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村的村头种着几棵杨柳,杨柳下是几个被日晒雨淋打磨的格外整齐圆润的腐烂发霉的草垛,草垛久无人动,爬满了令人敬而远之的葎草,地面上则布满了苍耳、苘麻等各种杂草,而在杂草间,是一条条人为开辟的狭窄通路,路的尽头便是村口的那个小小的垃圾堆。这些老树、草垛、杂草组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小世界,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可以从缝隙观察外面。这个地方曾经是几个孩子最喜欢的秘密基地,他们由草垛方向的入口进入,潜行到那个村民常丢垃圾的垃圾堆,然后人手一根棍子,在垃圾里翻找各种有趣的东西,有人来到的时候,他们便退后几步回到杂草的世界,那样就没人能发现他们在做翻垃圾的可笑的幼稚行为,而这种幼稚,他们作为秘密,深埋心底,与那些有趣的东西共同为他们带来无数的乐趣,那是只有他们彼此才会理解的最快乐的美好。
时光悄然而过,孩子逐渐长大,原来的草垛腐烂殆尽,全新的草垛重又立起,杂草死了又生,老树依旧健在,而从前的那个秘密世界,如今也依然铭记着自己的使命。
这一天,乡下的蓝天用自己的晴朗向城市展现自己的优越,安静无人的老村口走来了一个再次造访的老熟人。她身材矮小,面容苍老,头上的发丝几乎全白,她那尚未弯曲的脊背上披着一条麻袋,满是老茧的手上拿着一把小型的铁锹,她环顾周围,见四下无人,便一头扎进了草垛后面的杂草里。杂草中隐藏着一条如当年一般的狭窄通路,只是没有分叉,径直通往前方的垃圾堆那,她脚步沉稳,手脚麻利,快速地在垃圾堆里翻找各种可以卖钱的玩意儿。
她找到一个没有破损的铁杯子,直起腰来眯着老花的眼睛仔细打量了几圈,用手使劲擦了擦,揣进兜里,自言自语道:“这么新的杯子就扔了,一定是刘老头的媳妇儿扔的,他家可真是实打实地有钱哦。”随后她又重新低下头去继续翻找。垃圾中的异味与另一边的公共厕所的味道不相上下,但闻得久了也就认不出什么别的味道了。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空气里除了臭味就只有铁锹与垃圾交战的哗哗啦啦的声音,期间走过几个路人,她敏捷地躲回杂草里,看着熟悉的村民从眼前经过,低语几句对方的外号,以及几句连她自己也听不太清的咒骂。临走的时候她看了眼身边的杂草,突然间感慨万千,自语道:“养了个爱翻垃圾堆的儿子,到头来我自己也来这里翻了,这就是命啊。”她拍拍身上的尘土,钻出杂草,走上回家的方向,又低声念叨了一句:“小风啊,你在外面可一定要平安啊。”
路上,她背着麻袋慢慢走着,脸上没有表情,迎面走来一个村人,那人见到她便露出黄色的门牙笑问道:“四嫂,去哪来的?”
她挤出笑意回答他:“到地里摘了点菜,”然后又客气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呢?”
那人满脸得意地回答:“儿子给我打了几十万块钱,我去取一下。”
“啊?你儿子这是做大官儿了还是当老板了?”她音调一扬,追问道。
“没啥没啥,当了个部长而已。”那人不禁大笑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
她惊讶地再次问道:“啥时候当上的,我咋没听说呢?”
“也没多久,约摸着就一两个月吧,你不怎么出门,所以没听到风声吧。”
她感叹地说道:“那你老王可真是有福啊,这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哎呀,人哪能说有福就一定能有福,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行,老王你先去吧,我还要回家忙活下。”
“行,那就回见了。”
她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巧遇上村主任,这位村主任是一个略有驼背的高个儿男人,长着一张大长脸,年纪六十五岁,已经干了几十年的村主任了。要是论辈分的话,扬风应该叫他伯伯,算是同姓的自家人。自家人总是该互相照顾,但这位自家人身为村长总是要公正严明一点才行。这不,他刚和眼前这位空巢老人见面,那位空巢老人就开口道:“三哥,你看我之前和你说过的低保的事情怎么样了?”
村主任难为情地说道:“不是我不给啊,实在是这个东西它有规定啊,不是你想有它就能有的。”
“那到底是有什么规定?”
“你看你这家里虽然破,但是有电视、电灯和冰柜,而且你自己也不是没有劳动能力,再说了,你不还有儿子吗,儿子也有劳动能力啊。”
“就不能通融下吗,三哥?”
“那哪能啊,我坐在这个位置也不是说想做啥就能做啥的。”
“那你怎么给老王家办了低保?他家比我家条件好了多少三哥心里很清楚吧,而且他儿子都做部长了。”
“什么部长?你哪听来的?”
“刚才碰见他了,他亲口跟我说的。”
“不能,没这回事!他家确确实实就是困难,你是没看见,都穷得揭不开锅了,还什么部长,你肯定听错了!”
“谁说我没看见,三哥你不要睁眼说瞎话嘛,他家房子都是刚翻新的,吃的顿顿都有肉,而且我刚才的确听得清清楚楚,绝对没有半句假话!”
“好了好了,我一会要去镇里开会,忙着呢,回来再说吧!”
……
当天晚上,夜凉如水,天上的月光照耀着广袤的土地,为寂静的夜晚披上一层明亮柔美的银装,漫天的星星闪闪发亮,仿佛往生的故人在遥望自己远在尘世的亲人,为他们献上自己永恒的祝福与期盼。
她搬来凳子,坐在与房子正门对应的后窗前,已经变黑的水泥地破碎不堪,凹凸不平,她挪了几次位置才终于坐稳。窗台上放着她丈夫简陋的灵位,所谓灵位就只是木条订制的架子,上面套了一个白纸折叠的牌子,用毛笔写着他的名字和他的亲人的名字,如此而已。她静静坐在那里,凝望着灵位,发出啜泣的声响,啜泣之后,便是一段又一段的自言自语。
“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们扬家人的嘴脸,你帮他干了那么多活,等到死了,怎么能连个低保都拿不到呢,凭什么啊?”
“你穷了一辈子,都没穿过几件像样的衣服,没吃过多少好吃的东西,临死了,连儿子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不开眼呢!”
“每天干活起早贪黑,可就是没挣到几个钱,还连累了孩子跟我们受苦,我们咋就这么没本事啊!”
已经忘记是第几次的自语,已经放弃过多少本应该有的希望,没有丈夫相守的空房,没有子女陪伴的生活,一切都是那么地艰难无力。她曾经渴求富裕,她曾经在乎名节,她在半生的颠簸劳累里不断地生起希望,又不断地失去希望,渴求一再妥协,名节逐渐剥落,最后剩下的,就只是一个艰难生存的老人,一个即便儿子打来了钱,也无处可花、不想去花、不愿去花的,将所有期盼寄托于后代的普通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