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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安:我爱疯子们(6)

说起小安的诗歌创作,其实是很偶然的。在上个世纪80年代那样一个全民写诗的时代,作为“非非”诗人杨黎的妻子,小安有着得天独厚的创作条件与氛围。就是因为杨黎办非非民刊的时候,小安“奉命写诗”创作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并得到了杨黎“还过得去”的评价,这首处女作登在了《非非》第一期上。在此之前,小安一直在写小说。

小说写作的锻炼为小安诗歌写作的叙事性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她的早期诗歌就是在口语的语感下融入了叙事的成分,从而给人一种自由纯粹的阅读感受。小安诗歌的句子短促有力,其节奏与旋律的协调也很到位,在这样的诗歌中我们能充分感受到一种立体的丰富。

诗歌《一件小事》就是注重语感与节奏写作的典型范例。“一件小事”这样的标题被很多小说家与诗人使用过,最为著名的就是鲁迅的散文《一件小事》,那是一种大与小的对比,内心与现实矛盾的挣扎与调和,而小安的《一件小事》

却在朴素的语言与短句子的节奏下透出了强劲的力量,通过对“我妹妹”的不断重复,来增强语感的还原程度。这种与诗歌主体进行对话的写作,一方面呈现出了诗歌背景的真实逻辑,另一方面也让诗歌中层层递进的节奏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形式上的独白让诗人不断发出追问与乞求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一直在回旋与盘绕,诗歌的陌生化效果一次次地再现,此种局面的形成并不是突然的,而是诗人通过词语的重复和语感的还原所致。

我事情不多/一件小事/前面还有个疯子/我妹妹还小/我得去看看她/买衣服、买水果/几本封面插图/上班的地方/又小又好记/我坐火车/从人多的地方挤出去/疯子在中间/唱歌/我看不见她/我也不去关心她/我不是个好心的人/我妹妹不这样/她是我妹妹/她还小/我始终要去看她/一件小事/就这样/我走在街上/疯子在前面不远/有人会领她回家/给她东西吃/我去坐火车/去看我妹妹

——《一件小事》

这如同童话与寓言般的画面,在小安纯粹的语言里被不断复现,是一种内心的伤感,也是一种难得的美妙:疯子与妹妹交织在一起,疯子是否是妹妹,妹妹是否成了疯子,这样的“一件小事”在诗人那里成为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在想象与幻想中表达我们不易觉察的生活侧面。虚幻与事实的交叉在《一件小事》中得到了诗人变形化的处理,一首完全用口语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词语写成的诗歌没有变得平庸、单调和乏味,而是透出伤感的诗意,这就是诗人的与众不同之处:秘密得以解开,诗歌正式走进了我们的内心。

虽然女诗人大都不失感性的直觉,但在小安这儿,诗歌的真实是由诗歌本身来作出判断的,而不是完全依靠诗人内心的情感波动。可以说,情绪化的东西,我们很少能在小安早期的作品中寻找到蛛丝马迹。这并非是小安良好的节制感所致,而是她坚守了对于语感的持续关注与探索。

在保持了良好语感的同时,小安的诗歌所透露出来的最大信息,莫过于一种干净而纯粹的童话境界。在她早期的诗歌中,现实的生活经验在诗歌里是无效的,因为我们在其中看到的大都是丰富多彩的生活色调:优美的画面,动听的声音,迷醉般的小意象,与孩子思维的近距离接触,促成了小安诗歌中的童趣与稚拙的灵气。那样一些纯粹的事物,在小安的笔下,经过陌生化的处理,顿时有了丰富的诗意。《蓝花》《扣子》《花边》《茶壶》《小篱笆》《鸽子》等诗歌所描写的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为常见的物事,在小安臆想化的抒写里,这些小的物事有了色彩,有了自己的声音,它们共同拼接成了一些意味深长的画面,我们与这些画面的距离是如此切近,就像自己已经融入其中,与它们共存。

小安还写过一些现实与虚构交相呼应的诗歌,同样呈现出一种童话般的纯真,叙事的成分参与其中,更增添了寓言的效果。《外边的声音》《冰和冰》

《我们爱吃什么》《鱼自己会爬上树梢》《滑吧》《白狐》《阳光一颗一颗》等都是如此,诗歌中那种没有疑问的和谐看似简单,其实蕴藏着深深的智慧与想象。语感灵活转移的诗歌世界在小安的笔下被持续地固守着,它让我们在清晰的节奏中听到单纯的音乐。

断奶的蛇/是一群妖娆的东西/东奔西窜无以为生/在春天有一只/秋天有一只/冬天的积雪下/还能看见蛇的两只大眼睛/左顾右盼/寻找下口的机会//我们也游戏得久了/很少去关照/这些之外的东西/断奶的蛇和断奶的人/都楚楚可怜/气氛十分迷人/关键是风/风把我们吹向哪儿/我们就在哪儿/生活/共度好时光

——《断奶的蛇》

这是一场美妙的诗歌童话,如戏剧一样真实而又富于情感,让人感到温馨。

蛇被断奶,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恰恰是这样荒谬与富于悖论的事情在诗歌里成为上佳的素材,童话世界富有趣味的形象被诗人塑造出来,我们的感官和知觉都被诗人的画面调动起来,行于其中,其乐无穷。

可以这样说,小安的诗歌在语感的参与下解放了我们对语言的麻木,以及越来越迟钝的感官世界,因为我们要么是长久被禁锢在现实主义而毫无想象力的境况里,要么就是被局限于毫无现实根据的胡思乱想、天马行空之中,两种极端的诗歌环境造成了我们感官知觉的近乎丧失,所以很多人对诗歌越来越没有判断力。而在小安的诗歌中,于单纯和简朴里,我们祛除了复杂的“重”,而回到了事物的“轻”,本然与生动开始缓缓地浮出地表。

诗人张枣曾以“没有技术”来评价小安的诗歌。的确,以张枣的“诗歌标准”来衡量的话,小安的诗歌的确是没有“技术”的,而她的诗歌就是语言、语感与美妙的意境,这三点足以支撑起小安诗歌的根本。在我看来,这三者恰恰包含了诗歌技术的本质,像诗人多多和朵渔所说的一样,诗歌本身就是一门手艺活,但这种手艺并不完全就是技术。如果诗歌完全成为了技术的奴隶,那样的诗歌是机械生产时代的复制品,而诗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匠人。小安作为诗人,而不是匠人,她恰如其分地徘徊在情感与技艺之间,快乐地寻找着诗歌表面上的“无用”和个人创作的满足。

一个人看月亮升起/静静的月亮就像那个人/他们彼此孤独/谁也不说一句话//时间流逝就像月亮在天上走动/它越走越远/直到天空干干净净

——《一个人看月亮升起》

直到天空干干净净,我们在小安的诗歌中所感受到的就是阅读过后的清爽,而那样一种阅读也要求我们的心扉是敞开的,容纳自由而纯粹的童话世界。小安的诗歌童话与朦胧诗人顾城的童话并不一样,顾城的童话世界几乎完全脱离了现实的生活,而只是凭空的一种幻想,它没有诗人的体温融入进来,总是感觉悬在空中,无法沉稳地降下。而在小安的诗歌中,童话的影子与我们现实中的世界相伴相随,就像她笔下的主体与生活平起平坐一样,梦想也是在温暖的夜晚走进诗人与我们每一个人的睡眠的。

天空的纯净,与小安诗歌中的干净一样,没有一点杂质,所有的语言在她的抒写里,像洁净的水融于另一种洁净水中,我们看不出丝毫雕琢的痕迹,这对于一个女诗人来说,尤其是对于一个感性的女诗人来说,是非常难得的。语言的美好有时候是无可言喻的,就像在这样的一些诗歌中,小安唯一能得到的真实的体验就是对语言的大胆地使用,她用富有语感的语言制造的景观值得很多人去期待,并在阅读的时候获得耐人寻味的深邃。

“在诗歌中快乐地过着日子”的小安,说自己“越写越少”了,这并不是一种逃避诗歌写作的借口,而恰恰是一个第三代诗人当下最真实的状态。年龄与心境的变化,诗歌氛围的低落,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诗人现实的生活,走向沉寂是一种调整的策略。但是,诗人有一颗坚定的诗心,写得少了并不等于不写了,写得少了的小安却比以前更加纯粹,而且还多了几分她那个年龄段的女人所应有的成熟、优雅与风韵。

童话中有着隐隐的悲伤,但最后大都是以圆满的结局给我们带来有惊无险的戏剧性快乐。小安的诗歌也是如此,虽然生活中有时会有着难以言喻的孤独,然而她却能将孤独化作诗歌中快乐的源泉。“有一段时间,我的日子过得有些寂寞,唯有写诗。但我没有把这些悲苦与寂寞放进我的诗歌里,我把它们平静地处理掉了。我想我的诗歌是快乐和美丽的。”这是一个童话女诗人的肺腑之言,也是现实生活之外关于诗歌的真实情感的流露。

在精神病医院做护士的小安,一边给精神病人们发放着药物,一边防止他们逃跑,这样的工作在现实中是没有挑战性的,她保持着一个医生应有的温和与善良就足够了,或许有些单调,但幸亏有诗。

优雅的小安,一边养着孩子,一边梦想着做一个“种烟叶的女人”,并在悠悠的时光中“寻找吸烟叶的男人”,这是一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场景,也是温暖的童话故事中最易见到的画面,小安曾经渴望过这样的日子,它单纯而又富于难得的宁静。一个“非非”女诗人内心的柔软与开阔的情思在这样的诗歌中得到了最为淋漓尽致的体现。

你抽的那种烟叶/是我亲手制作的/抽了那么多年/你的儿子也会接着抽/……/我已经出了好几回门/到吸烟者那儿/说真的/几乎所有像你这样的男人/都吸我这种烟叶//现在/只剩你一个人了/我一边制作烟叶/一边想把你找到

——《寻找吸烟叶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