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以讹传讹,更有以神传神。对帝国的大多数老百姓来说,他们并无缘见到岳弈,他们只能凭借自己对英雄的想像,勾勒出一个岳弈的虚拟模样,于是乎,口口相传之下,岳弈的形象越传越邪乎。有的说,岳弈,巨人也,身高两米,体重也是两米;有的说,岳弈,天人也,刀枪不入,三头六臂;有的说,岳弈,妖人也,能呼风唤雨,驱禽赶兽;有的说,岳弈,狂人也,有事狮子吼,无事鬼见愁。
在这走形的描摹之中,寄托着人们天真的英雄之梦,也带给岳弈被神化的苦痛,害得他每次照镜子时,都为自己真实的形象惭愧不已,觉得非常对不起观众。
神话的写就,不仅来自百姓,同样也来自敌人。西地官吏,坐看岳弈横行,却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能夸敌以自重,誉敌以自保。在上奏朝廷时,不惜曲笔,将岳弈吹得天花乱坠,古今无匹,言下之意,不是官军无能,只怪岳弈太狡猾。
张祁接到奏章,陷入恐慌。万达兴起之时,他不曾恐慌;绿地军作乱时,他也不曾恐慌。而如今岳弈成了气候,他却不得不开始恐慌。万达和绿地军,乃是帝国的内部矛盾,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并非要推翻他。而岳弈则是敌我矛盾,一心要和他死磕,非把他赶下台不可。张祁虽然已经称帝十四年,但他心中清楚,他的统治基础依然薄弱,汉朝的支持者和同情者依然遍布天下,只等一个合适的天下后裔出现,便将群起响应、翕然从之。现在看来,岳弈便是这个众望所归的天下后裔了,张祁又如何能够不恐慌?
张祁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开出一个有史以来最慷慨的价码,下诏全国,不管谁,只要能取岳弈之头,立即封邑五万户,赏黄金十万斤,赐位上公。诏书虽下,却效果全无。这也难怪,岳弈毕竟只有一颗脑袋,而且自己看得很紧,因此注定了有价无市。
一计不成,张祁又祭出他惯用的厌胜之术,命令在长安官署及天下乡亭,都画上岳弈之像,每天以箭射之,企图通过这种迷信手段,让岳弈无疾而终。
岳弈闻知,大笑不已,张祁所耍的这些伎俩,只能透露出他内心的虚弱。岳纯乘机进言道,“长兄之忧,不在张祁,而在萧墙之内也,不可不防。”面对岳纯的提醒,岳弈并不以为然,他现在是南海大将军,地位远在诸将之上,声望又正如日中天,就算汉军内部有人打小算盘,又哪里撼得动他?
然而,岳纯的预感并非没有来有。对岳弈的不满,正在新庄兵、南屯兵、下江兵的首领中蔓延。起兵至今,所有的风头,都被岳弈一人抢去,这让首领们倍感失落。在一开始,大家的地位相差无几,而现在,岳弈和大家的地位差异已经拉开了不止一个数量级,他成了汉军唯一的旗帜,在外界,也是只知有岳弈,不知有他人。
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已经足以让首领们难以平衡,再加上岳弈军纪严明,更是让首领们感觉处处受制,不得自由。而在追随岳弈之前,他们的日子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好生叫人怀念。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十几个人七八条枪,规模虽然小些,但却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听人号令,想抢妇女就抢妇女,想抓壮丁就抓壮丁,金钱粮食,更是想拿便拿,想扔便扔。这是怎样的快意,仿佛是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放足狂奔,身体中的每个细胞,都在膨胀,都在咆哮——做自己的主人,而欲望神圣!
对于首领们的不满,岳弈并非毫无察觉,但他习惯于不沟通、只强迫,因此并不顾忌。一想也是,凡有井水处,皆唱柳永词;凡有人烟处,皆挂岳弈像。人一旦出名到这份上,确实容易迷失方向。
再说岳弈率众围攻小王,阎锡山和秦兽紧闭城门,一边死抗,一边苦等朝廷援兵。岳弈在小井峪曾大败于阎锡山之手,对阎锡山又敬又惜,一心想收为己用,于是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奔赴城下,意图劝降阎锡山。岳弈道,“张祁篡汉,天下共愤,今海内溃烂,英雄并起。诚愿与君共扶天下,同安黎民,无谓以刀兵相见也。”
阎锡山在城头上冷笑道,“反贼岳弈,命在旦夕,还敢大言!皇帝画汝之像,命天下人共射之。人咒天怨之下,汝还能有几日好活?”
岳弈大笑道,“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张祁戏弄神祇,为厌胜之术,徒能自欺,安能欺人?”
阎锡山守城之心已决,也不多话,命士卒高悬岳弈之像,手一挥,高呼道,“放箭。”令下,百箭齐飞,立时将岳弈之像射个稀烂。
城下的岳弈,起初还笑吟吟地看着,慢慢笑容便变得僵硬起来,忽然手捂胸口,大叫一声,栽下马来。
且说岳弈有如玉山之崩,一头栽下马来,其随从诸将皆惊慌失措,就连城头上的阎锡山也是一头雾水,暗暗纳闷:莫非伪科学果然管用,岳弈还真就给咒死了?
阎锡山曾在《太公金匮》一书中读过类似的神迹:周武王伐纣,丁侯不肯参与,姜子牙便画丁侯之像,以箭射之,丁侯果然大病,不得已臣服,姜子牙这才拔去像上之箭,丁侯随即病愈。阎锡山当时读罢,只是一笑置之,以为荒诞不经。至于民间的鄙夫愚妇,总喜欢扎小人,以为这样就可以把真人扎死,如此行径,阎锡山更是嗤之以鼻。
阎锡山根本就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他一直认为,射岳弈之像,纯属扯蛋。然而,既然阎锡山不信,为何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命令士卒对岳弈之像大射特射?殊不知,这正是阎锡山的苦心所在。小王孤悬,人心惶惶,他身为守将,必须要给城中的人们以希望,麻醉他们,催眠他们,让他们能继续坚守下去。射岳弈之像,便是要给他们一个虚幻的希望,让他们相信,岳弈随时有暴毙的可能。很多时候,对绝望中的人们而言,诅咒也是一种生存下去的力量。
秦兽在城上见岳弈倒地,先是大惊,继而大喜,便欲率众冲出城去,擒拿岳弈,生要得人,死要获尸。阎锡山力言不可,岳弈身边只带了十几骑兵,就敢来城下劝降,其背后必然有大军埋伏接应,况且,岳弈现在只是坠马而已,是生是死,尚不得而知,万不可贪功冒进,反中了敌人奸计。
秦兽大笑道,“阎将军何懦也!”抓住岳弈,便意味着封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位居上公,天上也掉不下来这样大的馅饼,岂可坐失良机。秦兽募得敢死队百人,大开城门,直冲岳弈。
岳弈侍卫将岳弈负上马背,打马而逃。秦兽紧追不舍,追出五里,马背上耷拉着的岳弈,忽然挺身而起,张弓搭箭,一箭射来,正中秦兽之冠。汉军伏兵前后夹出,围住秦兽厮杀。秦兽带来的敢死队,最终变成了赶死队,一百骑兵,只剩五人生还。秦兽败回城中,紧闭城门,从此再不提出击之事。
岳弈见劝降无效,非强取不可,于是日夜攻城。
当时汉军的兵力部署是这样的:岳弈领主力攻小王,其余兵力分为数股,四处攻城略地,扩张地盘。汉军大本营则设在大王,居中统筹。当岳弈在小王前线浴血之时,汉军大本营内,却正悄然酝酿着一场大事变。
此时汉军总兵力已有十万多人,兵多而无所统一,客观上便需要尽快拥立一位最高元首。在汉军内部,尽管各派势力错综复杂,但有一点为大家所公认,那就是这个最高元首必须来自岳氏。人心思汉,乃是大势所趋,只有拥立名家子弟,才能打着兴复天下的大旗,号召天下,笼络民心。
对太原众豪杰来说,最高元首是明摆着的,除了岳弈,根本不做第二人之想。而新庄兵、南屯兵、下江兵的首领们却看法迥异,他们更希望这个最高元首个性软弱,易于摆布,可以为他们所左右。首领们所要做的,便是找到这样一个人选,然后让他取岳弈而代之。
然而,留给首领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岳弈的威望正与日俱增,即使是新庄兵、南屯兵、下江兵中的士卒,也都开始慢慢倾向于岳弈,视岳弈为事实上的领袖。如果等到岳弈把他们手下的这些兵卒都和平演变了过去,那时再要反抗就太晚了。
王匡、王凤二人作为绿地军的创立者,地位稳固,谁当元首对他们来说区别不大,因此并不迫切。真正急于跳出来的是次一级的张玉良和张卬,他们的地位相对并不保险,一旦岳弈作了元首,他们很有可能马上被边缘化,沦为可有可无的角色。
岳弈率军前往攻打小王的第二天,留守大本营的张玉良和张卬,前去拜访南屯兵首领陈牧。三人一见面,张玉良开门见山,劈头便道,“太原豪杰皆欲立岳弈为帝,我等今日前来,便是要听陈将军意见。”
陈牧并不即刻表态,而是反问道,“两位将军的意思是?”
张卬急冲冲答道,“岳弈立不得。”陈牧笑道,“为何立不得?”张卬支吾半天,也没想出好词,只是一再嚷嚷,“反正立不得。”
张玉良接话道,“岳弈眼中,向来只有岳氏宗室和太原豪杰,并无我等。一旦岳弈称帝,必然任人唯亲,重用岳氏宗室和太原豪杰,至于我等,轻则摈弃,重则狡兔尽、走狗烹。大丈夫起兵,所为何来?富贵二字而已。如今之计,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另立新君。”
陈牧拊掌叹道,“某也正有此意。只是立君必立岳氏,而岳氏子弟之中,又有谁人值得我等信任?”
张玉良大笑道,“将军帐下,便有一人。”陈牧大惊,问是何人,张玉良道,“岳国栋岳圣公是矣。”
陈牧一点即通,嗯,岳国栋的确是上佳人选,这小子虽然出身宁远岳氏,但在外逃亡十多年,和岳氏宗室也生疏隔膜起来,不用担心他会一边倒向岳氏,再说了,岳国栋才智平庸,既无威望,也无实力,咱们立了他当皇帝,他还不得感恩戴德,任凭我等摆布!
三人计议已定,唤岳国栋来见。此时,岳国栋已经由安集掾升为更始将军,但却空有将军之名,平日只是在大本营中管管后勤什么的,并不曾领兵打仗,闻陈牧相召,急忙前来,入帐见到陈牧、张玉良、张卬三人,都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由大为拘谨。陈牧大笑,连声道放松放松,于是设宴招待,酒过三巡,陈牧道,“圣公为更始将军,可还得意?”
岳国栋恭敬答道,“国栋无能,全仗众将军提携。”
张玉良一旁笑问道,“圣公难道不觉屈才?”
岳国栋不知张玉良意在何为,只得含糊答道,“某素无大志,为更始将军,于愿足矣。”
张玉良正色道,“圣公所言差矣。更始将军何足道,圣公之位,当远过于此。”
岳国栋寻思,听这意思,莫非要给自己升官?升什么官呢?不管,先谢了再说,于是长揖到地,道,“还望三位将军提拔。”
陈牧大笑道,“日后还要靠圣公多提拔才是。”
岳国栋连称不敢,陈牧是他的老上级,什么时候轮得到要让他来提拔。陈牧再劝酒一巡,谓岳国栋道,“如今传言纷纷,要在汉军内立一人为帝,你可知道?”
岳国栋道,“这是首领们的事,非我所当问。”
张玉良等人交换眼色,看来岳国栋这小子果然识时务,好糊弄。张玉良清清喉咙,打量着岳国栋,轻描淡写道,“我等计议,打算立你为皇帝。”
咣当一声,岳国栋酒杯跌落于地。岳国栋当年也曾杀人越货,胆气并不算弱,但突然要让他当皇帝,这可真是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皇帝可是那么好当的?天下人都知道,皇帝之位已经是岳弈的囊中之物,他这么忽然插上一杠,虎口夺食,岳弈岂肯善罢甘休?他从小和岳弈一起在宁远长大,互相都知根知底,他们这一槽年轻人中,谁敢对岳弈说个不字?
一想到要和岳弈作对,岳国栋不寒而栗,颤声道,“皇帝之位,非岳弈莫属,小子岂敢奢望。”
张玉良冷笑道,“想当皇帝,岳弈说了不算,得我等同意才行。”
岳国栋怯怯问道,“皇位一旦旁落,岳弈岂能坐视?”
张玉良道,“对此你不必担心,我等自有对策。我只问你,立你为帝,你肯是不肯?”
岳国栋依然不敢答应,推辞道,“小子无德无能,虽蒙三位将军抬爱,然则何以能服众人?”
殊不知,张玉良等人图的正是岳国栋无德无能,易于控制,让岳国栋在前面做一个傀儡皇帝,而他们则在背后掌权拿主意。张玉良眯眼沉思,盘算着该如何打消岳国栋的顾虑。而张卬则生性躁狂,习惯于用一句话终止一场谈论,见岳国栋仍在犹豫,拍案而起,冲岳国栋大喝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岳国栋为张卬气势所迫,一时呆住,良久之后,胆量有所恢复,又不放心地问道,“岳氏子弟千余人,为何偏偏选我?”
张卬正待开口,张玉良伸手止住。张玉良不得不止住张卬,按张卬的性子,非将原因实话实说不可,你岳国栋问为什么选你,得,咱们就图你没本事,图你好欺负。然而,这话哪里能够明说?况且,岳国栋这一问,也是应有之问,就算今天岳国栋不问,日后也必然会有别人替岳国栋问。毕竟,在众多的岳氏子弟中间,论起才能和名气,固然无一人比得上岳弈,但在岳国栋之上的,却还是大有人在。
对此一问,张玉良早有准备,于是对岳国栋笑道,“此问甚佳,理当由高人作答。”说完,冲门外喊道,“有请吕先生。”
岳国栋延颈而望,所谓高人,倒底啥个模样?门帘掀处,岳国栋定睛一看,咦,这不是吕洞宾吗?这老头哪算什么高人,充其量只能算是熟人。
吕洞宾很早便混迹绿地军中,年纪在六十上下,身材高大,青白脸色,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一身衣裳总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据吕洞宾自己声称,他早年也曾进过太学,后来又做过道士,很是风光过一阵,然而终究没落了。在绿地军中,吕洞宾因为年迈,不能外出打仗,成日和妇孺们留守山中,而老先生又爱讲古,动辄拉住妇人和小孩,也不管人家忙不忙,当头便问,“大禹有几个老婆?妲己腰围多少?”问完便自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而妇人和小孩们往往并不爱听,吐他一脸口水,然后顾自走开。而他又是孤身投军,无依无靠,往往又免不了被人戏弄和欺负,有时甚至直接开揍,岳国栋也曾揍过他。好在老先生身子骨还算硬朗,一般挨完揍,第二天还能爬起来,又到处找人问些新的无稽的问题:“虞姬习惯睡在霸王的左边还是右边?而赵飞燕又一天洗澡几回?”
岳国栋嘴角一撇,就这么位穷酸老书生,难道就是张玉良口中的高人?相比岳国栋的不屑,张玉良对吕洞宾的态度却极为恭敬,施礼相迎,又亲为斟酒。吕洞宾坦然受之,饮酒一杯,笑着看向岳国栋,道,“你以前揍过我,而且用棍。”
岳国栋尴尬一笑,道,“小子昔日孟浪,唐突了老先生,还望恕罪。”
吕洞宾道,“当日你揍我,可知我为何不躲?”吕洞宾这一说,岳国栋还真想起来了,当时他揍吕洞宾,吕洞宾还真没躲,任他揍了个舒坦,至于吕洞宾为什么不躲,那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吕洞宾见岳国栋一脸茫然,于是笑道,“君赐臣以棍,臣不敢不受。你将来注定是要做天子的啊。”
岳国栋越发茫然起来,不觉问道,“为何我注定当为天子?”
吕洞宾并不即答,徐徐品酒,直至杯中酒尽,这才拉长声调,道,“话说当年……”
吕洞宾一席话,直听得岳国栋两眼放光,坐立不安。张玉良得意地微笑起来,知道岳国栋已经被彻底说服,他又将目光转向吕洞宾,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殊不知,有时候,知识就是力量。
没办法,谁让你叫国栋,国栋,国栋,国之栋梁之才,除了你,谁配当皇帝?
国栋既然首肯,张玉良和张卬于是四处串联筹划,不在话下。
再说岳弈攻打小王,本以为几天便可拿下,然而小王的防御远比想象中的顽强,岳弈屡攻不下,战事陷入僵局。转眼间,正月过尽,到了二月初一,岳弈正指挥攻城,忽报有使者自大王大本营而来,请他回议大事。
岳弈大不耐烦,有什么大事能比攻小王更急?回去再来,这不瞎耽误工夫吗?经不住使者一再催促,这才带着岳纯、张伟、岳稷,率数十骑兵回奔大王。
数十人踏霜践冰,一路无话。岳弈率众抵达大本营,立即觉出气氛隐隐有些诡异,留守大王的多是绿地军,一向军纪散漫、闹腾喧哗,但此时此刻,整个大本营中,居然安静得出奇。
岳弈等人来到议事厅,抬眼望去,众首领都在,显然已静候多时,而正中的主位则赫然空着。岳弈想也不想,迈步而入,径直向主位走去。
王匡却忽然站起,抬手道,“南海大将军留步。”
岳弈生生住下脚步,打量着王匡,问道,“王将军有何见教?”
王匡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子,道,“将军之位在此。”
国栋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