看,它升得差不多和山一样高了。
“我们去采药。”
“嗯。”弦稚应着,最后看了眼小鸟,它们就像个音乐团一样,满是欢乐的气息。
他转身去拿药篓子,却才一动,立即惊吓了它们,于是它们尖声的叫着哄散飞走了,到了湖的对岸去,隐在树林里。他没料到它们这样的害怕。这举动并没恶意,而且又不是故意要的,它们有必要这么的害怕吗?他在心里对它们说。
正有点不知所措时,戟悦对着他笑了,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向山上去。
弦稚小心的踩在石头上,手脚并用地向上爬,戟悦跟在他后面。
坡面不是很抖,石头上的露水已经被太阳蒸发干,着手很稳,他们依靠着它很快就爬到上面去了。戟悦在溪边装满一壶水,递给弦稚,自己又去满上一壶。弦稚蹲在他旁边,观察四周的环境。
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在这一带拦腰围过去,一直到溪头,再没任何阻挡,垂而直下,变为他刚才坐在石头上看到的小瀑布。这仅仅是一个两人高的坡度,一点也没有瀑布的阔丽壮观,于是他也没心思去留意。但现在看到这溪水,清澈冷艳,柔韧有劲,他反而后悔没仔细的瞧瞧溪水激流直下时的情形。他觉得那应该是充满了纤纤的活力,能随风一起飘舞,像丝巾一样轻灵的吧。很难想象,他只是匆匆的一瞥,在石头上坐了这么久,只依稀的记着那个现在看起来很美妙的轮廓。也罢了,他在心里叹道。四周至顶上都是葱郁的树木,密得找不到路,之间长的杂草快顶到了树冠,几乎连成一堵墙。
“怎样?在山上没看过这情景吧?”戟悦看着他问,一只手在舀着水。
“是啊!在山上面除了看天就是看云,四周永远是那么的开阔,那么的空虚。”弦稚盯着溪水里面自己的那张清晰的脸,他看过了很多次,却没有一次比这更黑的。
“来,咱们还是赶路吧。太阳都升得老高了。”戟悦伸手来招呼他继续启程。
弦稚把自己的装束整理了下,刚才还流下些汗,但此时在溪边却感觉有点冻。莫非这里有着幽灵?弦稚抱着胳膊在想,什么时候幽灵会从他的背后伸出手来把他吓上一跳。想着,他的后背就竖起了汗毛。
戟悦走在前面,引着弦稚,沿着溪流往上走去。
一路上,戟悦生怕弦稚把东西忘记,不断地问他草药的形貌。弦稚是有问必答,他早已经将它们熟记于心,趁此机会还将那些难搞的“八”字形的须根都弄了清清楚楚。
弯弯曲曲的绕了一回,他们终于上到这小山上。
站在山上,弦稚抬头望上去,上面还是山,但陡峭多了,没有树木,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草。巨大的怪岩顶着厚厚的地面高高的突出,一块连着另一块,一块遮掩另一块,层层垒上,直到高高的山顶。
弦稚抢先一步,扯着草根爬上了一块大怪石,那块岩石大得可以在上面盖座房子。他已经在怪石上认出好几种草药来。
“我们就在这里采药吧。”弦稚朝戟悦招手。
“不。”戟悦在下面喊道。
“还要到上面吗?”
戟悦点了点头,指了指旁边的直立而上,指向云霄的崖壁。
“噢。”弦稚深深的吸了口气。
“这么的高啊?”他说,用手挡住太阳朝上望去,希望可以看见崖顶。
“行不行?我还没到过上面去,平时都是在这些石头上采,也就将就着来用。上面太高了,在下面看着,我的两只脚都发了抖,你是从山顶上下来的,没什么问题吧?你要是在上面率下去了,我一定会寻着你的尸骨,好好的将你安葬的,你就不用费这心思了。我看这山上就这几面峭壁,估计上面的药草直少值这个数的价钱。”戟悦朝他伸出一个指头来。
“那是多少?”
岂知弦稚全无银子的概念,对他来说,那仅仅是个手指头。
“我都快被你气死了。换个东西来说吧,上面的一株药草可以换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大得有你站着的这块石头的一百个那么大吧。”
“哇,这么大,用来干什么?”
“用来住人啊!房子不用来住人,难道还有其它的用处不成?”
“可是这么的大间房?······”
“好了,快上去,太阳快要下山了。”
弦稚望向太阳,还没到正午呢。
“你骗我啊?太阳还在东边挂着。”他说。
戟悦只好落下半个眼皮来鄙视他。这人是不是在山上住坏了脑子?身为大夫,戟悦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戟悦的催促下,弦稚继续往上面爬去。
下山容易上山难,弦稚累得气喘吁吁。他才大病初愈,力气本就没完全恢复,加上自己在山上住惯了,来到山下,一时之间适应不过来。爬了好半天,才那么的二十来米高。
“你怎么了?要是不行就别勉强,采这草药也不是一天半时的工夫,得有充分的准备。再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采草药也不急在一时,你要不要歇一会?”戟悦关心的问。
“好吧,就歇一会。”弦稚擦了下额头上的汗,与戟悦坐到一块去。
“喝口水吧。你看你,满身都是汗的······”戟悦说着就要去帮他擦汗。
“啊,慢着!我自己来。”
弦稚看到那张女孩的脸,就忍不住要产生邪恶的想法,赶忙远远的躲开,坐到另一块巨岩上去。他从腰间掏出一条毛巾,整理平整,覆在脸上擦了下,再折叠着伸进衣服内来擦身体。他的另一只手则监测着衣服的下摆,不让露出半点肉来。
“你这人真是的。不就是擦个汗,害怕什么?又不是要吃了你?”戟悦终于觉察出了什么,只是没有道破来。
这时刻,很是尴尬!
弦稚喝了口水。
“唔,······太清甜太清凉了,这溪水!”
戟悦不说话,只喝着他的水。
弦稚自讨没趣,嘿嘿的对着自己笑了下,算是自嘲吧,转头去看山下的风景去。
他在山上看得多了,也没觉出些什么特别的来,一些小小的山,一些小小的石,一些小小的树罢。和看着戟悦家那院子里的那座盘景差不多。
“戟大夫,你看这山下的东西,像什么?”
“像什么?”
“有没有看着你家盘景的感觉?”
“没有。你也知道那叫盘景来着?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我早上问过别人了。”
“哦。”
戟悦望望弦稚,心里叹道,这家伙,呆在山上还不知道多久了,真的是什么也不懂。但他想为弦稚讲解山川地脉时,弦稚就如行家一样,说得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反倒是他成了听众。戟悦很是吃惊,这是怪物,怪物啊!
云在他们的头上轻轻地飘过,离得很近,如烟如雾,轻飘细雨,湿湿黏黏,怕吵着了谈话,唯有紧紧的依着细风。风过也,发梢随意舞动,扬扬几撇拂扫在嘴角上,那一弯浅淡的笑意。笑让他们彼此之间的认识更加深入,更加了解。
畅谈结束后,他们继续启程。
山的高,高不过双掌;山的陡,陡不过躯体;山的峻,峻不过鞋尖;山的绝,才是山直立的尊严。
往上再爬一段距离,山势忽然急转,一道巨长的横石凌空架起半座小丘,将头顶和右边的去路都覆盖住,往左旁是悬崖峭壁,此行到此再无去路。
“哇,这里,以前是不是个山洞的?”弦稚问。
“谁知道呢?不过现在可不是个山洞,我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怎么是山洞?你快找找看,哪里有落脚的地方,别待在这发呆。”
弦稚从横石中回过神来。
这横石当真是巨大,像个大牛棚挡在上面,人若住在里面,不惧刮风下雨,不惧烈阳高照,更不惧外人的骚扰。只是,下面没有落脚的地方,连站个人都困难,更别说住人了。石壁上草木不长,光滑如镜,想要在上面爬上去也是件难事。就算有能人爬了上去,但那半坐小丘同样是没落脚之处,只能凌空的吊在那里。
“回去吧。这是天意,要我们停在这里了。”
“不行。”弦稚的倔劲起来,凭戟悦怎劝都没用。
“你的伤还没完全的好呢。”戟悦说。
弦稚往前爬几下,来到横石的底部,用手去摸石壁,入手粗糙、僵硬,知道这石强行挖凿容易粉碎,想在石上安置吊钩是不行通。外沿上的石壁和这里的情况差不多,同样安置不了吊钩。这么横置的一块大石头,如果没有吊钩的话,要想从上面爬过谈何容易?
但当他看到悬崖的时候,脑袋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戟大夫,跟我来。”弦稚说。
“干什么去啊?还是回去吧。采药也不急在一时,明天再来啊。”
但弦稚已经朝着悬崖边挪了过去。
戟悦终于知道他的意图。
“你不是想从悬崖的方向爬上去吧?我和你说,这悬崖,至今还没人爬过上去,听说前几天还跌死了三个,那地方能过的吗?我们还是回去想想办法吧,说不定明天就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你干嘛要冒这个险呢?”戟悦说到嘴皮都破了,弦稚却头也不回一下。真是倔得像头牛,他在心里骂道。
他担心着弦稚的安危,也跟着爬过去。
悬崖和这面山有个大弧度的转角,这面山向阳,而悬崖向阴,阴极寒,寒出厉风。则所承之厉风,使悬崖之石坚而韧。
弦稚攀着这边的,向着悬崖伸出一只手去,首先感受到了厉风的厉害。这风中似乎藏有着小刀,吹得他手上的肉生疼。但他倒不用担心会掉到下面去,悬崖与这面山的大角度令他使用抱的姿势,像条大壁虎趴在墙的棱角一样,牢固而结实。这面山这样的陡度还不至于让他滑下去。他触到了悬崖的岩壁,根据经验,应该可以在上面安放吊钩。
“把吊钩递过来。”弦稚叫着,风太大,立即将他的话吹散,变成呼呼的声音。
戟悦早已经听着,向他递过去吊钩和绳索。他在他的后面,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听得厉风呼呼的吹得很厉害,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侧面把弦稚的数缕头发拉得绷直,只是气力还不够大,足够能把弦稚拉离那块悬崖的岩壁。
弦稚顶着厉风小心的挪动,把脸贴到岩壁上,这风太厉害了,吹得久就会觉得半边脸都麻木。他把吊钩固定在岩壁山,用锤子敲牢,确认结实了,再把绳索挂到上面去。
接下来他又退回到原来的岩壁上。
“怎么了?”戟悦问,不解弦稚为什么又退了回来。
“那边,得你先过去。来把绳索系上,小心点。”弦稚把绳索扔给戟悦。
“要我去干什么?”戟悦还是弄不明白。
“风太大了,我睁不开眼,你去帮我撑块布去挡着。”弦稚解释道。
戟悦立即明白他想要干什么,快速地系上绳索,向着悬崖边爬去。
在经过弦稚的身体的时候,两人需面对面的交换位置,那一下,窘得两人都不敢去看对方。他们各自扭头去看另一边,但是注意力却在对方的身上,时刻地关注着对方的动作。
戟悦清楚弦稚在想些什么,对此,他倒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也觉得自己的脸长得很像女孩。但长相天然而成,自出娘胎就如此,有句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也没什么好悲观的。只是令到弦稚产生了恐惧,他的内心很是不安。而弦稚却不清楚戟悦的看法,只觉得两个男人之间发生那种事来,除了不可思议之外,他还有些极度的可耻的情绪,如果其中的一个男人不幸是自己的话,他觉得应该受到严厉的,或许称之为“礼”的,族规条约。他小时候,可有见着这族规条约的惩罚——当一对**的男女被人抓住后,他亲眼看着他们被沉到河底下去。他们死前还要接受族人的百般辱骂,那恐怖的场面,他至今依然历历在目。那时,他的心里就想着,这事绝对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绝对的,不能。
弦稚想着,脚下就不自觉的动了下,那是个很明显的躲避动作。
于是,戟悦吃了一惊,他以为自己又冒犯了弦稚,便尽量的把身体往后挪,想给弦稚更大的活动空间,以释放他那压抑的情绪。
作为个大夫,对病人的观察,一丝一毫都是细致入微,又因这样,往往是忽略了自己的一切。戟悦早已是悬空而行,只靠着四肢来支持着身体的重量,而在移动的过程中多半是一手一脚离开悬崖,这样一来,对他如此风雅之人来说,附着点显然不够。他再把身体向后挪时,就偏离了悬垂线。
山的坡度是呈覆着的面,而戟悦此时则是仰着的角。
他偏出悬垂线后,半仰着身体,再动一下,柔嫩的小草再也支持不了他的重量,从中间断为两截,一段留在山上,一段握在他的手里。
瞬间,戟悦停留了一下。他的手往后张着,摆着,想要把身体定在这陡坡的岩壁上,后仰的定住,但是这不可能的,除非有着超神的腰力,或者是高强的武功,但他并不习武。
他惊恐的向弦稚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看到了天,看到了太阳。天还是一般的深邃,里面看不到人的影子,看不到他惊恐的表情,因为那不是湖,不是湖里的天。但他感觉到了天在后退,缓缓的后退,也许是旁边的石头或是太阳让他察觉出了,这天逐渐在远离他。远离去了,一下,已经消失在太阳眩晕的光影里。
这里没有云。他是想有云来遮住这太阳,但他爬得比云还要高,怎么能看到云?
他开始有了种飞翔的感觉,但却又和飞的感觉不同,虽然只是一瞬间,他感觉出了摆脱所有束缚的自由,那是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一点也阻碍也没有,完全的漂浮在空中,仿佛只是空气也能像水一样的让他浮动,不像飞翔的小鸟,它得剩风而行。
接着,这种感觉马上又离去,一种如同抽空的感觉随即袭来,把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飞快地抽离,速度比眨眼还要快,他才反应了一下,就觉得身体变得比鸿毛还要轻。
这种感觉太舒服,轻轻的,一点重量也没有。
差点没让风给吹起来,戟悦想,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但他立即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此刻他正在往下掉啊!
他的心瞬间了停止跳动。
直落向下。
戟悦本以为上山采药该受伤的是弦稚,但没想到却是他自己。如果这是个梦的话,他没准能笑醒过来,可惜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