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爱在公元时代城
4296500000032

第32章 深夜看戏

时钟再拨回到七月,岳纯和李通合谋既定,于是分头行动,李通自在小王村准备,岳纯则倾尽所有,购置兵甲弓弩,秘密潜回宁远。李轶作为李家代表,一路随行。

此时荆州地区的形势又起了新变化:

规模一度达到近六万人的绿地军,突遭大瘟疫,半数病死,幸存者则人人自危。绿地山已然不能再作为根据地,必须放弃。然而何去何从,众首领意见不一,谁也不肯服谁,最后干脆决定散伙,一分为二,各谋出路。王常、成丹等率部西入南郡,改号“下江兵”;王匡、王凤、马武及其支党张玉良、张卬等北入太原,改号“新庄兵”,皆自称将军。在太原南屯,又有陈牧、廖湛聚众千余人,号“南屯兵”,跟风响应。

后起的南屯兵规模虽然不大,但其中有一人却值得注意,那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刘玄刘圣公,他本在南屯逃亡,这时也投奔到南屯兵中,担任秘书,是一名负责安抚工作的中层干部。

太原多年不见刀兵,一夜之间便突然冒出两支军队——新庄兵和南屯兵,那些一直持观望态度的豪门大族,预感到太原必将步他郡后尘,陷入乱局当中,于是蠢蠢欲动,筹划着如何乱中获利。

岳弈在宁远,已经将起兵提上日程,但感觉把握尚不够大,是以犹豫未发。正好岳纯从小王村返回,不仅带回大批军备,更带回和李通联合起兵的完美计划,岳弈大喜,心中笃定下来。

如果说原来岳弈的起兵把握只有三分,岳纯这一回,则把握已有了七分。然而,七分犹嫌未足,岳弈又遍洒英雄帖,广邀太原各地豪杰。由于岳弈的巨大声望,豪杰们召之即来。岳弈置酒高会,席间举杯,慷慨言道,“张祁暴虐,百姓分崩。今枯旱连年,兵革并起,此乃天亡张祁之时,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也!”

豪杰酒后,胆气大壮,齐声应诺。于是约定都试之日,同时举兵,诸豪杰各回其县准备。

岳弈志得意满,把握已有了十分。从账面上看,他的实力已经足够强大,只等都试之日一到,各地同时举兵,不出三天,便可控制太原全境。既得太原,则天下可望。

无奈,李通灭门案一出,太原震骇,人心惶惶。岳弈担心豪杰变卦,于是派宾客到各县重申前意,要坚持起兵不动摇。然而,豪杰们见已经惊动官府,知道官府必然有备,不敢再轻举妄动,纷纷推辞,借口千奇百怪:这个老母生病,那个媳妇有孕,这边儿子忤逆,那边闺女偷人。总之一句话,咱这几天不是很方便,要不你岳弈先上得了。

眼看外援泡汤,岳弈的大本营又跟着出了问题。本来早已约定的岳氏子弟,见了李通一家惨烈的死状,也都吓得打起了退堂鼓,不愿再和岳弈惹上关系,躲的躲,逃的逃,皆道,“岳弈杀我!”说什么也不肯应召。

物之不齐,性也。同根之枝,有粗有细,同枝之叶,有荣有枯。这些岳氏子弟,虽然和岳弈同一祖宗,但想法却大不相同,造反虽然回报高,但风险更高,反正现在小日子过得颇是滋润,小富即安,何必胡闹。

一时间,形势急转直下。已经失去了外援,如果再失去宗族,那便意味着彻底完蛋。岳弈莫知所出,气得直想骂祖宗,但再一想,大家都姓岳,都是同一个祖宗,骂他们就等于骂自己,只好悻悻闭嘴。岳纯大笑,道,“兄长勿急,我有一计,必使宗族来集。”苍然暮色,自远而至,宁远城内渐有灯火燃起,晚饭摆出。岳纯打马,在城中来回狂奔,一路高呼:“消了夜,一家一个,到宗庙看百戏。”一群小儿闻声而出,跟在岳纯马后,一边跑着摔倒,一边尖叫嬉闹。

岳氏宗庙前的高台之上,环布烛火,亮如白昼。小孩最先赶到,接着便是妇人。而那些躲藏起来的岳氏子弟,也如幽灵般纷纷现身,偷摸着前来,既然岳纯花钱白请看戏,岂有不看之理。况且,对这些小地主和破落户来说,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庙前去看百戏,实在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凄美。

入夜时分,台下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精明的小贩在人群中往返穿梭,叫卖着玩意瓜果。

百戏,仿佛今日之杂技,为当时的重要娱乐。时辰到,音乐起,两人吹萧,一人奏茄,一人击鼓,百戏正式上演,虽然都是一些传统伎俩,譬如举鼎寻橦、吞刀吐火、飞丸跳剑等等,但仍是看得人提心吊胆,大叫过瘾。

迅哥儿当时也在场,其时盛况,先生后来在《社戏》一文中回忆道: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不过迅哥儿当时离开得早,后面的戏并未看到,今特此补记,聊慰先生之憾。

且说迅哥儿走后,惊险刺激的百戏很快也便耍罢,高台为之一空,久无动静,连乐队也停将下来。台下屏息静气,满怀期待地看向空台。百戏固然精彩,但只如正片前的加映,拳击里的垫赛,接下来,应该更有好戏。

良久,一侏儒携一少年登台。侏儒高冠华服,俨然权臣,少年燕衣充冕,分明天子。两人来到台中,侏儒向少年行礼敬酒,少年推辞不肯,侏儒按住少年,强灌之。少年挣扎不得,饮酒入腹,顿时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全程如演默剧,只见动作,并无言语。

台下多有票友,禁不住窃窃私语,这是演的哪一出?怎么以前未曾见过?再往下一想,不由悚然,莫非是在暗讽张祁暗杀许四多?

第二幕,侏儒携一小儿复出,闭小儿于黑屋之中,小儿号哭,侏儒关门不顾。

票友们明白过来,这回是在说张祁禁闭孺子婴之事。平帝崩,无子,张祁选年仅二岁的婴继嗣,号为孺子,自己则践祚居摄,做起了事实上的皇帝。至于婴,张祁则将他常年锁于暗室之中,禁见外人,即使是婴的乳母,也禁止和他说话。可想而知,在这种环境下,婴只能成为白痴,及其长大,连六畜也不认识。

思及孺子婴的遭遇,台下颦蹙有出涕者。

第三幕,侏儒坐于高阶,着天子冠冕,数侏儒匍匐参拜。无疑义,此乃张祁篡帝是也。

第四幕,祖庙内,居中立有岳元帅之像,侏儒入,拔剑四面提击,斧坏户牖,桃汤、赭鞭鞭洒屋壁。侏儒又立于岳元帅像前,吐口水于地,和高大的岳元帅像一对比,侏儒显得极为轻佻滑稽。

不消问,这回说的是张祁毁坏岳飞庙。此本为去年之事,诸未曾亲历,并不以为恨,但经今日这么一番情景重现,顿觉祖宗受辱,其恨莫名,台下男儿,尽皆怒发冲冠,瓜果鸡蛋,酒浆杯盏,但凡趁手的,抓起便往台上狂扔。

侏儒一边躲避,一边朝台下鞠躬作揖,终于开口说话道,诸位息怒,何必拿我撒气。真张祁在长安,有种寻正主去。

还敢顶嘴!诸子弟目欲出血,纷纷拔剑,便要奔上台去,结果侏儒性命。且说刘氏子弟纷纷拔剑,眼看侏儒性命不保,但听一阵巨响传来,宗庙大门轰然打开。岳弈率三百宾客鱼贯而出,皆刀剑盔甲,威武挺拔,恍如神兵天降,立时震慑全场。

在某些时候,男人更需要打扮。岳弈及其宾客,宁远城中寻常可见,每每蓬头垢面,不修边幅,怎么看都像是弱势群体。然而今天戎装这么一穿,却俨然一副铁军威仪,令人望而生畏、心胆俱裂。

岳弈跃上高台,睥睨四顾,有不可一世之概。众人不知岳弈用意何在,均不敢动弹。岳弈指着侏儒,厉声对台下说道,“俳优所言,何错之有?真张祁健在长安,诸君皆七尺男儿,不敢寻张祁复仇,却偏和一侏儒为难,羞也不羞?”

岳氏子弟默然。岳弈之威,不容轻犯;岳弈之言,无可辩驳。

岳弈声调愈高,接着又道,“我欲与诸君同起义兵,诛杀张祁,诸君皆亡,道‘岳弈杀我’。今江山沦丧,神庙被毁,诸君但坐视而已,全无羞耻。人而无耻,不死何为?人而忘祖,胡不遄死?”说完,怒目环视台下,咆哮道,“我岂杀诸君哉!我岂杀诸君哉!”

台下诸人面有羞愧之色,不能回应。岳弈站得虽高,但他的话拔得更高,寥寥几句,便已榨出了众人皮袍下暗藏的渺小。

岳弈停顿片刻,目光在一张张面庞上划过,冷笑道,“张祁矫托天命,篡位称帝,可怜岳氏,一门忠烈,无不苟且偷生,自甘为公元时代的孝子贤孙。岳姓诸侯,厥角稽首,悉上玺绶,惟恐在后;更有称美颂德以求容媚者,岂不哀哉!我倒想问诸君一句:所谓忠烈后裔,究是龙种欤?跳蚤欤?”

台下一片死寂,众人之头颅,越发低了下去,不敢和岳弈的眼神接触。那是怎样悲愤的眼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岳弈手指宗庙大门,再道,“前此,我已于岳元帅神像前立下大愿,不惜一死,必举义兵,誓杀张祁。岳氏之仇,终须有人报之;岳氏之耻,终须有人雪之。诸君从我则可,有不从我者,弈也不敢相强,但请入宗庙,跪于岳将军灵前,亲口告知。”

众人感泣涕零,热血沸腾,那是岳飞之血,那是贵族之血。再滋润的小日子,在家国大义面前,都显得可笑而不值一提。是的,必须挺身而出,为夺回失去的天下而战,即使明知凶多吉少,但大义有甚于生者,舍生而取义也。

正当此时,台上的像猛地站起。众人惊惧不安,以为岳元帅显灵,连忙拜倒。岳飞像口未张,却分明有慷慨之歌。

歌云:“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国要让四方

来贺”

歌声掠过众人耳际,在远山回荡,而众人的灵魂,也随了这歌声,在空中飘扬。依稀间,他们来到祖先岳飞的身旁,见证和分享着他那不世之荣光。

此歌正是《精忠报国》,岳氏子弟从小习唱,其内容和旋律,早已是深入骨髓,今日骤闻此歌,皆忼慨伤怀,不能自已,不觉大声跟着合唱起来。

岳元帅像再歌,歌声改慷慨为悲凉,易惆怅为寄望,众人感激泪下,复又合唱。

歌声未绝,岳飞像忽卸去面具衣装,赫然乃是岳纯,着绛衣大冠,和岳弈的装扮一样。众人见岳纯也加入到岳弈的造反,皆惊道:“谨厚者亦复为之!”仿佛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心下大安。多年来一起成长的经验表明,但凡岳纯看准的事,一般都比较靠谱。

见众人已然臣服,岳弈拔刀大叫,“先祖有训:中华儿女,练武强身,流干热血不悔,保家卫国兴邦!诸君从我否?”

众人眼睛已血红,情绪已失控,闻言齐声回应:“愿从,愿从!”

岳弈举刀高呼:“加油,加油!”

众人随之皆拔刀剑,齐呼:“努力,努力!”

是以岳弈一讲,岳氏子弟无不激昂。

看戏时习惯于叽叽喳喳的妇人们,闭上了嘴巴,惊慕地看着这一群风了的男人,发了情的男人。她们知道,她们的男人要去战斗了,为了祖先的荣誉,为了自身的尊严,从此寄身锋刃,浴血沙场,宁死不惜。眼下这点可怜的小生活,他们已经不再在乎,不再眷念。妇人们对此无法理解,她们来自火星,很难明白荣誉和尊严对于这些男人的重要性。

叔本华曾经刻薄地写道:女人的本质便是轻佻漂浮,目光短浅,毫无正义感,她们只能注意到眼前的事物,留恋的也只是这些,至于抽象的思想原则,固定的行为准则,坚定的信念,只是男人的专利,对女人则毫无吸引力可言。然而,叔翁此说过于恶毒。君不见,在男人们铺天盖地的喊日之声中,妇人们也是热泪盈眶,备受感动。面对一群男人发风,你根本没法不感动。

夜已深,月明星稀,火光冲天。而这一夜,也是宁远和宁静平凡告了别的一夜。事情就此定局,宁远的岳氏子弟,将团结在一起,勇敢地迎接战斗。从此沙草晨牧,河冰夜渡;从此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在众人欢呼喧嚣之时,岳纯悄然退至一旁,拉住我问,“这就造反了吗?”

我回答道,“莫非你嫌太快?”

“不,是嫌慢。”岳纯说完,又加重语气,几乎是在抱怨道,“岂止是慢,简直就是磨蹭。”

我无奈一笑,道,“然而,毕竟还是开始了,不是吗?”

“是啊,”岳纯叹道,“你会跟随我吗?一直到这路的尽头?”在他二十八岁的脸庞,流露出八十二岁的苍凉。

我只能点头,道,“不然,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岳纯释然下来,转身离去。我叫住岳纯,岳纯回头,等我说话。我想了想,最终说道,“岳纯,努力!”

岳纯开心一笑,握紧拳头,道,“嗯,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