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橡皮:中国先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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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阿坚:小招之死(1)

编者注:海子在25岁时死了,小招在24岁时也死了:他们之间相隔了21年。

海子不知道小招,小招却知道海子:这是他们的差异。另一方面,他们却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们都是自杀的,他们都写诗,并且都在死之前没有什么名气。

海子死之前的几个月来过成都,很巧,小招死之前的几个月也来过成都。我在成都都见过他们二人。比较海子,我对小招的印象要好些。当然,这不是我编发小招诗歌的理由。我之所以编发这个小辑,是因为我认为小招的诗写得不错。

应该比海子好。

感谢方闲海,他从将由黑哨出版的《小招诗集》里给了我一些。也感谢刘不伟,他把阿坚给小招写的文章给了我。那是他的北京主义已发和将发的专稿。谢谢,阿门,阿弥陀佛。

小招分裂症、死亡之我记

阿坚/文

小说明:五六年前他刚来京时叫“为自由招魂”。我说罗唆,也容易麻烦,以后就叫小招吧。其爷是湘西山里苗族,后我也叫他,小蛮子。有大约三年,我与他等都住在“后旅行”总部和啤隅斋。他参加过后旅行的增肥之旅、自卑之旅、添毛病之旅、嘉定新三屠之旅等,我均在场。我与他等,还徒步穿越过太行、访曲阳石乡、驻铁坨山参与电影《空山轶》的拍摄。我先后见过他的生母、同母异父妹、生父、继母。

下文主要是:我去潍坊收容所、精神病院接他出来的流水;他去世后约十天我与孙民去其家、出事地点、火葬场的流水;稍后情况的流水。它们均是当日或隔日的记录,均未披露过。

流水中的张胖即张弛、孙助及小孙即孙民、小贾即狗子,有的人或只称姓等,有的则讳之。为尊重家属,有的细节我会删了。

精神病院部分,估计没人能指正。死亡现场、火葬场部分,孙民有资格纠错。最后一部分,欢迎当事人以实证我。

网上我写过不少关于小招的,主要有:增肥之旅、自卑之旅、添毛病之旅;诗人小招(还发在社会学茶座);我与男友小蛮子(组诗);读我的“希望在路上”想起我及后小组对不起小蛮子;2006至2008年“阿坚的博客”流水账中也多涉小招。

他在写作上看不起我,称我老傻逼,在为人上他说我阴险,但他在关键时还是把我当成亲人的,他唯一服我的,可能就是啤酒方面。

小招出事后,我遭过谴责,也受过慰问。发出此文,也算谢谢爱我、恨我、烦我的诸位。

2011.7.2

一、精神病院,接小蛮子

11月17日青岛梁兄来电小蛮子有精神病

这日我与孙助、小炜在河南上蔡。得青岛梁兄电,大意有:小蛮子明早X次列车到京,已通知张胖去X车厢接;是他说要离开青岛,让我给买的票,卧铺;他到京后你们应带他去精神病院看病,他绝对不正常;他现在身体也虚,见他的房间有大把大把的掉的头发,长发;去火车站前我带他吃的饺子,不敢让他喝酒,他自己也没要喝;后来他忽然不高兴,把我给他买的水果饮食和新的棉袄摔在我身上扭头就走。

张胖也来电,言:明得起大早去北京站接小蛮子;他昨跟梁也掰了,把东西都摔给了梁;他回京咱们得给他找个精神病医生(我回先找个懂得这方面医理的熟人大致判断一下);现在从他网上的言论看是疯了,老自称朕。

11月18日早5点多张胖来电言车厢里没有小蛮子这日我与孙助、小炜在河南信阳。因我手机没钱了,张胖5点多电话给孙助,言:正在站台X车厢门口,没接到小蛮子;列车员说青岛上车后见过一个长发扎成髻的小伙——不知哪站下的车。

11月18日、19日多方打探后也无讯息,仅小炜告我小蛮子已在宋庄何诗人处——隔日他说是安慰大家撒的谎。

11月23日我与孙助在茂林火锅店见了张胖,他说:准备编一本小蛮子的精神病历;梁兄最近老来电话,怕小蛮子回青岛,他受不了云云。

11月25日我与孙助爬法海寺后山,他说:读小蛮子前几天的博客,有“我要去一个地方玩几天”的句子,确实有两人发过邀请。

11月26日海默来电问小蛮子下落,说他在青岛得罪人太多,会不会被做了。

我回不至于。

11月30日潍坊救助站来电言小蛮子已住精神病院

下午3点多,我接一口音不清、号码不识的电话,只听那边似说李登辉什么,还问我认不认识台湾“前总统”。后反应过来李什么辉是小蛮子的大名,打回去,得知:对方是潍坊救助站,11月21日在街头收容了自称李X辉的人,因言语混乱,送了潍坊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病院),他头脑清醒后说出他干爹和你的电话,对方姓王。我回我这两天就过去,并要了医院电话。

马上又接到梁兄电话,言救助站先给他打的电话,但他明天要去江苏老家办事,为对小蛮子治病有利,这事通知张胖,别人先不说为好。我回,我去潍坊,到时你出些钱。

我即给那医院电话,对方不知,让我打另一电话。又打到潍坊精神卫生中心,对方言电脑坏了,得明天上午查询。

给张胖电,通知这事,并说最好明天咱俩去潍坊。张胖言这两天他病了、狗病了、岳父去世,他离不开。我说我没钱。他说他可出五百到一千。

接小华电,言小水关心小蛮子正考虑报警。我回:小蛮子现在一地方休息,听我的没事,别的以后再说。

约是稍后,张胖在网上发:失踪者已找到。小华又电言看到这消息。

当晚与小贾、小万、高大师、亚林在西直门喝酒。亚林说了:小蛮子太不像话,把租来房中朋友的电器给卖了;他是挨打了,但他是头几天先动手打的别人;他威胁朋友拿钱,否则就对朋友女儿下手——若是我,早就拿刀子找小蛮子去了。小贾也批判我纵容、庇护小蛮子。

12月1日上午我打电话至潍坊精神病中心,言查叫李X辉的25岁男性,对方说查不到,我说救助站送来的,对方问编号。即给救助站电,知他的编号为181,再电话到医院,言查到,21号入院在X科病房。要了电话,我打给病房,181的主治大夫接的,说的主要有:181已入住10天,精神病,严重贫血,是流落街头被110送来,满身肮脏,言语混乱,经过输液、服药四天后,才向救助站的人说出姓名地址等;每天需一百多的医疗等费用,若接他出院须带三千;他身上没有外伤;他言语有时仍不正常,说自己是行尸走肉就得流浪。我回复说明后天过去,请您精心治疗。大夫又让我先去救助站再来医院。

1日下午3点多,我去军博宠物医院,见张胖,大夫给其脊椎错位的狗打封闭。后我俩至附近饭馆吃喝,我通报小蛮子的事,他给我五百,我说记在小蛮子的账上,他说不用。我俩又议:接小蛮子出院后怎么办;小蛮子在青岛的租房到明年三月才到期;他已把梁兄折腾得受不了了。张胖又说自己最近经济紧张,可能让王爷、笠谷帮助一下。因网上有寻找小蛮子的启事,张胖说他贴了“失踪者已找到”。

12月2日8点多我买当晚去潍坊的车票,上铺172元。约10点,户外杂志的小卡打电话问我能否去青岛采访滑翔伞专家,我说好,请打给我差旅费。又给小蛮子准备了毛衣外衣衬衣外裤等。

K411次,19:49发于北京站,明早6:24到潍坊。我电话告张胖潍坊的区号为0356,我身上只有三百多元。

12月3日10点前在潍坊救助中心

车上喝完啤酒,睡。这车终点站为威海。早点十多分,车6点10分到潍坊。在站边吃刀削面,差。7点多天亮,边打听,向北向东至长途汽车站,进对面(南)的道口路,半里多即见一个院挂双牌:潍坊市救助站;潍坊市流浪青少年救助中心。它是两幢三层楼,不旧。楼值班员言8点半上班。即在道口路溜达,又吃豆浆豆腐脑,溜至白狼河边。返回,一秃顶、四十多的王先生接待我,他是给我打电话的人。

先看登记表,约:救助站181号;姓名李X辉,男等;籍贯湖南会同,父亲的名、母亲的名(但没填电话);干爹梁X,电话13xxxxxx,赵(我姓)电话13xxxxxx;11月21号由城关派出所的110警车救起,因身体疲弱,言语混乱,直接送潍坊第三人民医院,输液四天,较清醒后救助站的人去做了笔录。

问他现在状况,人答稳定住了,还须继续治疗,可以接走回地方。我同意接走他,即登记身份证、签字、按手印。他们说一会儿坐救助中心的车去医院。

12月3日10点到潍坊精神卫生中心(第三医院)

乘救助中心的面包车,至东风西路的医院门口。救助站的说你自己去就行,已打好了招呼。这里有两三幢楼,大门门卫穿制服,我进入靠里面的楼,共四层,二层为老年科。三层有两道钢门。进入后,向一大夫说明。见活动室兼餐厅的屋中几十个穿病服的男性,大多光头且表情黯淡。大夫用钥开门,喊:181,出来。

小蛮子出来,在走廊见我,微笑一下问你怎么来了。他光头、面无光,比一个多月前瘦,牙略黄,头顶靠左后有几块指甲盖大小的斑秃。我俩移到有阳光的窗口。他穿统一的黯绿棉服、蓝条的裤、绒面布鞋(无袜)。他说:你们这游戏可玩大了,把我玩到这了,你们怎么搞的。我问知这里啥地方么?他说:不很清楚,棉被上写着潍坊第三医院,但又像监狱、又像精神病院、又像半军事化管理的公司。我告知这里是精神病院,又问他具体温饱。他说的主要有:吃得饱,有一点点肉;不冷;每天吃药,不知什么药;白天主要在活动室;怎么进的这里不知道;最好接我出去。我说:是110送你来的,你清醒后跟救助站的人说了些情况;出不出院我得问大夫(他插说我没事,不想在这住了);出院要三千元,我身上只有几百,让别人打钱可能明天才到卡。

我进医生办公室与其主治医杨大夫聊,杨三十五六岁,像年轻军官。他说了:181刚来时,虚弱、贫血,头发又脏又长——给剪了;他说话狂妄,有帝王思想,是分裂症的一种;躺了三四天才稍微清醒,现精神状况不稳定,至少应服一个疗程(三个月)的药,最好住院治疗,或者有亲人陪护关爱,监督按时吃药;现在用的药主要是安定精神、治疗贫血的;他后来配合治疗。他问今天接他出院么,大概需三千元。我说今天没带钱,争取后天接他。

我又回走廊与181聊,我问他答的有:有几天失忆;(我告知你的博客只写到17号)好像与梁吵架,我要回北京是张胖给我联系写剧本的事,还可先付些钱;身份证和钱包扔了;不知这鞋是谁给的;(我告你头发在这被剃的)在这洗了一个澡,水太凉;在活动室,护士不让我看报刊,别人可以;出院后想回青岛画画。他问他妹及哥几个情况。

他又严肃说:外面发生了大事,你应告诉我。我说没发生大事。又去他的床位,房间十多张床,他的靠门口,床单有补丁。有几个病友以为我是他爸,有的向我讨烟。我发现这科约三四十病人,1/4的有痴呆态,有的流口水。窗皆带铁栅,可望见大门口和公路。他又说想出院,越快越好。我说:我得筹钱,争取后天(周日)出院,一会儿我出去给梁、张胖等朋友电话。他又告我:这里的180、182也是没名字的,可能也是救助站送来的。走廊永远有一壮医护在巡走。

见所有病人都很轻声,很听医护人员的话。三十多岁的女护士长告我在这住院比北京便宜,又说181现在不闹。我跟杨大夫说多半后天接181出院,他给我手机号又说提前一天打个电话我再给他做个检查。

临别,我告181:再坚持一两天,我后天肯定来。又告他这事只有我、你干爹梁和张胖知,别的朋友只知你在某处休息。

在医院外,打公用电话,让梁兄打1500元在周日午前。小卡说给我打500,我说不行,她同意再打300。给张胖电,未接,即短信让他后天(周日)午前打1500元。

当天下午4点多,我坐火车,近19点到青岛,会滑翔伞专家。晚宿瑞昌路小旅馆。

12月4日晚返潍坊,梁兄、小卡已打来款

一天在鳌山湾、石老人采访滑翔伞。也抽空想昨天的细节:医护皆戴胸牌,主治181的叫杨XX,护士长面润、单眼皮,对病人说话有威严;她让我先交些费用。这病科不禁烟,见病人、医生都抽。181说在里面没时间感,统一起床、吃饭。杨医生说:181没有暴力,他是初犯,治疗一年才好。181说:能否带他下楼走一走,没下过楼;你让梁转我的信看了几眼让我连钱包等一起丢了;你们怎么把我弄到的这(医院)。救助站的王先生像朋友稚诗人,他说每月都救助近百人次。杨医生说:最近潍坊搞什么大的活动,收容流浪人员,像181这样的,一个人出去肯定还要被收容。181说:吃的跟以前在苛罗坨住过的救助站差不多,就是馒头咸菜、汤或稀饭;听不懂当地口音;一直没抽烟,也不想抽;没病友欺负他。

晚21点多返潍坊,择小旅馆。知梁的1500、小卡的800已到我卡。今没给杨大夫电话,怕一给181体检又得花一笔钱。给张胖打通电话,告之明要接小蛮子出院,明12点以前打钱,他说最近紧张但尽量。

12月5日10点多我到医院,钱不够未接出181

9点取了梁、小卡的钱共2300,我身上有两百多。步行40分钟至医院。到走廊,向活动室的181伸V指。进医生办公室,与杨大夫聊,我看病历,约是:181于11月21日由城关派出所110送来,他当时肮脏、长发乱、语言混乱、虚弱;体检四肢反应正常,无外伤,诊断为分裂型精神病。我要看下药的单,护士长说交完费给你打一份。我让算账,杨大夫说开出院吃的药得两三百,一共得三千。我言开两三天的药就行。那也须两千七百多,我仅有两千五百多。我说我跟救助站商量一下,护士长说没有用。我说:我从北京来,又非181亲属,能否打个折。护士长说:不交齐费用不能出院。我说我下午办出院手续,还差几百我出去找。

去走廊与181聊,告知现在还差三百元出不了院。我即手机给张剧作家电言有急用下午3点前打500元,又告小华速打300元,张说在外办事让同事打得15点左右,华说午饭后打。

一病友50岁,姓徐,过来要烟,给之,181也抽起。徐和善说他帮181恢复不少记忆。不少人过来要烟,给一根或我叼的半根。181说:出去后可去同学老曹那;去母亲处也行,但她老怕我把妹妹带坏;或回青岛(我断说不要再去给干爹梁添麻烦)。见病人回活动室吃药,叫名或号一人一小盆,当面吃下。

181非问失忆那几天的事,我告:17日你上了去京的火车,卧铺,当时你长发带扎揪,18日早张胖没在车厢找到你;你应是在潍坊下的车,然后瞎逛,两三天后被110在街头收容送到此处,大约25日你才清醒,说出身份以及干爹梁的电话。

我告181:一会儿取钱,万一取不到,你还得住一天。他马上眼睛很黯,说:

我真想出去,这里跟监狱一样。我说:能玩“飞跃疯人院”么,他说这不行。一保洁大嫂,五十来岁,过来跟我说:181不太闹,但刚来时,吃着饭就脱光了裤子,这挺好的小孩受什么刺激了。

12月5日15点我第三次来到医院接181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