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渐看上去不拘小节,甚至有些大大咧咧,其实却活得很谨小慎微,因为很多事情他都能拎得清。
街上遇到围观,他都尽可能地绕着走,从不凑热闹;手机上时不时乱七八糟的利好短信,不管真假他也都懒得看,就删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危险是可以规避的。股票和基金理财,宋渐压根想都没想过;某同学曾苦口婆心劝地他参与最时兴的众筹,他不为所动。他觉得那些看上去很美的坑,都是为贪婪者设的局。
若不是杨漓身上那枚已经外泄的羽毛纹饰刺痛了他,使他情绪失控闯了红灯,又意识模糊地撞了女人,否则这样很“出格”的事,几乎是不会在他身上发生的。
富贵险中求,宋渐知道自己这样发不了大财,可他也不想发大财,他刻意想让自己的生活简单、干净和明了一些。
相对于外面的浮躁和混乱,很久以来,宋渐在妻子杨漓和女儿宋小艺的陪衬下,一直都以为家才是最稳靠最保险的,置身其中,不用做作,也不用提防,是避风港,是安全屋。
可现在竟也觉得不是了。
也许,坐在一个受了伤的手无寸铁的美丽女人的病床旁,才是最安全的。事实上,在几个彻夜守护的无言时段里,宋渐人也确实这样找过安全感,可那四十多岁女儿的一席话,让他仅剩的这一点安全感顷刻间也荡然无存了。
四十多岁女儿的告密让宋渐惊讶之余,内心如潮涌般翻滚,他回到病房里,就那样站着盯着睡衣女人看了好一阵,他感觉睡衣女人都被他看得表情都有些不自然了。宋渐竟冷静了下来,出奇地冷静,他拎只凳子就放在女人病床头旁,然后他坐下来,和女人挨得很近,几乎能感觉到她吐气如兰。
我都知道了,她都告诉我了。宋渐很平静地说。
女人正专注着窗外,那片叶子,那只飞鸟或那朵浮云,反正忽略了宋渐。
你借过她手机打过电话。宋渐不紧不慢地。
女人似乎有些意外,她侧过头来看了宋渐一眼,然后又转了过去,继续窗外。毕竟起作用了,宋渐有点小兴奋,他需乘胜追击。
你到底想干什么?宋渐的声音有些严厉。
女人仿若未闻。
好吧,不管你要干什么,你先告诉我你姓什么叫什么,好不好?
女人不为所动。
宋渐逆光看着她的侧脸,他这次没有再激动,以下的文字是他一板一眼说出来的:
好吧,你别以为你打死也不说我就拿你没办法,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做什么的的,我在纸媒、视媒和网媒的朋友很多,我发个寻人启事或招领新闻不难吧,你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石头里蹦出来的,我就不信这个拥有几百万人口的的城市没有认识你的人。
宋渐说着,点开手机的拍照模式,然后起身绕过病床,他想冲着女人的正脸拍张照,可还没等他拍呢,女人却又把脸转了过去。宋渐只好又绕过来,当然无济于事。女人的脸转的是小半圈,宋渐整个人转的却是大半圈。这样反复几次,女人忽然便抬起双手捂住了脸,并把整个脸伏在了胸前的背面上。
无奈,宋渐只好放弃:好吧,我不拍了还不行吗?
宋渐说着在手机里翻起照片来,终于找到了那张稍早前给女人拍的手机照,然后把手机凑近给女人:
你知道我之前照过一张,还在我手机里呢,虽然不是太正面,但也能辨认出是谁来,一样可以登报用的,不信你看看?
女人抬起头来,但防宋渐使诈,她还用双手捂着双脸,从手指缝看了宋渐的手机一眼,然后她索性拿下双手,把脸扬了起来,满是冷艳决绝的神情。
宋渐!
女人第一次喊宋渐的名字,声音纯净而清爽。宋渐也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通体被自己的听觉短控了一下,大脑瞬间被刷了屏。宋渐还在愣着,女人却又唤他。
宋渐,你是叫宋渐对吧?
对,对。宋渐忙点头。
你也算是媒体人,应该懂得中国的法律,未经允许,擅自公开或刊载,就侵犯了我的肖像权和隐私权,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宋渐不禁又一愣。这他当然知道,但却没想过。
我……我当然知道,但就算违法,就算无耻,我也要这么做,我就想知道你是谁!
女人忽然激动起来,她挣扎着,似乎想下床,但却动了伤口,不禁疼得叫了一声,宋渐忙过去扶住她。
你这是干嘛啊?医生说了,你现在还不能下地,也不能大动的!
宋渐摁着女人有些娇弱的双肩,女人不再动了,却扬起脸来盯着宋渐看,宋渐下意思地忙把双手从她的双肩上拿开。
我是谁,真的很重要吗?
女人就那样紧盯着宋渐突然问,宋渐一下子就被问住了。是啊,她是谁重要吗?他们原本就不相识,他是他,她是她。他碰巧撞伤了她,她恰巧又漂亮。她住进了医院,他护理她,等她伤好了人就走了。他们也许不会再联系,她还是她,他还是他。一切都像梦魇,一睁眼也就过去了。她是谁,真的不重要。
不对,也很重要,自打睡衣女人住进医院,这连医疗带护理也好几万了,都等着保险公司理赔呢,再者,宋渐的驾驶证和那辆老宝莱还在交警手里扣着,更何况,医院的病历还是宋渐代的名呢,不知道她是谁,怎么结案啊,这一切都不会有着落。
宋渐刚想说什么,女人忽然又说:也许我死了,你就不会想知道我是谁了。
女人说着,眼圈一红,竟双手捧着脸哭泣起来。
女人的眼泪总会让宋渐不知所措。他此生只面对过两次女人的哭泣,一次就是这次,再一次就杨漓嫁给他那次。按杨漓的性格,她不会哭的,所以婚礼前一天,杨漓问宋渐她婚礼当天会不会哭,宋渐想都没想就说不会的,你不会。杨漓便也觉得自己不会。谁知当接亲离开娘家单元门的一刹那,杨漓还是忍不住扑到妈妈怀里痛哭失声,搞得宋渐一个大男人差点也跟着哭起来。
哭声哽咽,双肩抽动,宋渐就那样看着女人的悲伤,明晰而又动情,他却无心欣赏。他囔囔半天才说一句:不是,别……别哭啊,咱有事儿说事儿呗……不是,我也就说说,你别当真啊。但显然都无济于事。对于一个毫不了解,甚至连姓名都是未知的女人,宋渐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他无从下手。可他心中着实不落忍。
女人哭了一小会却不哭了,拭了眼泪,扬起脸来,双眼已有些红肿。
你不就想知道我叫什么吗?好吧,我可以告诉你,我叫Amy!女人看着宋渐。
爱……爱什么?宋渐知道她说的是一个英文名字,不过还是听不太准。
Amy,a-m-y。女人重复着,又按字母拆解,又说:翻译成中文就叫艾咪。
艾咪?
嗯,姓艾的艾,猫咪的咪。
艾咪,很好听的名字。
宋渐笑着称赞了一句,可艾咪的脸上却仍冰冰的,看不出一丝被赞的喜悦。
我是新西兰籍,在中国无亲无故,信不信由你。艾咪仍看着宋渐说。可是,你……宋渐想说什么却又被艾咪打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的,我在中国是有朋友,我借手机打的那个电话就是给他打的,我跟他说我有急事回新西兰了,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也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至于为什么,我不想说。
宋渐当然还是一脸的茫然,但艾咪接下来说的话,显然是想让他宽心的:
请你放心,我不是一个坏人,对你没威胁。你也知道,我身上什么都没带,那天我心情不好,精神有些恍惚,出门的时候就连钥匙也忘了带。不过等我能下地走了,我就找个开锁的,然后把我的护照和居留许可取来。我会帮你办理住院医疗和交警部门的手续,不会耽搁你保险理赔和提车取证。
艾咪说完,又把脸转向了窗外,明摆着不想再说什么了。也说不清为什么,宋渐很愿意相信她说的都是真话,这样一个美丽而忧伤的女人,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坏人,也不应该是一个坏人。
可宋渐的心中无疑平添了更多的困惑,比如既然她在中国无亲无故,那么她是在新西兰出生并长大的喽?那她的父母原本应该是中国人吧?要不她的汉语不会说的这么好。再比如,她在中国是工作经商,还就只是来度假旅游的呢?还有,她为什么一直不肯说话,而一说话就会哭?可艾咪已转过脸去,显然不想再交流,多问无益。
慢慢来吧,宋渐是怕再见她忧伤的样子。但不管怎样,这一番下来,宋渐感觉和她亲近了许多
晚上马老二兴匆匆地来打替班,拎了满满一保温饭煲的鸡汤。马老二说这是他老爸特意开车到乡下收的老母鸡,纯多年的土鸡,也是他老妈亲自下厨煲的,里面还放了冬虫夏草。马老二的父母盼他娶妻生子都盼白了头发,得知马老二终于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尽管还不知道叫什么,还躺在医院里,但也心花怒放,又焕发了青春一样。宋渐取笑马老二说你这也太先入为主了吧,马老二却说这叫攻势,爱情双方总是互为攻守,他在攻城掠寨。
临走时宋渐忽然想起什么,对马老二说医生说了,她现在还不能喝果汁,万一喝坏肚子会感染,说你把榨汁机就拿回家吧,放在这儿挺碍事的。马老二说他知道,医生也跟他说过,但现在不能喝过一阵不就能喝了吗,就放在这儿吧能碍什么事。
宋渐打车快到家时,又接到马老二的电话,气冲冲满带兴师问罪的口气,追问宋渐是不欺负她了,要不她眼圈怎么会红。宋渐说谁欺负她了,你看我像欺负人的人吗?马老二说你没欺负她她怎会哭?宋渐说我哪知道你问她啊。马老二恨恨地说你等着,要让我证实你欺负过她,我特么跟你没完!说完马老二就挂了电话。宋渐只有苦笑。
宋渐心想,不都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吗?怎么这话搁马老二那儿就不好使了呢?
回到家宋渐跟杨漓说起艾咪的哭泣,杨漓不禁感叹:这都怎么了,一个哭另一个也哭,我怎么就不会哭呢?难道我不是女人?不多愁善感?宋渐心说你是未到伤心时,嘴里却问:谁啊也哭。杨漓说还能有谁呀,秦可呗。
原来几乎就在艾咪当着宋渐的面哭泣的同时,秦可也在杨漓面前哭诉着。秦可是终于鼓起勇气找了那个小三面谈。找那个小三并不难,她就是姜军公司里的一个业务员。秦可很轻松就问到了那小三住处,就在离姜军公司不远的一栋公寓楼里,是不是姜军为她租的秦可不确定。小三看上去很漂亮,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虽然鼓着个大肚子,但无论修长的身材还是酒窝的脸蛋,竟都有几分像杨漓。
秦可质问她为什么夺人所爱,破坏别人的家庭,道德吗?秦可话没问完自己反倒先哭了。谁想那小三竟也跟着哭了,说姐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姜军是我大学毕业后认识的唯一让我死心塌地喜欢的男人,为了他我做过三次人流,这次医生说再流了恐怕以后就不能生育了,说,难道我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孩子被毁了,就道德了吗?一席话让秦可无言以对。秦可竟还安慰了她几句,就离开了。
杨漓讲完秦可的故事,忽然往宋渐的怀里一歪,嘴里哀怨着:你说这阵子怎么这么闹心啊?秦可的事折磨死人了,你又偏偏撞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唉,你说咱们若能逃离这个嘈杂的世界,去一个清静的地方该多好啊……哎?杨漓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老公,你请个假呗,咱俩去旅游啊?
旅游?宋渐意外地看着兴奋起来的杨漓。
对啊,就咱俩人,来一次假装蜜月的旅游?杨漓眼里闪着光彩。
假装蜜月旅游?宋渐不禁重复了一句。
杨漓没再说什么,就那样满怀期待地看着宋渐,显然在等待他肯定回答。宋渐也在看着杨漓,心中却已翻了几个个儿。相识和结婚之初,这种追求情调和浪漫的主题,在两人之间还是很常见的。可随着时间推移,这令人缅怀的亮色就被柴米油盐、孩子的养育和工作的奔波所洗涮褪尽了。日子总归于平淡,两人似乎也都没再想。杨漓抽冷子这么新鲜一下?让宋渐多少有些不适应。
难道那个一直都没有回话,反倒退了Q群的视频男人,是真的察觉了他,他又提醒了她,她已经知道他知道了他和她的事?
杨漓突然来这么一手,是在修复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