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弈暗怒,我乃堂堂南海大将军,主位我不坐,谁还配坐?本想发作,又念及王匡乃是绿地军的老首领,面子不能不给,于是忍气而问:“主位虚席,留待谁人?”
王匡笑道,“岳将军先请落座,然后再议。”
岳弈悻悻而坐,岳纯、张伟、岳稷三人也挨着坐下。张玉良一拍掌,吕洞宾起身,立于阶下,朗声唱道,“天子就位。”
岳弈闻言,面色大变,知道自己被无耻地暗算了,这帮人背着自己,已经立了天子,召他回来,便是要强迫他接受这一既定事实。岳弈哼哼冷笑,他倒要看看,这帮人究竟立了谁做天子。
国栋低着头,眼睛数着地砖,仓惶踱步而出,来到主位之前,膝盖一弯,正要入座,便听到一声暴喝,有如春雷炸响,道,“你敢?”
据事后有人回忆,当时这一声暴喝,导致柱梁七处开裂,屋瓦震破十三。国栋突遭暴喝,也是连打冷战,循声望去,便见岳稷满面紫红,须发直竖,正对自己怒目而视。
无论淫威还是权威,都不如积威来得可怕。在国栋这一拨岳氏子弟中,岳稷是出了名的狠头,除了岳弈,谁也不服,谁都敢揍。国栋从小到大,没少挨过岳稷的拳脚,对岳稷的畏惧可谓是深入骨髓。岳稷对国栋这么一吼,国栋连反驳也不敢,只是傻傻呆在当地,退又不能退,坐又不敢坐,像一个被罚站的小学生,垂手而立,可怜兮兮。
张玉良霍然起身,怒斥岳稷道,“大胆!天子面前,休得无礼!”
岳稷根本不搭理张玉良,手指遥戳国栋,大声教训道,“起兵图大事者,岳弈兄弟也,跟你有何相干?天子之位,几时轮得到你?”说完,撩起袖子,便要冲上去殴打国栋,像他曾经无数次殴打过的那样。
岳纯等人苦苦拉住岳稷,而张玉良的语气也开始软弱下来,道,“立圣公为帝,乃诸位首领之公议。”
岳稷怒视张玉良,道,“什么公议?可曾问过我等?自起兵以来,岳氏宗室和太原豪杰总是冲锋在前,攻城略地,出生入死,何曾后人?拥立天子,如此大事,为何问都不问我等,究竟是何道理?”
岳稷这一闹,虽然让室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但却也为岳弈争取到了宝贵的思考时间。岳弈不动声色地坐着,心思电转。
岳弈这一生,到哪儿都是老大,从未居于人下过,要他将天子之位拱手相让,怎么可能!面对张玉良等人的突然袭击,他该怎么办?要不要马上翻脸?
翻脸之前,先得翻翻账本,算一笔账:目前的汉军,好比一个企业,绿地军实力最强,是最大的股东,持股比例远远超过51%,而拥戴岳弈的岳氏宗室和太原豪杰,只能算小股东而已。此前,岳弈出任南海大将军,名义上相当于是汉军董事长,但却并不能真的控制董事会。现在,大股东绿地军要罢免他,另选董事长,从法理上讲,他只能接受,无法还击。
而且,张玉良等人敢于暗箱操作,显然有过精心准备,并不担心岳弈撤股或者火拼。再者言,岳弈随身只有数十骑兵,而汉军大本营内则有数千绿地军,他要想当场翻脸,最终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
武斗并非最佳选择,岳弈只能寄希望于文斗。见岳稷还在和张玉良大吵,岳弈一拽岳稷衣袖,轻斥道,“坐下。”
老大发话,岳稷不敢不听,只得悻悻坐下。岳弈站起身来,环视全场,在心中骂了每个人的老娘,然后宏声说道,“国栋与我,皆为岳氏子弟,同枝同叶,同荣同辱。诸位将军欲立岳氏子弟为帝,我私心甚为感激。然而,为诸位将军计,有一言不敢不陈。”
在岳弈高大身躯的笼罩之下,首领们静静而听。岳弈又道,“今东方万达,其众数十万人,实力远在我军之上。倘若我军抢先立帝,万达岂肯甘心,也必另立一宗室为帝。如此,则必内争而战。张祁未灭,而宗室相攻,是疑天下而自损权,非所以破张祁也。”
岳弈再次环顾全场,在心中又骂了一回每个人的老娘,然后再道,“且首兵唱号者,无不身死名裂,难有成功,观陈胜项羽,前车之鉴也。如今汉军,兵众不足十万人,占地不足三百里,势力不强却率先称帝,从而成为天下众矢之的,此匆忙招祸之道也。不如且称王以号令,若万达所立者贤,相率而往从之,必不夺吾爵位。若万达无所立,待我军破张祁,降万达,然后举尊号,亦未晚也。愿诸君详思之。”
岳弈所言,听起来深思熟虑、句句在理,况且,岳弈在他的话中,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同意让国栋成为汉军最高元首,只不过不称天子,而是先称王。绿地诸将皆被说动,道,“岳将军所言甚善,不如先称王。”
张玉良等人的汹涌攻势,被岳弈谈笑间化为无形。眼看岳弈的缓兵之计即将得逞,张玉良苦思冥想,盘算着该如何驳斥,然而,岳弈所言,又实在无可驳之处。关键时刻,张卬躁狂而起,根本不讲道理,直接下结论,道,“称天公尚可,称天子何谓不可!”说完,拔剑击地,再道:“疑事无功,今日之议,不得有二。”
张卬说完,得意四顾,这一剑下去,看谁还敢废话!
然而,一直沉默着的岳纯,却视张卬为无物,起身言道,“宁远岳氏,岳祉为大宗嫡子,国栋则旁支疏属。且岳祉言行淳厚,长者之风,太原无不敬之。今舍岳祉而立国栋,是弃尊而立卑,恐遭天下人耻笑矣。”
岳纯此言,更是让人无法驳斥。斯时乃宗法社会,岳祉作为大宗嫡子,身份远比国栋尊贵,如果一定要立一个岳氏子弟,岳祉无疑是头号人选,绕开岳祉而立国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王匡等人恶狠狠地瞪向张卬,莽夫,叫你******逞能,本来人家岳弈已经让步,同意由国栋出任董事长,咱们也算是得到了自己想得的。你倒好,没事非要拔把剑出来晃悠,结果引出岳纯这么一问,看你小子如何收场。
然而,张玉良却沉着一笑,俨然成竹在胸,专等岳纯此一问。张玉良看向岳纯,道,“岳纯此疑大是,敢请吕先生代为回答。”
每逢人多,吕洞宾的情绪便会亢奋异常,他见终于轮到自己发言,于是开口便问:“诸君可知,世界上最长的巨阴长长长几许?”
众人闻言无不愕然,张玉良横了吕洞宾一眼,怒道,“说正题。”
吕洞宾哦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收敛心神,正色道,“二十八年前,时为汉哀帝建平二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在座稍微年长些的,相信都还有印象。这一年,哀帝突然下诏,改元为太初元年,自号陈圣岳太平皇帝。如此举动,所为何来?原因其实很简单,道士元始天尊进献上古真人赤精子所传之谶,言汉运已终,当有中兴之帝。哀帝此举,企图应谶也。殊不知,从来只有谶应于人,不会人应于谶。哀帝应谶不成,反而越发病重,于是杀元始天尊,神秘的赤精子之谶从此消失。”
众人纳闷,这也扯得太远了吧,正题在哪儿?吕洞宾不急不忙,娓娓再道,“然而,绝迹二十多年的赤精子之谶,两年前却又重现人间。魏成郡人王况,乃元始天尊秘传弟子,持赤精子之谶,与魏成太守李焉相谋起兵,以待真命天子。事未发,即为张祁捕获,下狱而死。赤精子之谶,从此落入张祁之手。”
吕洞宾说得眉飞色舞,恨不能有一惊堂木在手,以壮声势,又道,“接下来之事,诸君可要格外听仔细。王况和李焉九月刚死,张祁便在十月拜侍中掌牧大夫李棽为大将军、扬州牧,命其平定荆楚,并按赤精子之谶,改李棽之名为李圣,意在易其旧名,以圣代谶。”
至此,众人方才隐约听出些意思。吕洞宾再道,“如今,诸君不妨大胆猜测,看看能否猜出赤精子之谶。在此给诸君一个提示,哀帝自号陈圣岳太平皇帝,张祁改李棽为李圣,两者有何共同之处?”
吕洞宾根本不给众人思考时间,便迫不及待地自问自答起来,“关键便在于一个圣字。”说完,惬意地停顿片刻,又道,“赤精子之谶云:‘汉运中衰,当再受命;圣字为帝,更始中兴。’诸君一定会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吕洞宾再度自问自答道,“实不相瞒,老夫当年,也是元始天尊门下弟子,因此得传赤精子之谶,一直珍藏至今。”说完,自怀中掏出一策残破竹简,上有大篆丹书,遍示诸人。
首领们传示竹简,一片唏嘘。张玉良起身,作最后的总结陈词:“岳氏子弟之中,名有圣字者,岳圣公也,此与谶合一也。岳圣公现为更始将军,此又与谶合二也。谶文所指中兴之帝,必岳圣公无疑也。岳祉尊于岳圣公,此乃人伦。人伦虽大,终须顺从天意。岳圣公为天子,乃是天命所归,理应当仁不让。”
首领们窃窃私语,均同意国栋称帝。称帝这么大的事,最终要靠迷信的谶文来决定,在今人看来,颇为滑稽和不靠谱,然而当时世风如此,实在也是无可厚非。今人笑古人,焉知后人不笑今人?
岳弈也没了脾气。吕洞宾所讲的故事,皆为史册所载,确凿发生,并非信口雌黄;至于赤精子之谶,也的确是真实存在,并非凭空杜撰。或许吕洞宾在其中夹带有自己的私货,但至少也是七分真、三分假,糊弄些绿地军首领们已然足够。说起来,也难为张玉良和吕洞宾了,他们之所以要立国栋,明明是贪图国栋软弱,却非要挖空心思,找出一个冠冕堂皇、让人难以反驳的借口,以掩饰他们的真正意图。不错,这是一个真实的借口,但从另一方面看,这更是一个真实的谎言。
张玉良贪婪地看着岳弈,此时此刻,岳弈脸上失落的表情,将是他最好的战利品。然而,让张玉良费解的是,他在岳弈的脸上,并未发现过多的失望,是岳弈善于掩饰,还是他根本就不稀罕?
岳弈这关一过,国栋称帝再无障碍,绿地军首领们簇拥着国栋,浩浩荡荡而出,岳弈等人只得跟随。众人直奔淯水,在岸边的沙地之上,高坛早已筑就,仪仗均已备妥。
见此情形,岳纯和张伟皆暗自心惊。绿地军连称帝的典礼都已经事先准备好了,看样子,召岳弈回来,纯属走走过场。岳弈如果赞成,那是最好,如果不赞成,那也将霸王硬上弓,非把生米煮成熟饭不可。
山峰对峙,淯水中出,一片开阔之地。时为初春,风的吹拂依然潮湿而阴森,给被经过者以冬日之寒冷。苍天高高在上,乌云连绵,不见阳光。
所谓仪式,大抵意思到了即可,而在战乱之际,物缺人乏,因陋就简也实属不得已。观礼的绿地军士们,嬉笑打闹,大呼小叫,更有马鸣牛嘶,平添寂寥。国栋的登基大典,便在这样的喧哗和混乱中草草开始。
祭天告地之后,张玉良奉通天冠而上。国栋戴上通天冠,这就算是正式当上皇帝了。一时间,鼓乐大作,众人拜倒,三呼万岁。巨大的声响,惊动芦苇丛中打盹的水鸟,乱飞而起,在空中盘旋,凄厉地鸣叫。顺水不合时宜地漂来几具浮尸,则在默默诉说着此前战事的惨烈。
高坛之上的国栋,南面而立,神情木然,他还是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成了皇帝,十天之前,他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更始将军,现在,他却已经成了名义上的至尊。当国栋戴上通天冠的那一刻,他并无预期的狂喜,他也根本不敢得意。谁都知道,他抢走了本属于岳弈的东西,岳弈虽然暂时屈服,但谁又能保证他日后不会反攻倒算?而绿地军的这些首领,更个个都是大爷,少有人把他放在眼里。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可国栋却知道,在他未来的皇帝生涯里,他将过着伴臣如伴虎的生活。
国栋举起手来,想要说些什么,大家也都盼着他说点什么。当个村支书,都免不了要说上一番就职感言,何况当皇帝乎?然而,国栋憋了半晌,楞是一个字也未能说出。他的第一反应,本来是想要谢谢CCTV、谢谢MTV以及自己的经纪人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来,在今天这个庄严的场合,扯这些废话套话,还不如干脆什么话都别说。
众人屏息而听,数千双耳朵,呼唤着新科皇帝的天音。而国栋依然沉默着,说不出话来。国栋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不安,满身大汗,乃至于热泪盈眶起来。
众人见国栋未语泪先流,无不赞叹他情感的丰富和细腻。国栋放下手来,牵袖擦泪,心中却暗骂晦气:沙子吹入眼睛,好叫寡人难受。
眼看冷场还将无限期持续下去,张玉良不得不出面打断,提前进入下一项议程,宣诏大赦天下,建元为更始元年,又拜置诸将,以岳良为国三老,王匡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张玉良为大司马,岳弈为大司徒,陈牧为大司空,其余首领,皆为九卿、将军不等。
宣诏完毕,张玉良扫视坛下,按剑道,“今君臣名分既定,此后一切决于天子,诸公但奉诏而行。有敢犯上作乱者,天下共击之。”
这段话,分明是在说给岳弈听。
再说岳弈,在整个典礼过程中,他虽然一直保持着平静,但其内心深处,却是翻江倒海,苦涩自知。
兴复公元时代,乃是岳弈的毕生之志,而现在,在失去天下十五年之后,在中国的土地上,终于再次出现了一位岳姓的皇帝,这于岳弈,本该是大快慰之事,然而,他却分明不平起来。
人生恨事,莫过于女朋友结了婚,新郎却不是自己。岳弈这时的感觉,与此好有一比,但却更要强烈上百十倍。结婚只是两个人的事,即使暂时成不了新郎,未必意味着以后打一辈子光棍,毕竟天下女人多的是。但皇帝就不同了,皇帝只有一个,遗失不补。而且,在岳弈的身后,站着众多的追随者,此番皇位旁落,并非他岳弈一个人的失败,而是他连累着大家一起失败。
岳弈万万不曾想到,绿地军对他的背叛和抛弃,居然会来得如此之快——距离他宁远起兵,刚过了四个月;距离他指挥汉军取得汾河大捷,刚过了一个月;距离他大败秦桧,更是仅仅过了十五天而已。
绿地军曾经支持岳弈取得一场又一场胜利,而现在,却又背后一刀,让岳弈失去了一个到手的帝国。在新的更始朝廷中,绿地军首领们几乎瓜分了所有的权力:两位上公,给了王匡和王凤;三公之位,绿地军首领也占据两席——张玉良为大司马,相当于太尉;陈牧为大司空,相当于御史大夫。
岳弈和他的追随者们,则受到了公然的冷落和抢劫。岳良号为国三老,相当于太师,官位最尊,但终究只是虚职,无实权可言。岳弈任大司徒,相当于丞相,但其位逊于两位上公,即使在三公里面,岳弈也要屈居于张玉良的大司马之下。至于太原豪杰和岳氏宗室,所授官职和他们的期望值相比,也都相差甚远,譬如岳纯,只得了一个太常偏将军之位,几乎连安慰奖都算不上。
在岳弈攻打小王之时,其部下也曾劝进,怂恿岳弈尽早称帝,免得夜长梦多。岳弈犹豫着,不肯答应,他希望的是实至名归、水到渠成。所谓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何必猴急于一时,好像咱们家八辈子没当过皇帝似的。随着局势发展,等得天下已成定局,再考虑称帝不迟,而且,即使到了那时,咱也照样不急,一定得你们三番劝进、苦苦哀求,而我呢,则三次谦让,最后被迫无奈,这才勉为其难地登上天子之位。如此过程,才够仁德,才够完美。
岳弈这一犹豫,最终反倒便宜了国栋,怎不叫他后悔懊恼!典礼结束的当天,岳弈便带着沮丧和耻辱,率众返回小王前线,一刻也不肯多留。一路上,众人各想心思,前途显得格外漫长。
岳纯和岳弈并辔而行,问岳弈道,“事将奈何?”
岳弈苦笑着看了岳纯一眼,道,“今志在天下,张祁未灭,不论其他。”
岳纯明白长兄的意思,先攘外,再安内。眼下,推翻张祁是主要矛盾,争夺皇位则是次要矛盾。
岳纯陪岳弈再走一段,见岳弈依旧愁眉不展,于是劝慰道,“昔日项羽以霸王号令天下,而高帝受巴蜀、汉中之封,远离中原,自全于祸福之外,遵养以待时。及三秦怨、三齐反,乃挥师东向,终灭项羽,据有天下。今国栋虽已称帝,必不久长,不如姑且听之,待其自败可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且忍耐啊年轻人,隐藏你所有的不满,待日后慢慢清算。岳弈眉头渐渐舒展,后来竟有了笑容,问岳纯道,“你怎么知道国栋必不久长?”
岳纯笑道,“国栋称帝,却筑坛于浮沙之上。此乃根不稳,基不固,随时可能倾覆,焉得久长?”
岳弈听罢,仰天长笑,连声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