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摸牙巴”之后,六龄小顽童刘国江像是开了心智,又如顿悟一般,虽然懵懵懂懂,却总想看看那如戏台上仙女般的徐姑姑。若是三天没看见徐姑姑,小国江就会莫名烦躁,甚至于狂乱不安。为此,只要是有机会,他就会跑到吴家去看一眼徐姑姑。可是,他又不敢正眼看徐姑姑,他怕脏了她。为了侧面多看几眼徐姑姑,他经常讨好吴家的同龄儿子,以便跟他在一起玩耍,便可以有机会在吴家跑跑走走。小孩子讨好玩伴,无非是把自己的一些零食与玩伴一起分享。但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不是殷实之家,还真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小国江无非是摘一点野果子之类的给吴家儿子,或者陪他一起上树掏鸟,下河摸虾罢了。
第二年,小刘国江七岁的时候,吴家儿子上学去了,他却去了几十公里外的“龙塘庄园”放牛了,一去就是六年,直到重庆解放时才回到高滩村。
原来小刘国江的父亲是三合场头道河一带有名的砖匠,是鱼从龙兴建“龙塘庄园”的工匠之一。“龙塘庄园”虽然完工了,但还有一些扫尾工程和修理事务要做,小国江的父亲为人老实,技术又好,便被鱼从龙留下来了,长期为“龙塘庄园”服务,为庄园修修补补,同时照看一片果园。父亲有一次回家,见小国江痴痴呆呆,以为是中了什么邪,便把小国江带到“龙塘庄园”,既为了避邪,又带着他打下手,学点砖匠的技艺。没曾想,鱼从龙却喜欢上了这个表面看来与年龄不相称的稳重的小国江,于是让他放牛,不但提供吃住,一年下来还给三百斤的谷子,也算是为贫困的刘家赚了一点工钱,父亲感激不尽。
就这样,小刘国江一边放牛,一边跟着父亲学砖匠,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
解放后农村公社化至分田到户,乡村的牛马牲口都是由饲养员专门负责的,所以在那三十年长大的农村少年几乎没有放牛的经历。八十年代初,农村改革分田到户后,家家都要放牛,所以在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长大的农村少年,都有放牛的经历,其实也与四十年代小国江放牛的情况差不多。放牛最大趣事就是骑牛。耕牛有两种,一是黄牛,一是水牛。放牛娃一般不骑黄牛,因为黄牛从来不到水里洗澡,背上特别脏,只要放牛娃往黄牛背上骑上一阵子,屁股上肯定全是黑黑的脏脏的一层泥污,而且还有异样的臭味。水牛就不同,只要稍微有点天热,它见到水就会扑下去,天天在河里浸着。水牛背上虽然也脏,但比起黄牛来自然干净得多,所以放牛娃最喜欢骑水牛。有时几个顽童“赛牛”,遇上温驯的牛就会随着你的指挥棒而加速,若遇上脾气坏的牛那就惨了。如果你用棍棒抽脾气坏的牛,它就会发疯似的跑,放牛娃称作为“牛跳风”。这种情况比较危险,很多放牛娃都有过从牛背上被抛下来受伤的经历,小国江也不例外。
不管黄牛水牛,也会认生,小国江放牛的牛群里就有一头出了名的蛮牛,见到生人,特别是小孩,就会用头用角往人身上撞,鼻子里还会发出“嗤嗤……”的声音,有时甚至会一脚踹去,特别吓人,胆小一点的孩子会被吓得大哭不止。小国江刚开始放牛的时候,就特别惧怕那头大蛮牛。但熟了之后就不同了,大蛮牛吃饱喝足后就特别喜欢和小国江一起玩耍,并且很听指挥。牛是最懂人性的动物,对它的主人非常客气,见到主人走近,就会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的伸到主人身上,似乎是要闻闻主人身上的体香,友善又温驯。
有一次骑大蛮牛赛跑,在急跑中小国江摔倒在地上,眼看那硕大的牛脚就要踩在他的肚子上,已经碰到了他的肚皮了。说时迟那时快,大蛮牛的牛脚凌空一缩,踩到了小国江腰边的地上,等到他回过神来,冷汗都已经冒出来了。
几十年后刘国江聊起儿时放牛的往事,记者说:“可能是你老当年善待了大蛮牛吧!否则,当年那一脚踹下去,可不是好玩的,也许就不会有现在修筑‘爱情天梯’的你了,更不会有半坡头的旷世情缘了!”刘国江老人“呵呵”笑着,半懂不懂。
小孩子总爱贪睡,小国江自然也一样,但放牛一定要早点起床,他每天几乎是被父亲从热被窝里拉起来的。每天清晨,在父亲的再三催促下,小国江才披着浓浓的睡意,极不情愿地把牛儿赶上山坡。牛儿得两三小时才能吃饱,喂饱牛后,小国江才把牛赶到牛栏,然后回庄园吃饭,上午便做父亲的下手,学习砖匠技艺,下午又接着放牛。小国江放牛最难以磨灭的记忆,莫过于下雨天,一手撑着雨伞遮风挡雨避寒,一手还要牵着牛绳,使牛安心吃草。当然,也有天气好的时候,他会立于山顶,看红日东升,看云雾迷蒙,看层霞尽染。有时,他索性找个遮阳挡风的地儿蜷起,继续他那香甜的瞌睡……
不过放牛最有趣的,多年后刘国江认为是在夏季里“放白日”。所谓“放白日”,就是把牛赶到山上一整天,中午不牵回,傍晚上才赶回家。而三合场一带的山够大,任黄牛水牛们吃到哪就是哪,不怕丢。“放白日”那天,放牛娃就可以搞野炊,他们几个放牛娃就会在清澈的山泉旁架起炉灶,搬出从家里“偷”来的大米、萝卜,有时还会拿出一小汤匙的猪油。野炊时,年龄大一点的放牛娃就扑通扑通地跳到山泉里游水嘻戏,稍小些的,像小国江,就只能在岸上捡柴、生火,满脸烟灰的煮起他们快乐的午餐来。当萝卜和着大米一起煮熟,放上一丁点儿猪油,那升腾出来的那香喷喷的香味,哪个放牛娃闻了都会掉口水。他们的那些萝卜可不简单啊,黑黑的,至少腌制了三年以上,老人家说这样的陈年萝卜可以包治百病,那就是有名的四川泡菜。
那饭那香味,也许一直珍藏在刘国江大脑的味觉神经中,多少年后他还能闻得到感觉得出来!他总认为,小时候在家里从未吃到过像那样自己动手做出来的那么香的萝卜饭!
乐极有时会生悲,当放牛娃们有滋有味的品尝着美味的午餐时,或者畅快地在山泉里打水仗,甚至大唱山歌的时候,惨事就出来了。不知哪头水牛被太阳晒得气喘吁吁,趁着主人得意忘形的玩乐时,偷偷的跑到山脚下的水田里,“扑通”一声,不管你是禾苗还是泥巴,整个庞大身体就躺在水田里打起滚来,那可至少会有方园一丈以上的禾苗遭殃啊!
这可是放牛娃最可怕的事情啊!小刘国江有一次就出现了这种情况,由于心里有鬼,故意很晚才牵着牛回庄园,以为可以逃过一劫,结果还是被父亲用小棍子毒打了一顿,于是白花花的小屁股被打得面目全非,一缕红一缕白,全是棍子打的痕迹。
那件事使刘国江在人生的长河中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认真负责,负责倒底,不然就会坏事。后来,刘国江携徐朝清在原始山林一住五十余年,其实他也可以参军或出外搞副业,不负责任地离开。但他没有,一辈子对他的所作所为负责,也许和那次放牛挨打的经历不无莫大关系。
小刘国江在“龙塘庄园”放牛的日子里,每每在山坡上会听到山脚下有结婚的唢呐声,他便总要想起摸他牙巴的如仙女般漂亮的徐姑姑。在一天天长大中,当年大妈大婶们开玩笑“发啥子癫,你长大了也要找个这样的漂亮媳妇”的声音,时时回响在他的耳边。有几次他竟然趁“放白日”空隙,硬是跑几十公里来到村子里,在徐姑姑天天淘米洗菜的河边路上等待观望,直到徐姑姑出现,他又不好意思地躲开了。待再回到庄园后,莫名之思念又会萦绕在脑际,他总想有一天能告别寄人篱下的放牛娃生活,回到村上在自家的山地上摸爬滚打,那样就可以看到他心目中的仙女徐姑姑了。
放牛娃中还有一个姑娘,比小国江大两岁,叫车春花。由于她的父母都是“龙塘庄园”的长工,所以她全家都住在庄园里,她几乎就是在庄园里长大的。小国江自到“龙塘庄园”放牛以来,小春花就对小国江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有好吃的小春花会留给小国江,有好玩的她也会留给他玩。特别是在放牛的时候,男娃儿毕竟贪玩,小国江也一样。在天气好的时候,小国江和一帮伙伴们,不是在小河里摸鱼抓虾,就是在在山上摘野果子,或者上树掏鸟。这个时候,小春花就会主动帮小国江看牛,从不抱怨,也从不邀功请赏,早熟的小国江非常感激,也把小春花当作亲姐姐看待了。
时光如流水一般,转眼就到了民国三十七年的春天,刘国江已经长成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了。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刘国江也慢慢知道一些男女之间的事情了,那个远在天边仙女般的徐姑姑,就更令他这个多情的少年在心中脑中挥之不去。在一个鸟语花香的艳阳天里,他又一次趁着“放白日”的空隙,偷偷跑回几十公里外的高滩村,去偷看徐姑姑。这一次事不凑巧,虽然他看到了他心中的仙女,却被庄园里的人发现了。原来庄园里临时用牛,放牛娃们到处找他,直找到太阳下山,也没看见他,最后是车春花帮他把“放白日”的黄牛水牛们赶回牛栏的。刘国江之所以回庄园晚了,是因为徐姑姑在高滩村旁边的飞龙河里洗衣服,他就一直躲在一棵树上看,不知疲倦。大概是春天换季了吧,徐姑姑洗了很多衣服。直到徐姑姑洗完衣服走了,他才知道已到半下午了,于是匆匆向三合场方向跑去。
当晚刘国江被父亲痛打了一顿,父亲边打边问他到哪里去了。他当然不会说实话,只说自己在山上睡着了……当父亲领着他去找庄主鱼从龙认错的时候,鱼从龙“呵呵”笑着对他父亲说:“半大小子嘛,瞌睡大着呢,我这么大也一样,不要怪娃娃了。不过,国江啊!玩归玩,牛一定要放好,牛可是活命的祖宗啊!没有牛哪有饭吃啊!”
第二天早上,刘国江照常早起放牛,正好和车春花碰在一起。车春花知道刘国江昨晚挨打了,看他不言不语,很不开心的样子,于是说:“国江,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刘国江看了看车春花,忽然发现车春花像个大人一样,胸部高高的,屁股圆圆的,不觉脸红,说:“你讲吧……”
车春花讲道:“从前啊,有一个放羊娃,老是喜欢说谎。有一天,人们正在地里干活,只听见他大叫‘救命啊,狼吃羊了。’附近的大人,赶紧扔下手里的活,跑过来,可是哪里有狼的影子啊,只见他正在那放声大笑。大人问:‘狼在哪呢?’‘呵呵,逗你们玩呢!’孩子说,大人们很生气的训斥了他一顿,去干活去了。不久,那孩子又开始喊了:‘救命啊,狼来了。’大人们又惊又慌,失措的跑来,只见他又在那么笑道:‘呵呵,又被我骗了!真好玩儿!’大人们又气鼓鼓的离开了。第二天,狼真的来了,窜入羊群,大肆咬杀,牧羊娃拼命喊救命,却再也没有人理会,他的羊全被吃了。”
车春花刚讲完,自己笑个不停,刘国江看了一眼车春花说:“这又什么好笑的,我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
车春花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比她小两岁的刘国江,摇了摇头,说:“你这个人哪,怎么跟你年龄一点也不相称呢?像你这么大的娃儿,都喜欢听这些故事呢,奇怪!”
刘国江并不知道他和同龄人有啥区别,摸了摸头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车春花笑个不停:“你当然不知道,可我知道呢?你一听到别人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就你像丢了魂一样,你就想找婆娘了?”
刘国江脸红了,骂道:“都大姑娘了,一点也不知道害羞!”
转眼到了秋天,有一天下午,一头怀孕的老乳牛突然卧地不起,刘国江知道乳牛要下小牛犊了。那时,旁边没有一个大人,他想跑回庄园去叫人,又怕老乳牛出事,急得团团转。终于,一阵惊慌失措后,他面对老乳牛,镇静下来。
不知是急中生智,还是人牛相通,刘国江把老乳牛旁边的石块等杂物清扫干净,并且从周围山坡上捡来枯枝干草生起火来,像一个老兽医一样细心地照料小牛犊出生。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刘国江生存能力之强,简直不可想象。后来,他和徐朝清隐居半坡头几十年,徐朝清为他生了四个娃儿,都是他一手接生和照料的,不得不令人惊叹!
老乳牛看到小主人的行为后,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或许是小国江行为感动了老天,老乳牛生产很顺利,小国江目睹了小牛犊来到世上的全过程。一会儿,在老牛的舔舐下,小牛犊颤悠悠地站起来了。半大小子刘国江简直不敢相信,生命就是这样来到世上的。不过两个小时后,老乳牛也站了起来,天也快黑了。小牛犊不会走路,刘国江抱起几乎和他的体重相同的小牛犊,一步一步地向庄园走去……
本来平常一个小时的路程,这次刘国江整整走了将近三个小时。
正当鱼从龙和刘国江的父亲左等右等等牛群入栏的时候,父亲不停地责骂刘国江可能又在哪儿睡着了,他们忽然看见刘国江抱着一个小牛犊,步子蹒跚颤抖地走向牛栏……
鱼从龙见刘国江这个半大小子,竟然能在野外照料小牛犊出生,并且凭一己之力把小牛犊抱回来了,不禁点头赞许,欣赏有加。为了能把刘国江留下来长期为“龙塘庄园”服务,鱼从龙想把庄园长工的女娃车春花以后许配给他,所以就跟刘国江的父亲提了提,说如果同意,结婚之事他来操办。父亲当然高兴,白捡一个儿媳不说,还不用花钱。但父亲每每和刘国江开玩笑似的说起订亲一事,半大小子刘国江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表示坚决拒绝。父亲不知道,儿子心里总装着一个漂亮而圣洁的新娘子徐朝清的音容笑貌,其他的姑娘在他的心中简直就是丑小丫。刘国江心中暗暗发誓,以后要娶一个像徐朝清那样漂亮的新娘。
却说风水先生邬半仙,经过了二十多年的等待,终于等到了一个他该出面的的时候了。邬半仙与鱼从龙再次会面已是民国三十八年了,他们当时是这样对话的。
邬半仙:“人靠气生,屋靠气养。这天地之气不是一成不变,每隔二十年年必有一变,三个二十年为一个大轮回。鱼庄主,你知道吗?‘龙塘庄园’那四级台阶设计的数字为‘三、七、三、三’,这其中就隐含了这个变数。”
鱼从龙:“此话怎讲?”
邬半仙:“鱼大庄主,你算算看,3+7+3+3=16,是不?再加四级台阶,那就是气位的变数——二十,二十乘三呢,那就是一个大轮回——六十啊!”
鱼从龙不屑一顾:“那又怎么样?老子不信神鬼,也不信命,谁奈我何?”
邬半仙:“天命不可违呀!”
鱼从龙有些惊慌,问:“那,可以化解吗?”
邬半仙:“自古皆然,花钱就可免灾!”
鱼庄主大笑不止:“说来说去,你邬半仙还不是要我掏钱出来?我‘鱼塘庄园’的钱财是我一分一厘赚来的,什么天命,什么神鬼,我鱼某不吃你这一套,更不相信你这些歪门邪道,你走吧,趁我还没有报官——”
邬半仙无奈,摇头而去。不久,三合场一带便谣传四起,说在“龙塘庄园”大院的下面山坡大树下,有一块方型的大石头,是当年鲁班安放的一口大石锅,专门用来煮鱼的。不说不像,越说越像,也越传越远。许多乡民都老远地跑来观看,并纷纷传说,鱼家大院下面就是一口大石锅,鱼在锅里还能活吗?这显然是风水先生当年留下的伏笔,布的怪盅。
鱼从龙听了,暴跳如雷,气得一迭连声地叫手下人去报官差,快去把那个风水先生抓来,随便安个罪名丢进大牢里去。可惜的是,邬半仙早已不知去向,鱼从龙大病一场,不久就呜呼哀哉了。临死前鱼从龙对大儿子说:“人生在世,不可太贪心,不可夺他人饭碗,不可得罪风水先生……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舍得钱财才能得到钱财……一定要守信用……”
“龙塘庄园”破败了,刘国江可以回家了,但他却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不过他很开心,因为他可以回到高滩村了,可以看到徐姑姑了。而鱼从龙也死得及时,因为不久后,重庆就解放了,像许多地主一样,他的大儿子因勾结土匪抗拒军粮被枪决。
欲知刘国江回到村子后,发生了什么,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