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当空,清风吹叶。是夜已深,玉清阁顶,两道身影伫立。风带着淡淡琴声,围绕着高阁。
一人一袭白衣,手握长剑,正是那名为“青”的玄天教弟子。而另一人,双手负于身后,一身黑衣,看不清其面容。
“前辈,止步,何事,前来?”此时的青,目光犀利,如箭般射向对方。
“玄天教昨日发生之事,你作为下属没有通报你们家小姐?”那人声音低沉沙哑,则是那日越清裳口中的“师父”了。
青面无波澜,淡淡地说:“我,保护,小姐,杂事,不问。”
“你明知你家小姐最为关心此事,你还想隐瞒她,这是一个下属该做的吗?”
“不劳,前辈,费心。”青依旧面无表情,月光照在剑刃上,春天的夜晚涌起一股肃杀之意。
“好,看来你是决意不想让她知道此事了,也难怪这个时辰你还在此地守候。罢了,辜负我一片好意,”那人摇了摇头,抬起头看着青,“不过,老夫倒越来越好奇你这后生的功夫了。今夜月色正好,老夫心情不错,便破格指点指点你吧。”
听闻此言,青的眉头终究是忍不住皱了起来。正想说些什么,琴音陡变,他急忙收起心思,紧盯着对方。
玉清阁地处玄天教僻静一隅,此时夜已深,弟子都已卧榻而眠,少数守夜的弟子也只把守住教门各处,两人相斗,若不是个天翻地覆,还真鲜有人能察觉。
黑衣人捕捉到青的神情,嘴角扬起淡淡笑意,从宽大的黑袍中,取出一把锈迹斑驳的长剑。
“老夫的剑法颠三倒四,杂乱无章,易攻不宜守,这便来了!”语罢,足点房檐,便如长枪直挺向前。
青右足画半圆,侧身横剑,周身劲力收敛,决心以守破攻。
两人剑刃相交,黑衣人的剑便径直被青的剑拨开。这股内劲之强,黑衣人内心也禁不住暗叹。然黑衣人没有退开,剑锋只是顺势一转,便由下劈转为上挑,直攻青的下盘。
对方的剑被弹开,青惊觉对方竟未使用内力,显然想以剑招胜过自己。分神之际,对方的剑竟已从下盘袭来。青运气退开,剑刃又已从别处袭来,他挥剑抵挡,却猛然瞥见剑又从下盘横扫而来。原来之前是对方的虚晃一招,剑招只使三分。
青使劲反转手中长剑,用力往地上一插,不差分毫地护住下盘。接着整个人便如蛟龙腾空而起,一脚向对方踢去。对方见状,微微颔首,一把抓住青的脚踝,青只觉一股大力从脚下传来,整个人便被扔了出去。青运起轻功,在空中挪移翻腾,方才稳稳落地。
老者那一抓,终究是用上了内力。
“好功夫,小子,再接剑!”老者一掌拍起青插在房檐上的长剑,一道青光便径直射向青。
青一把接过长剑,只觉一股残余的劲力传来,直颤得他手心微微发麻。自己先前的估计果然没有错,越清裳这个口中的师父,真当是一个绝顶高手。不过,这也恰恰表明此时的他并无恶意,因为以黑衣人的功夫,真要想硬闯此地,便是泰武真人来了,怕是也奈何他不得。
如此,青也更加好奇这位神秘人的身份了。
“小子,再过上两招罢!”不及青再多想,剑刃已如闪电奔袭而来,此时神秘人手中的锈剑,嗡嗡作响,显是加持了极为深厚的内力。青终于不再保留,内劲勃发,整个人宛若一尊不动明王,横剑一斩,一股极强的剑气,便由此扩散出去。
黑衣人瞬间明白了什么,也不避让,剑锋迎着剑气而上,其势便如鲲击水三千,鹏扶摇九万。伴此,是一阵劲风,直卷得房顶的瓦片飞舞。
而下一刻,剑尖已直指青的双眼,瓦片仍未落下。即使是一向沉稳的青,此时的汗水也是不住地涔涔而下。
黑衣人收了剑,瓦片落下,发出乒乓声响。
青将剑插在一旁,恭敬地向黑衣人行了礼。黑衣人则点点头,说道:“万佛寺的无相金刚神功,你年纪轻轻由此修为,当真惊人啊……我如你这般年岁之时,比拼内功,怕是撑不过一刻。不过要比剑招,还是胜你三分。让你改刀为剑,终究还是勉强了些。下次你便使回你最拿手的刀法,这止观刀法,看来还是后继有人。”
青微微颔首不说话,内心却起伏不定。几招便让对方看清了自己的来路,而自己却丝毫琢磨不清对方的身份,这让青感到了丝丝惭愧。
“罢了,今日便这样吧,再闹下去怕是要惊动了玄天的那几个老家伙。老夫想知会你家小姐的事,一会她自然会问你。还有,你不用与我有太大敌意,你家小姐悟性之高,老夫前所未见,收她为徒只想传下自己的衣钵而已。”
青抬起头看着老者,半晌才道:“恭送,前辈。”
黑衣人无奈地一笑,也不管他,便自行运起轻功去了。
此时琴音再起,轻快而悦耳,青叹了口气,下了房顶,便往阁中某处走去。
凌天藏剑谷,谷名便是藏剑谷剑派的派名。其传承百年,却在二十余年前与地府一役中被彻底抹杀。鼎盛时期的藏剑谷,乃是江湖第一剑派,其门下弟子数百人,个个皆是江湖精英。
“父亲,当年的藏剑谷有如此威势,为何会被区区一个北域邪教给覆灭了。”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对身旁的灰眉中年人问道。两人均是书生装扮,年长者一袭白袍,年轻者则是一袭暗红长衫,均是气质儒雅之辈。
春时的藏剑谷,草长莺飞,生意盎然,一派大好风光。
任谁也想不到,数十年前的这里曾是血流成河的人间炼狱。当年,惨胜的地府中人一把大火将谷中遗留的尸体建筑全数烧尽,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火光与黑烟飘荡在空中,便如地狱般可怖,更有入谷的路人听见谷中有传来人凄厉地哀嚎。而后,此地便也成了附近百姓口中的大凶大厄之地,到如今,便唯有一些亡命之徒盘踞此地。
中年人一脸严肃,望着眼前飞流而下的青瀑,叹道:“当日任你尸横遍野,如今依旧是此等风光,这便是所谓天地无情罢。”
听到青年的疑问,他又说道:“这地府之所以被称为魔教,不仅仅是因为当年屠谷之事。其教中首领多为些奇人异士,行事诡谲而不按常理,不乏世俗所不容的恶人。当年一战,必然不会只是较量武学修为的君子之战。地府必是各种手段齐出,故能落得个惨胜吧。”
“那这藏剑谷的剑术精要,是又如何?”青年眼中露出希冀之色。
中年人摇了摇头:“休儿,我平时如何教导你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谷中的一切,如今有任何人想要染指,均是不义之财。何况此地怨气极重,你莫要有些坏心思,以影响你一生的气运!”
青年微微一笑:“父亲,孩儿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更何况这些年过去,谷中的秘藏怕是早被洗劫一空。也不知石叔探查得如何,叫我俩在这里等着,真的好生无聊。”
“唉,年轻人没耐性,如何成得了大事。这些年的圣贤书,真是给你白读了。”中年人瞪了青年一眼,便见得一道黑影从身旁林中蹿出。来人落在地上,竟是一个身高不过五尺的小老头,那人顶着个光光的头顶,头围只有几绺稀疏的白发,鼻大眼小,眼神却异常犀利。
“大猴又在训小猴啦,哈哈。”那小老头凑到两人身边,嘻嘻笑道。
那中年人哭笑不得,无奈地说道:“石大哥,你便不要戏谑我父子俩了。”这石老之所以如此称谓父子俩,是因为这对父子姓袁,父亲叫袁镇,儿子叫袁休,袁猿同音,而那老者向来玩世不恭,故给两人取了这样不正经的名字。
“石叔,所以,这藏剑谷中如今情形为何?”袁休向老头问道。
“倒是没什么棘手的人物在,无非是些黄毛小贼罢了,只是那为首的头子,好像有些门道。至于要如何入谷,唯有一个路口,有几人巡视而已。以我们三人的功夫,要偷偷潜进去,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先前当地百姓是有抱怨,说此地时常有流寇劫掠商队和附近村庄,想必便是这帮人了”中年人道,“石大哥,王爷与蓝儿这会也该行至凌天府了,还麻烦你去与王爷报信。这帮贼人虽说更像寻常盗匪,但也不可轻易放过。我与休儿便先驻扎此地,静观其变。”
石老头点了点头,拿了自己简易绘制的藏剑谷地形图交予二人,便运起轻功,消失在繁茂的树林中。
袁休立即拿起地形图仔细察看,袁镇知道自己这个心急儿子的心思,如今孩子已经长大,自己再说些什么也是枉然。好在袁休如今也已是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作为父亲的袁镇也便不再阻拦。而此次,或许也是验证这孩子是否能胜任五行卫的一次考验。
唯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孤帆顺流而下,凌天府不知何时下起细雨,水面上一片氤氲迷蒙。舟上三人,斗笠蓑衣的渔夫在船尾轻摇木桨。船头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面目儒雅却又不失威严。他抬手仰面,手中酒壶中的琼浆顺着细雨入喉,酒的浓烈与雨的清凉交织,便是天底下难得的珍酿。
“王爷,春雨微寒,小心着凉,还请舱内一避。”身后传来流水般悦耳的声音,那是一名年轻女子,一身水蓝色的劲装衬托出矫健身形。面容虽称不上绝色,但样貌清秀,多几分江南女子的温柔。女子个子不高,怀中抱着一柄华美的长剑,腰间则别着造型别致的双刀。
“蓝儿,你的脾性,与你的兄长真是太像。如此良辰美景,又有佳酿在手,辜负了岂不可惜。”男子如此说着,一口酒入愁肠,细雨顺着脸颊而下,便好似化作相思泪。
然而在后辈面前,这泪终究是流不出来的。
“王爷,蓝儿虽愚钝,也看得出您的愁绪。只是借酒焦愁愁意更浓,心体相连,王爷近日贵体欠安,故还是稳妥些的好。”
中年男人不说话,看着周围变动的景色,白色的氤氲与两岸青青芳草,整个人便好像沉入了回忆之中。
那是相似的情景,只是人不在了,琴音也不在了。十年间踏遍国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与之相关的人事物突然间绝迹江湖,对他来说,天底下最深的折磨莫过如此。
“蓝儿,我这半生戎马,快意恩仇,不白活于世间。如今越家江山已固,除了家人,我已无所挂碍。你从小和裳儿一起长大也知道,裳儿自没了娘亲,便连那笑容都失了三分光彩,脾性也变得有些喜怒无常。我这为父的……唉,我怎又能与你小辈谈论此事。”
此人名为越凌潇,是当朝皇帝唯一的亲弟,也便是越清裳的父亲。身旁女子为其所收义女,名为越蓝儿。
“王爷,藏剑谷过后,便要启程回御天府参与玄天教门比了,”越蓝儿连忙换了话题。
“唉,你一提此事,我便更加头疼。青手书说清裳武艺进步神速,此次门比必能技惊四座,拔得头筹。如此我与她的约定,便要兑现,这烦心事便又多一件。”
蓝儿微微一笑:“王爷,小姐念母心切,且天性不愿受束缚。您从小便与我说,人各有其天命归宿,您与她的约定,对她来说,兴许不是一件坏事呢。您若真不放心,便一直叫兄长暗中相护便是。”
“蓝儿,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什么了,”眼前背对的男人突然说道。
“我明白,王爷……”越蓝儿愣了一下,随即垂下了眼帘,“所以,蓝儿和兄长才要成为王爷的剑,不是吗?”
越凌潇沉默,灌下壶中剩下的酒,便当即躺在船头。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一个无人守候的家,又要如何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