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橡皮:中国先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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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安:我爱疯子们(5)

小安:就是没做到,朋友都劝。

六回:因为你的诗歌,你的才华,按正常来说,从名利角度来说,你应该很有名,但相比而言,你没有获得,对此你怎么看?

小安:第一,一个人要想获得名利,写得太少,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不成正比,你付出太少。第二,诗歌能得到什么,写诗太个性化了,这个社会不可能认可,不管是国内国外,而且我写得那么少。第三,我没想过通过诗歌得到名利,我还想从其他方面得到呢,当时赌博,我还想能挣一大笔钱呢,也想过通过做生意获得。名利这么好的东西,当然人人都会想,不过得到或没得到,也就无所谓了。但是好多人得到名利了,也不见得就幸福了。对于一个写东西的人来说,也没有真正的名利。

六回:当时你也想过做生意?

小安:肯定想过。

六回:那你也做过生意?

小安:做过,大概是1996年,做过图书的生意。印刷厂批发过来,再批发给人家。

六回:当时你和谁在一起做?

小安:一个朋友,你不认识。

六回:当时石光华、万夏他们都在做书的生意吧?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合作?

小安:对,他们都在做生意。那时没怎么来往。大家都在忙,要生存,都在赚钱。

六回:那年做生意赚了钱没?

小安:赚了几千块钱。

六回:那怎么没接着做下去?

小安:当时旷工,没有上班,也不想去上班了,那时大家都想赚钱,都在转型。像似写诗写累了,都停下来了。旷工了几个月,有个同事在到处找我,劝我回去上班,说可惜了工作。当时我也没下狠心放弃工作,没有舍得,就回去了。

六回:你就没有想过离开那个单位吗?做点别的事情?

小安:想过,但怀疑自己能否做得下去,万一生存不下去怎么办?当时有小孩,小孩小,也不能离开成都,也舍不得离开。当时好多人都去北京了,我也有去北京的机会,当时想去鲁迅文学院读作家班什么的。但是就是不愿意辞职去,因为小孩吧,也因为自己懒习惯了。现在想不走也挺好。

六回:对成都这座城市有什么感觉?

小安:也没什么特殊感情,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成都人,虽然待了二十多年,户口也在成都,对于成都,也说不上爱。我觉得和成都人是有区别的,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的很多习惯什么的和我不一样,我很难融入进去。

六回:你这么多年的写作过程中,哪一年对你来说忽然有个变化,你的写作完全进入另外一个阶段的?

小安:还是有变化,好像是在1997年前后。突然和以前不一样,1996年之前都是试着写,有些模仿着写。在1997年以后,语言忽然没有那么紧张,开通了,语言怎么组合都可以。

六回:有什么触动点吗,怎么就忽然改变了?

小安:也没什么触动点,自然而然就开通了。当时很愉快。

六回:你现在对《疯子们的故事》满意吗?

小安:不是很满意,从来没改过,总是觉得写得不够长,或写得不够大气。

六回:为什么要写得大气?

小安:这是我的阴影,总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大气,老是有这样的感觉。

六回:大气是什么概念?

小安:我也不知道,就是所谓的大气,很多人都会这么和我说,都成了我的心病。总是觉得没人家写得好。

六回:你是和谁比?

小安:当然就是那些了不起的人,写得又长又多的那些人。

六回:又长又多也不见得就好啊。

小安:一种暗示吧,也是一个心病。没有花很多时间做,太多时间花在了赌博上,导致了这个结果,恶性循环。

六回:那想过要改《疯子们的故事》不?

小安:不想改,写了就不愿意改了。

六回:你喜欢哪些作家?

小安:非常喜欢博尔赫斯,还喜欢爱伦·坡、海明威等。

六回:你下次要写西充充军的故事,我很期待,你这个透露一下不?

小安:算了,不透露了,留点神秘感。

六回:我个人感觉,很多朋友都非常关心你,总觉得你应该写更多的东西,都在鼓励你,你应该多写,朋友也想看,很期待你写的东西,如果你不去写就浪费了。

小安:我知道,像韩东、吉木狼格、何小竹、杨黎,特别是他们4个,希望我写很多,不能荒废时间,不能荒废自己所谓的才华,很多年前就鼓励我。如果我不写的话,真是对不起他们,一直觉得很内疚。幸好我写了一点,不过,还是做得不够。

六回:有没有去想越写越多,尽量多写?

小安:肯定尽量多写,但是也不会写很多,顺其自然写,积少成多。肯定是永远写下去,至于能够写多少,几本诗集或几本小说,这是没有特别的计划。

《疯子们的故事》写了三年,也许下部小说,可能会写五年。这辈子写两本诗集和三本小说,我觉得也差不多,多了也重复了,也没意义。

我的工作:和疯子在一起

六回:你在精神病院每天的工作都具体做些什么呢,请描述一下你一天的工作,比如哪个时刻是相对轻松的,哪个时刻是相对紧张繁忙的?

小安:年轻的时候,要上夜班,那确实太辛苦。再冷再热,或者你有天大的瞌睡,也必须在半夜两点钟爬起来上班。休息时,在家睡觉,也经常半夜突然惊醒,是不是该去上班啦。具体做什么,打针发药,帮助病人整理病床,每天三次,喊他们吃饭、吃药,不吃不行。作一切治疗前的准备,比如电休克治疗。也帮他们管理衣物零花钱。总之,非常琐碎。还有重要的一点,观察,或者守护,千万不能让病人跑掉了。每天应该没有轻松的时刻,除了下班后。

六回:很多人都难以想象在精神病院工作,甚至有的人会觉得在精神病医院待久了,自己都会成为精神病患者。为什么你会在那工作了二十多年,准备一直做到退休?回忆起这二十多年,是什么样的感受?

小安:我以前也奇怪我自己,为什么会一直在精神病院里待下去,每年都要想,这样一年一年奇怪下去,居然就二十年了。现在无所谓啦,也许其他地方根本不适合我。我认为,精神病是不会传染的,至少我没有,虽然,我的有些朋友爱叫我“疯子”,说:疯子,回家啦,疯子,喝酒打牌。

六回:这二十多年的工作经历中,哪件事和哪个病人是最令你难忘的?

小安:其实,有太多让我不能忘记的人和事了。我不能说我同事的,说我自己许多经历中的一次吧。半夜,有两个女病人打架,我想把她们分开,因为我也是长头发,她们把我也当成对手,三个人搅着一团。我大声说:我是护士!我是护士,当然,完全没有用,她们又叫又骂,声音比我还大。幸好,有另一个女病人睡不着,走来走去。听见我的喊声,跑过来帮忙。就是这个女病人让我没法忘记,因为有十几年,她每次见我都说:安护士,你记得不,我半夜帮你打架,把她们打赢了。我说记得,记得,谢谢你。你说啊,这怎么能忘记。

六回:对于医院里的病人,你是怎么看待他们又是怎样与他们交流的?比如他们痛苦吗?据你所知,你的同事们又是怎么看待他们的。你觉得他们与我们所谓的正常人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有哪些共性呢?他们又是怎么看待你和你同事的,以及这个现实世界的?

小安:我是精神病院的护士,他们当然就是精神病人啦。我想,我的同事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们不是理想主义者。精神病人肯定非常痛苦,几乎每分每秒,尤其是在他们看上去正常的时候。他们和正常人的区别,我也不太清楚,特别是这个“所谓的正常人”。可能区别在于:就是这个所谓的正常人,把他们定义为精神病人,让他们痛苦一生。哈哈,有点悬,我真的说不明白。在我们那儿的精神病人认为,他们是上帝,是医生护士的衣食父母。这个他们可懂咯。

六回:经常与精神病人打交道,他们对你的诗歌和小说创作,有什么影响?

对你的世界观又有什么样的影响?

小安:当然有一些影响。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诗人也是疯子?我喜欢他们的天马行空,我喜欢有趣的疯子。有时候,我还崇拜他们。

六回:我还想问,为什么称呼他们为“疯子”?

小安:我也想过,为什么不称他们为病人,或者精神病患者,而是用了“疯子”这个更直接的称呼。可能我喜欢,我爱他们吧,也有一点嘲讽和自嘲。“疯子”,更能表达我的文字和情感,但愿他们明白,不要来怪我。

六回:现在很多人都有或多或少,或者说或严重或轻微的精神方面的疾病,在你看来,如何预防呢?

小安:天啦,我只是一个精神病院的护士,不是导师。精神病防不胜防。

六回:如果现在给你换一份工作的机会,你想换什么工作?如果不想换的话,又是为什么?

小安:换什么工作,我还没有认真想过,如果写诗算一个工作的话,那我就干写诗这个工作。不想换工作,是因为换不了,我已经习惯太久。

六回:除了诗歌和小说,以及你的工作,你还对什么比较感兴趣呢?你会用什么眼光去审视身边的生活?

小安:除了诗歌和小说,以及工作,我对吃饭喝酒或者读书比较感兴趣。今天以前,也喜欢玩牌,觉得刺激,现在知道那没有意思,还是写东西最愉快,是最棒的事情。你以为我在精神病院工作太久,看什么都不一样吗?哈哈,你看,我太敏感,那就不一样好了。

一个人的业余生活:我就是疯子六回: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小安:我喜欢那种很细致,生活上能照顾我一点,细心的人。

六回:你做菜怎么样?

小安:简直没天赋。完全不行。

六回:你对爱情怎么看?

小安:人人都渴望爱情,爱情是最好的东西。每个人都会想随时都有爱情,人老了,爱情好像越来越少,也许是爱情,也许不是爱情,也许是激情,也许太理性了。目前为止,对爱情是一种奢望,相比年轻时要看得淡一点了。

六回:你是一个很理性的人?

小安:不是理性的人,应该不算,不然怎么会那样去赌博。

六回:你是个疯子吗?

小安:有时候是,我觉得诗人都是疯子。

六回:假如你现在有个伴侣,你会因为他而有些改变不?

小安:不会,但喝酒早点走,这个完全可能。

六回:问个庸俗点的问题,你现在觉得你寂寞或孤单吗?

小安:一个人过,肯定经常有这种感觉。有时候还是喜欢这种状况,寂寞孤单是好事。假如找个人,随时在身边,肯定适应不了,也不喜欢。我不愿意那样过。我觉得一个人过,能过,愿意这样。

六回:我记得你有时自己一个人在家也喝点酒?是不是喝点再写东西?

小安:一个人喝酒也是一种气氛,自己给自己一个点气氛,边喝边写,很愉快,很骄傲。

六回:你平时还关注什么?

小安:比如关注时尚。

六回:为什么喜欢关注时尚呢?

小安:就是喜欢,自然的事,所有的品牌,我都关注,我也喜欢谈奢侈品。

六回:具体喜欢哪个牌子?

小安:具体也没有,我觉得都挺好,贵嘛,很多东西都很酷。

关于小安的评论

小安的诗

韩东/文

小安的诗在圈子里备受推崇,但在更大的范围内小安并不为人所知。我有幸认识小安,有幸和这样天才而高洁的诗人处于同一个时代。我们曾多次见面,她的诗集我更是一读再读。

小安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的“非非”,她是“非非”“第一诗人”杨黎的前妻。他们因诗歌而结缘,我也因为诗歌而结识了这对前夫妻。“非非”作为一个诗歌社团以喧哗、叛逆著称,然而小安一如其名,是安静的。她没有参加过任何情绪激动的争论,甚至也没有过任何意在自我确立的诗歌主张或言论。小安基本放弃了理论或舆论的营造,不攻讦他人,也不自我吹嘘,讨好卖乖的事更是没有。她只是写诗,在“枪林弹雨”中一路走了过来。小安置身于一个最具进攻性和自我膨胀的诗歌团体,位于它的核心,却好像那一切与己无关,甚至连对批判的批判都没有。这是奇怪的,也是感人至深的。我似乎听见小安在说:打仗,那是男人们的事。岁月流逝,她又说:争勇斗狠是幼稚的表现,这些长不大的男人呵!

诗歌只是一个因缘,小安与一帮写诗的人结识了。事情到此为止。小安以她特有的智慧将诗人朋友转化为生活中的朋友。他们以诗歌的名义经常相聚,却不谈论诗歌,至少小安不谈。至少我没有听她谈过。小安不谈诗,但一直在写诗。

而那些大谈特谈诗歌以及诗歌政治的人倒未必在写。这就是小安的与众不同,也是她的超越。她不仅不谈诗,也很少参加正式的诗歌活动,什么讲演、讨论、交流、访问更是没有。倒不是小安由于清高故意拒绝这些,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我从没有听小安宣布过这方面的个人原则,对于热衷于活动的诗人她也不加以排斥。在出世和入世的两极选择中小安从不选择,只是安坐不动。对于成功成名既无积极进取的态势,也无不屑一顾的孤傲,两张牌她都不打。如果说,大隐隐于市,小安就是了。需要指出的是,这个“市”并不是诗歌的集市,不是任何官方或者民间。它就是成都的市井,是市井生活本身,麻将桌或者火锅店,而非别的什么。并且那个“隐”的动机在小安那里也是不存在的。

我曾就近观察过小安。就形象而言,她也是不好归类的。年轻时美丽,中年后灿烂那是不用说的,但你很难看出她的身份。小安当过兵,后来一直在精神病医院工作。但在她的身上丝毫不见军人的痕迹,也没有护士的影子。当然她也不像艺术家虽然烟不离手,更不像家庭妇女虽然身为人母。你在小安身上感觉不到地域造成的狭隘,然而她一张口便是成都方言。焕发着浓浓的世俗生活的亲切,言谈之间却又如此开阔。总之小安是神秘的,在质朴之中这份神秘更是意味深长。

小安是有过阅历的人,人生的道路可谓曲折多变。但她的诗歌却从不激烈悲愤。按她自己的话说,“我没有把这些悲苦与寂寞放进我的诗歌里,我把它们平静地处理掉了,我想我的诗歌是快乐和美丽的。”

的确,小安的诗歌里有一种特别优雅平静的调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读她的诗我都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也许,这就是天才的能力吧?将悲苦转化为美丽,让美丽还原为寂寞——在一个虔诚如我的读者那里。

被遮蔽的童话之美——“非非”女诗人小安论

刘波/文

作为第三代诗人群体中为数不多的女诗人,她们的诗歌大都带有强烈的女性意识,尤其以“黑夜意识”、“性觉醒”与“女权主义”为甚。而小安作为“非非”诗歌流派里唯一有成就的女诗人,其诗歌恰恰规避了这些关于女性性别意识的概念,而是从语言入手,以口语入诗,回归语感,还原现代汉语的干净与纯洁。这是小安区别于其他女诗人之处,而她这样的诗歌写法,并不逊色于其他受惠于普拉斯等自白派女诗人的诗作。对外国诗歌“影响的焦虑”在小安的写作中似乎不存在,她只服从自己对语言的追索。小安至今为数不多的诗歌依然有着重要的价值,其短诗的那种童话般的纯净与节奏感在口语的背景下显得独树一帜。

可以说,直到现在,小安的诗歌成就仍然受到遮蔽,这与她的低调与不事张扬有很大的关系,诗歌作品几乎没有在公开的出版物上发表过,即使有发表也只是民间诗歌刊物,不事张扬。因为她相信,诗歌只存在于诗人的抽屉与内心里。

但是作为“非非”第一女诗人,小安的诗歌写作绝对不应该被忽视,因为她拒绝了模仿与泛滥的知识,也拒绝了诗歌的功利化色彩和过于讲究技巧的成分,这样的诗歌即使有缺陷,但它们整体上语感的透彻与尖锐是不容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