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是中年,但宋渐的那颗心从未往中年上靠过。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一个身强体壮,势如破竹的大小伙子,浑身还蓄满着力量。真是的,除了把妹他现在不能随意发力了,篮球场上他现在还是主攻手,拼起酒来他又怕过谁呢?要不是碍着喝多了杨漓会跟他吵架,他还是那样的无知无畏。尽管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和九零后零零后已经打不成一片了。
在那个该死的视频纹身蹦出来之前,宋渐的生活一直很从容,不紧不慢,波澜不惊。他从来不知居安思危,更不会杞人忧天,携妻带女的生活是那么平和恬淡。没有太多烦恼,也就不会凭生烦恼丝。宋渐常常取笑单位那几个还未到四十就斑驳了鬓角的同事,他们总会用焗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宋渐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社长高大俅那样,刚刚五十就已花白了头发。
这冷不防地危机就来了。尽管这之前的视频纹身也给他带来了危机,也让他心慌,但那危机他自信是可以防御可以掌控的。而这次的危机才真正让他心生恐惧了。给他带来危机感的不是别人,正是已花白了头发的高大俅。
那天中午在单位食堂,宋渐在马老二的催促下给姜军打了电话,可结果却让两人都很失望。姜军说他就在那次展销会上与艾咪有过一面之缘,但她的公司叫什么名字,地址在哪儿,联系方式,他现在一概不知,好像交换过名片,又好像没有,反正现在找不到了。宋渐问难道你们公司没有展销记录吗?姜军说有,但只记录参展方和订货总量,偶尔会对订货数量出奇大的订货户有记录。他特意查了,艾咪订没订货,订了谁的货,订了多少货,都无从查起啊。
不过姜军在通话末了也给了两人莫大的希望,说她不叫艾咪吗?如果是真名字,你去工商备案网上查一查,公司叫啥名字,注册地址在哪,一查一个准。马老二问宋渐艾咪是她真名字吗?宋渐说应该是,说你不也看到她后改的那份住院记录了吗?按护照和居留许可填的,应该不会差。两人雷厉风行,立马起身去了杂志文化部,来到马老二的办公隔断里。
两人上了工商备案网一查,有关艾咪的注册信息瞬间就闪现出来,原来公司名字叫“艾达中新进出口有限公司”,地址就在方舟大厦B座的1206。方舟大厦?方舟……宋渐一拍脑袋,方舟大厦不就在车祸现场附近吗?那天他为了确认不说话的艾咪身份,几乎跑遍了那附近所有的大街小巷,偏偏就没进这个大厦问一问,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艾咪会是个CEO,会把公司开进大厦里。
公司的名字倒是符合,中新不就说中国和新西兰吗?艾达的艾应该是艾咪自己,达呢?是为谐音传递“爱达”的意思,还是指另一个人,一个男人?宋渐正思索着,马老二早已不耐烦了:这都有地址了,咱俩还等什么,走啊?出发!宋渐说:我去不合适吧,再说,我这手头还有活呢,下午要定版的。马老二看了看宋渐:哟,我倒忘了,你可是大主任,没你杂志出不来啊,行吧,我自己去。马老二挖苦完也不等宋渐说什么转身就走了。宋渐只好苦笑。
下午宋渐在编辑部审版时,注意力就无法集中,总惦念着马老二,当然,他最终惦念的还是马老二此番寻找的结果。说不能跟艾咪动情,为了杨漓,他能克制,这不假。但说他不惦念艾咪,不想见艾咪,这是假话。他甚至期望当马老二凯旋归来时,艾咪也能跟着他一块来。可宋渐没能等来马老二和艾咪,却等来了办公室的通知。就在他刚定了版面不久,忽然被通知全体员工下午三点半去活动大厅开会,一个都不能少。
宋渐所在的时尚杂志,人员不算多,也就三十几个,可那个位于二楼的活动大厅也不怎么动用,多是春节搞个联欢,或读者联谊会用一用,平时就那几个中高层,一间小会议室就够了。员工坐满了半个屋子,宋渐放眼望了望,好像都到齐了,就差马老二了。果不其然,那个有点风骚的办公室主任李雪走过来,小声跟宋建说:马老二呢?你知道去哪儿了不?我打电话他也不接啊,要不你给他打一个?
宋渐二话没说就给马老二打了电话,马老二接了,一接就说:我说你别烦我行不?闹死心了。宋渐问怎么了,马老二说她公司是找到了,可大门紧闭,里面一个人没有啊,一问说搬走了,刚搬走没几天。宋渐说搬哪儿去了,马老二说我这不正问呢吗,楼上楼下,左左右右,问一大圈了,没人知道。宋渐说行了,赶紧回来吧,单位正开全体员工大会呢,就差你了。马老二说不开,你就说我在外地呢。说完马老二就挂了。
宋渐只好冲风骚的李雪笑了笑:他在外地采访古董商呢,也赶不回来啊。
李雪老大不高兴:你说这人……然后就走开了。
台上做了社长主编副主编四五个,可大会全程都由高大俅一个人白活。先后很动情地说了杂志社这么多年的发展历程,又说了所有员工,包括高层中层底层对杂志的感情,足足说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语气一转终于说到了点子上。高大俅说:大家都知道,受网媒的冲击,现在纸媒的生存环境不好,尤其杂志,倒闭停刊的消息接踵而来,我们的杂志生存也困难,但还不至于倒闭停刊,我们的杂志还没亏损,但也不算盈利,好多广告款拖欠着,就是不还。高大俅喝了口水又说:实不相瞒,这个月的工资,我贷了十万块钱,凑了二十多万给大家发的。高大俅一说完,台下就一阵骚动,大家忽然就有了危机感,宋渐也是。
高大俅还说:我们不能自甘没落,我就不信杂志没有出路,经编委研究出台了一个新政策,就是包括报社的所有员工,连门卫和司机都包括在内,都可以去拉广告创效益,我们给予20%的高额提成。另外谁有关系门路,能帮忙讨回广告陈旧欠款的,我们也会给予款额20%的高额奖励。希望大家都行动起来,我相信大家对杂志都有感情,这不光是为了杂志,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大家有什么好点子,也可以随时找我,只要能创造效益,我们都可以考虑。
看来杂志社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才出此下策。杂志社自成立以来一直都是高大俅当家,他一直严令禁止采编人员参与杂志的经济运营,因为采编这块毕竟不同于广告,它的目的不是金钱而是内容的质量,而采编一旦跟金钱直接挂钩,那结果可想而知。这是想死的节奏。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不摆脱眼前的困境,可能会死得更快。高大俅也是被逼无奈,才开了这么大个口子。
宋渐有些茫然,会开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他还在那儿坐着。高大俅看了看他走过来说:怎么了宋渐,有事?宋渐醒过神儿来:啊,没,没事。高大俅笑了笑:那你下班后有事吗?宋渐也笑了笑:没事啊。高大俅:那,咱俩,喝点?宋渐:好啊。
在杂志社这么多年,宋渐和高大俅一张桌子上喝酒的次数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十几次,但至少有一半是俩人单独对饮的。还在他是记者的时候,高大俅就跟他喝过一次酒,高大俅就说你小子行,咱俩能喝一块去。后来高大俅就让他当了编辑,之后又提拔了编辑部主任。当了编辑部主任,两人喝酒的次数就多了,总能跟宋渐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心里话。宋渐一直觉得因为喝酒提拔太不真实,但他一直想不出为什么。显然高大俅又想借酒浇愁了。
临下班马老二又打电话来,沮丧地说无果。宋渐说他一会儿要陪高大俅去喝点,说要不你也一块儿?马老二说拉倒吧,就挂了。下了班宋渐陪高大俅直接去了杂志社后身的小辣椒餐馆,这家小餐馆是一对四川小夫妻开的,绝对正宗的川菜。高大俅喜欢吃辣,宋渐也喜欢吃辣,尤其是四川的麻辣,辣到头皮都麻酥酥的,再一瓶凉啤酒浇下去,那个酸爽。可杨漓平时总不让他吃辣,他的胃是有点不好。那个四川妻子怀孕后期,小餐馆曾关闭了,高大俅以为不会再开,大呼失落,可后来竟又喜人得开张了。
刚两瓶啤酒下肚,高大俅就来状态了:大家都说我贪心,说我不正经,可我真是真心真意为了杂志,为了这一大家子人。高大俅说完诚恳地看着宋渐,显然想得到宋渐的回应。宋渐忙点头:是,是。哦,不是,不是。宋渐又解释:我是说,你对杂志社,对我们,真心真意,这是真的。高大俅就笑了:我知道你也这样看我,其实没什么,谁不贪啊?谁正经啊?男人不风流枉男人,不过我背这锅,背得有点亏。宋渐不禁问:怎么呢?高大俅笑了笑:实话跟你说吧,也不怕你笑话……宋渐盯着高大俅又喝了口酒,很想知道他要说什么。
其实早在十年前我就不行了。高大俅说。
宋渐愣了愣,随即尴尬地笑了笑:不会吧?您别逗我。这种“萎了”的话题,无论说者还是听者都难免尴尬。
这种事我怎么好开玩笑,还不是这酒惹的祸,当年我也算是酒桌上的风云人物,跟拼命三郎似的,再加上我血压高,总服用利血平什么的降压药,慢慢地就不行了。高大丘说着脸上涌起了无限的悲哀。
宋渐没再说什么,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想:可,不会吧?十年前就不行?我来杂志社也就九年吧,那些跟了你的女人,光我能确定的就有两个。
高大俅显然看出了宋渐的心思: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现在还有好几个女人跟我,是不是?
宋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高大俅也笑:你呀,怎么还看不透女人呢?其实都女人很好满足,一点都不复杂,有的女人需要金钱,有的女人需要权利,有女人需要爱情,只要你能满足她,你就能得到她。
宋渐赞同地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高大俅却又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图什么,对吧?我找她们,不能一无所图吧?
宋渐:对啊。
高大俅:当然有所图,我就图天天晚上能睡个好觉。
睡好觉?宋渐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高大俅:怎么跟你说呢?得,既然都跟你说了,就再跟你交个底吧,不过今天咱俩唠的嗑你就一听一过,别给我传出去。
宋渐:您肯定放心我,要不您不能跟我说。
高大俅点点头:忘年交,也算知己,来,为知己干一杯。高大丘说着举起了杯,宋渐也举起杯碰了一下,两人一饮而尽。
高大俅:你们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父母在我四岁时就离异了,一直跟着母亲生活,所以我有很严重的恋母情结。说我心理不正常也好,说我精神有问题也好,反正打小到现在,我不摸着女人的**,我就睡不着觉。
宋渐:哦……是这样啊。
高大俅:我结婚之前都是摸着老妈的**睡的,结婚之后都是摸着你嫂子的**,可后来我忽然不行了,她就不让我摸了,连碰都不让我碰,可我睡不着觉啊,这哪熬得起啊?所以……嗨,各取所需吧,她们也不算吃亏。
原来如此,宋渐终于完全明白了,他的脑海里立马就浮现出广告部主任和办公室主任那两对硕大奶瓶,参数果然可观。不知怎么,宋渐的脑海里紧跟着又出现了杨漓那对饱满的奶瓶,他就有了不舒服的感觉。
那,嫂子她,知道吗?宋渐看着高大俅。
高大俅:知道,我都这样了,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当然,她的事我也睁眼闭眼,难得糊涂嘛。
宋渐有些吃惊,他没再说什么,也不好再说什么。
高大俅又举杯说,得,咱不唠这话题了,来,咱唠点三观纯正的,可特么什么是三观纯正呢?你说咱这么好的一份杂志,三观正不正?
宋渐也举起杯:正,很纯,很正啊?
可特么怎么就不好使了呢?高大俅说着悲怆地又干了一杯。
宋渐也干了杯,然后说:都网媒闹的,以前打广告都认纸媒,现在可好,打广告都找网媒。
高大俅点点头:时代不同喽。又说:这话我只能跟你说,以前我在员工大会上还信誓旦旦吹牛逼,说纸媒不可替代,永远不会消亡,那时我是那么坚定不移,坚不可摧,可现在我却动摇了,你说这纸媒真的会消亡了吗?
宋渐摇摇头:不好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边喝边探讨。高大俅又开始回忆杂志社的光辉岁月,如何如何有脸面,如何如何有钱势。事实也委实如此,杂志社最好的时候,宋渐也赶上了几年,那时真是风光啊,年节都有礼发,家里米面油啊几乎都不用买,在省城的媒体圈里趾高气扬,出去采访也是牛逼哄哄的。别看只是个自负盈亏的事业单位,只有几个大领导有编制,大部分员工都是合同制,但大学毕业生想进来还得剜门子盗洞呢。
怎么就不行了呢?高大俅这话说得很痛苦。宋渐还分得清他说得是杂志,不是自己。
这一不行了,就到处不受待见,你说那几家银行,都特么狗娘养的,狗眼看人低,想当年好的时候,他们争着抢着上我们的版面打广告,我们还懒得搭理他们呢。现在可好,主动上门给免费广告,帮忙贷个款都不行,什么玩意啊!
高大俅说得很激愤,宋渐却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高大俅又说:你知道不,老弟,我今天在会上说的那个十万元贷款,贷个屁呀,没有的事,我是不方便说,那是我个人掏腰包,我怎么忍心看着兄弟们拿不到工资啊?
宋渐愣了愣,一股暖流涌心间,眼圈就难免有些湿润。高大俅这人名声虽不太正,但对杂志的热忱和对员工的关爱,还是非常值得大家尊敬和感动。
社长,什么也不说了,我代表不了大家,只能代表自己,我连敬您三杯!宋渐说完就连干了三杯。
高大俅看着宋渐干完,忽然问:宋渐,你知道人生三喜吗?
宋渐:知道啊,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雨。
高大俅:那你知道人生三悲吗?
宋渐笑了笑:这个不好说,网上很多说法,没有统一答案。
高大俅:你说说看。
宋渐:觉睡不着,酒喝不醉,钱花不完。还有,读了一个没有兴趣的专业,干了一份没有兴趣的工作,娶了一个没有兴趣的老婆。再就是,少年得志,中年丧妻,老年失子,等等,好多呢。
高大俅:都特么扯淡,人生三悲很简单,十二个字就全了——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嘿咻无助。
高大俅说完又伤感地说这三条里他就占了两条。
宋渐想笑,可看着悲伤的高大俅,他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高大俅显然有些喝多了,他乱乱地说不管杂志怎样,他都要坚守阵地到最后一天,还问宋渐你呢?宋渐说我也是,保证坚持到最后一个。高大俅便竖起大拇哥说是男人,够意思。
宋渐最后是打车送了高大俅回家的。在回自己家的路上,宋渐感慨万千,看来一个家庭离异给孩子造成的心理阴影不容忽视。他忽然也对自己的前途一片茫然,杂志社真要到了停刊倒闭那天,他失业了能去做什么呢?他曾呼朋唤友,神采飞扬,对古人那句“无一用处是书生”奉为狗屁。可现在一琢磨,古人说这话还是有道理的,不是空穴来风。
就在宋渐和高大俅喝酒时,杨漓在家无聊等待的时间里,她给秦可打了个电话,她心里还是有点担心秦可。秦可接了电话,虽然很平静,却隐约能听到旁边的男人粗气的喘息声。杨漓问你干什么呢?秦可说没事儿啊,在家呢。杨漓想说什么但没说,却说找个时间一起逛逛步行街啊?秦可说好啊,过两天的吧。杨漓还想说话,秦可却说那就这么定了,再联系,我忙点事,就挂了。杨漓就那样举着手机愣了一会儿。
过了两天,杨漓再给秦可打电话,杨漓说再过两天吧,我忙着呢。杨漓想问她忙什么呢,可她说完就挂了。杨漓真想直接去秦可家找她,可又怕撞见什么不好,不方便。杨漓很无奈,这样一晃又到了周末。
周末杨漓在舞蹈班教课的时候,偶然间一抬脸,似乎看见舞蹈班的玻璃幕墙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又抬脸仔细看去,竟骇了一跳——
长发披肩,一袭黑衣,不正是艾咪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