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强的内力。”
一位书生打扮的中年人骑着高头大马突然停了下来,似是在自言自语。
他没有多做停留,手臂一挥,马儿又哒哒的飞驰起来。身后的七八骑侍卫一声不响,紧随其后。他身边还有一位十四五岁的男子,背着一把与他年龄不服的强弓,眼睛望着天边的一团火光,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接到密信,来自镇国公麾下大将吕铭。看过后没有丝毫犹豫,孤身一人按照信上所画地图前往‘三营之魂’。卫正岭声势虽不比德宗时辉煌,可毕竟是堂堂镇国公。在路上又接到飞鸽传书,是泯洲节度使的信鸽,所带之信却是来自东都洛阳,落款是天策上将。他同样没有犹豫,调来了手下八名侍卫,和他的儿子。
正值此消彼长之时,他顾是秋不能站错了队。
顾是秋在官场混迹近二十年,始终郁郁不得志。他同镇国公卫正岭年纪相仿,也都经历过德宗与仅仅在位一年的顺宗,到元和这一朝,他也算是三朝为臣。可卫正岭楼兰一战名震天下,他顾是秋如今也不过是小小的边骑中郎将。若论武功,卫正岭年轻时打败过他爹顾剑茗,可顾是秋自认为早已青出于蓝。
皇帝登基以来接连削藩,唯独镇国公卫正岭巍然不动。一是他有大功于社稷,且衷心耿耿,乃三朝元老。二是在这漠北确实即少不了他,也动不了他。这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始终面容阴沉。李辅先野心勃勃,执掌兵部,声势浩大。若想再进一步,必然要扫清这最大的障碍,镇国公卫正岭。这是机会,天赐于他顾是秋的良机。被人栽培,毕竟不比自己打下的军功。顾是秋暗暗得意,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重要。什么天策上将,现在也不过是兵部尚书。只有杀了卫正岭,李辅先才能如愿加封天策上将一衔,他顾是秋就是首功。
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已能感受到镇国公别院的那股热浪了。他停马不前,与身旁十四五岁的少年说道:“为韵,你知道为官之道在于什么吗?”
“不知道。”
这少年扭过头看了眼父亲,为官之道,他根本满不在乎。
顾是秋也不在乎他是否知道,其实这句话也是对他自己的说的:“为官之道,既在于明哲保身,又在于铤而走险!”
顾是秋淡定下马,身后的八骑侍卫也随之下马。此行他之所以要带儿子顾为韵,便是不想为韵如自己一般,被父亲拖累,影响仕途。这是个立功的机会,他要为儿子打算。
“为韵,你随我去,其他人原地待命!”
烈火在燃烧,把无垠的黄沙都染成了红色。
“爵爷,他们来了。”
吕铭站起身来,抽出腰间的武器。
“镇国公别来无恙!”
气定神闲的一声招呼却是用了内力传音。顾是秋武功不俗,身处官场唯唯诺诺十数载,如今也该着是他张狂的时候了。也是不知这别院中是否还有兵卫,先来个下马威也是好的。
镇国公本想还以千里传音之术,此时却有心无力。吕铭跟随国公多年,自然了解他的想法。运起内力,开口喝道:“你是何人!宵小之辈也妄想恐吓国公!”
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手中把玩着扇子款款而来:“不愧是堂堂镇国公,连身边的手下都有如此好的功夫。”
他身后还有那位十四、五岁的男子相随,背着把强弓似是不知所措。
“我当是谁,原来是顾兄弟。今日可是擒我来的?”
顾是秋没有回答,只是恭恭敬敬的拱了拱手,道了声:“国公。”
“顾是秋!国公有意栽培你,想不到你恩将仇报!”
顾是秋儒雅一笑,也不看那吕铭,望着镇国公作揖说道:“末将多谢国公美意,但被人栽培,总比不过自己打下来的军功吧。国公,念在你没落之时仍能想起小弟,也念在你赫赫战功,今日我不杀你。不如随我去见上将,是非公道自有定论。”
卫正岭哈哈笑道:“上将?不知你口中的上将是何官职,可是天策上将?”
“国公说笑了,我朝传到此代,并没没有设立天策上将这一官职。”顾是秋似是而非,言语暧昧。
“哦?那你是奉了哪位上将之命?能擒我镇国公的,在官职上,恐怕只有天策上将这一早已消失的爵位了吧。”
顾是秋不再多言,脸上露着值得玩味的笑意。
“也罢也罢,只叹你看不透这世间的功名利禄。人各有志,何必给你的主子徒增麻烦。本王的项上人头,就在此处。”最后一句,镇国公说的颇为轻松。
“国公,我顾是秋手下的漠北八骑纵横边疆多年,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今日我将他们全都带来,却没踏进这火光冲天的漠北别院半步。今日你有将兵二人,我亦是父子二人,这般交手,想必也不算是是秋仗势欺人了吧?”顾是秋言语之中藏不住的得意,此形此局,只有自己才能走活这盘棋,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重要。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吕铭一脸的冷笑与不屑:“顾是秋,别说只有你父子二人,便是漠北八骑一拥而上,今日你也得无功而返!”
顾是秋看着他,摇了摇头:“吕铭,你是条好汉,但我昔日敬你,是在官位。今日,我让你三招,出招吧。”
“呵,不过是边疆小小的游骑朗将!”话音刚落,吕铭毫不客气,飞身而上举刀就是一劈,顾是秋侧身便躲,熟料吕铭这一劈乃是虚招。吕铭左脚一横,趁着顾是秋向右一躲,转身已到他的背后,左手使出看家本领冲着后脑就是一拳。拳风冲来,顾是秋弯身又躲,哪知这又是虚招,吕铭早以挪出半步,右手横握着钢刀愤力向上一横!眼看便要割断顾是秋的喉咙,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旁边的少年眼看着这三招一气呵成,招招相扣不过是一阵风的时间,顾是秋一步未动吕铭就已把他逼上退无可退的境地。他心急父亲,可单凭他的功夫能看出来就实属不易,这毫厘间的功夫他根本无法插手。
可顾是秋嘴角的一丝冷笑并没有逃出镇国公的眼睛,顾是秋身后背着的兵器,更是让他感到了一丝绝望。
吕铭眼看便要得手,顾是秋却是泥鳅一样只见一身灰色的暗光擦着吕铭势在必得的刀锋而出!顾是秋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吕铭无法相信,快到只能看见顾是秋灰色的长袍一抖,人已置身事外。顾是秋反手扔出了扇子丝毫不差的打到了吕铭的手腕。吕铭是军人,在战场上兵器便是他的命,所以他的手断不会松开武器。可顾是秋的扇子狠狠砸在了他手腕上的穴位,整个手臂都毫无力气。当他的刀掉在地上的一刻,扇子已回到了顾是秋的手里。
吕铭怔怔的已经说不出话。
“好一身迷踪步,好一招岱宗问路。”镇国公微微点了点头:“令尊顾剑茗顾老先生即便十余年不肯与你相见,可这一身的功夫,依旧是尽数传给了你。你身后背的,便是名剑舞葵么?”
“不错。当年我拜师袁可立袁将军,本欲报效祖国,无奈父亲错怪我贪图名利,投靠朝廷,与我恩断义绝,此乃我终身之憾。好在父亲临终前托人将此剑传与了我,表示谅解。不瞒国公,此剑我亦是数年未曾动过,今日以此来取你首级,也算是不负你此生名望。”
“奈何你偏偏要走入仕途。虽说顾老先生在江湖中是惊天动地的人物,可也正是因为他的关系,让你这仕途之路并不好走。”
“江湖动荡,君上多疑,而我父亲又是首当其冲的人物。多年来我不受重用,可我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今日有此政变,又有幸由我立这头功,也算是有出头之日!”
“政变,好一个政变。想不到我堂堂镇国公官在公爵,竟落个造反之名!皇帝要削我的藩,我便让他削。皇帝要取我的头,我便让他取。可他要封权臣李辅先为天策上将一事,简直胡闹!本王断不能从!”
“胡闹?有何胡闹?皇帝登基,接连削藩,唯独没有动您镇国公。若不是你不识朝中大势,妄言朝政,哪有今日之变?”
“若没有今日之变,恐怕顾兄这一辈子,都难有出头之日吧!何谓朝中大势?天策上将一衔,太宗初为秦王,尝亲其职,自是阙不复置。如今李辅先不过是兵部尚书,妄想加封此衔,是何居心?我本无意仕途,只想在战场上多杀敌人,无心插柳,却让我位高权重。而你,处心积虑,却只得一镇之守。世间之事,当真是虚无缥缈,动手吧!”
顾是秋取下背后的剑匣,里面的剑被一匹黑布包裹。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慢慢剥开黑布,并没有刺眼的寒光,而是一块快要烂掉的剑鞘。顾是秋的眼神甚是唏嘘,仿佛朝圣一般小心翼翼,剑柄被一抹已经旧成灰色的白布裹着。一旁的少年也紧盯着这剑,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家族中传说的宝剑,却如此平淡无奇。
吕铭一直未动,尝试着慢慢回复内力。无奈顾是秋这一招太过凶猛,右臂仍使不上力。眼看顾是秋就要出手,国公又有伤在身,吕铭已无暇思考。突然他左手捡起杀刀,势如猛虎一般凌空跃起,这是你死我亡的一招!耗尽全身功力与一刃,猛然劈向顾是秋:“狗贼!休想伤我家爵爷!”这不要命的一招也让顾是秋毫无防备,就连卫正岭也万万没有想到。顾是秋下意识抽出手中宝剑,在月光下丝毫察觉不到剑光,一眨眼,一道鲜血喷出,舞葵剑凛凛发出一道血光,随即又暗淡下去。
生死一刻的关头,即便不能取胜,他也不愿苟活。
吕铭的护甲在剑光下像块棉布一样被划开,他无力的躺在焦土之上,瞪大着眼睛抖动了两下,肠子慢慢的流了出来。
卫正岭被惊的身体一抖,虽然早知道是如此下场,可身临其境时,脑袋还是一懵。
顾是秋看着镇国公突然放大的瞳孔,闭上眼睛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欲杀他,只是他那一招,乃是自寻死路。”
沉默良久,这一夜之间苍老许多的男人黯然说道:“这不怪你,是他不愿苟活。”说着,镇国公捡起吕铭手中的钢刀:“你的剑很快,就让我用吕铭得意的杀刀九式来会一会你,也好叫你知道他赖以成名的刀法并非浪得虚名!”
顾是秋抚着手中的宝剑,看着镇国公似乎无力的身躯,他背后偌大的镇国公府在这大火中已慢慢变成成灰烬。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缓缓说罢,他抽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