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刘国江从山下回家,悲伤地对徐朝清说:“老妈子,山叔被抓走了!”
隐居半坡头深山几年以来,和刘国江徐朝清夫妇来往最密切的山下人,就是野隐山野医生了。他们与野隐山的感情那是不可用言语所能表达的,徐朝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小伙子,你不要乱说呀!什么玩笑都可以开,这个玩笑可不能开啊!”
刘国江红着眼睛说:“真的,我路过村里,顺便去山叔家看看他,却见他家门口挤满了人,闹哄哄的,他婆娘娃儿哭得铺天盖地,真可怜啊!”
徐朝清这才相信是真的,忙问:“你看见野医生了吗?是谁把他抓走的?”
刘国江叹了一口气:“我晚到了一步,没看到人,听说是区里派出民兵抓走的,还有派出所的民警……哎!真可怜,山叔这一抓走,家里孤儿寡母,太可怜了!”
徐朝清急着问:“野医生那么一个好人,救死扶伤,为什么要抓他,这是为什么呀?”
刘国江坐下来,看着门外青山翠竹,绵绵峰峦,茫然地说:“我向人打听了,有人说他是***特务,是隐藏在村里的特务,是来我们山里面搞破坏的,搞***的……但我不相信,他一个医生,只做好事,从不坑人,怎么可是***特务呢?”
徐朝清抹着眼泪说:“是啊!他怎么可能是***特务呢?怎么可能是***呢?***不是在解放初期全部被抓走了吗?他要是****他要是****怎么可能呆在村里做医生呢?不就早被抓走了吗?这不可能,不可能!政府是不是搞错了?”
刘国江伤心地说:“我也不相信哪!打死我也不相信!我向人打听了,有人说山叔解放前是***军队里的军医,在解放时被***安排到我们山区里搞****是漏网的****是漏网的***的特务,现在被人认出来了,所以被抓了,哎——”
徐朝清惊得目瞪口呆:“解放前是***现在还是***吗?解放前是地主富农现在还是地主富农吗?我婆婆解放前就是地主富农嘛,现在还是地主富农吗?她不是和村里人分一样多的田地吗?而且田地是村里最差的!她还不是和贫农一样种田种地,甚至还不如那些贫农雇农……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天理?解放前,我们三合场,我们四面山,不都是***管的地方吗?我们不都是***的老百姓吗?难道我们都是***特务,都是隐藏的****都是漏网的****这还有天理吗?”
刘国江从没见过徐朝清如此激动过,安慰她说:“老妈子,我也想不通啊,也想不明白啊!也许是抓错了吧,也许等政府搞清楚了,就会把山叔放了。现在我们急也没有用,我相信好人总有好报,好人当作坏人抓走,老天也不允许啊!”
徐朝清忽然站起来边走边说:“这不行,这不行,好人怎么能当作坏人抓呢?我要下山,我要告诉他们,野医生是好人,只做好事不做坏事,我要跟他们说抓错了人了……”
刘国江一把拉住徐朝清说:“老妈子,你这是干嘛?这猫狗路你能下山吗?再说了,山叔是被区里抓去了,你怎么知道关在哪里?就算你知道关在什么地方,他们又听你的吗?你不要太激动了,我相信政府迟早是会搞清楚的,政府怎么会好坏不分呢?”
徐朝清无力地坐在门外凳子上说:“是啊!政府怎么会好坏不分呢?但愿山叔早点放回来,不然我心静不下来啊!对了,小伙子,以后下山赶集,你一定要打听野医生的下落,一定要向政府说清楚,野医生是个好人,是个好人哪!”
刘国江抚摸着徐朝清的手说:“老妈子,你放心,我明天就下山去打听。如果没事就万事大吉。如果还没放出来,我一定要向他们说清楚,说山叔是个好人。如果打听不出来,以后赶集,我都要打听,一定要打听山叔的下落!”
徐朝清抽泣着说:“是呀,小伙子,山叔是个好人哪,政府不知道,我们知道啊!”忽然,徐朝清站了起来,走进屋内,边走边说:“小伙子,我们家不是供有大救星吗?他不是老百姓的大救星吗?我们求求他,向他祈求,他一定知道野医生是个好人,他一定会管的……来,小伙子,我们一块来求求他老人家!”
刘国江和徐朝清只不过是个山民,而且是个隐居深山多年的山民。他们几乎不知道外界的事,不知道山下的事。他们不知道四清,不知道大跃进,不知道三年自然灾害,不知道文革。他们好心有余,但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各种运动接连不断,何况一个小小的野隐山呢?
刘国江和徐朝清虔诚地对着伟人拜了几拜,刘国江跟着徐朝清说道:“大救星啊!大慈大悲的大救星啊!你行行好吧!野医生是个好人啊!你指示放了他吧,他是个好人哪,我们可以作证,他是个好人哪……”
拜完大救星之后,徐朝清对刘国江说:“小伙子,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村里只有野医生帮助我们,现在他家有难了,婆娘娃儿在生活上肯定有困难,我们一定要帮助他,没有粮食送野果子送苞谷去,没有柴禾帮他们家砍柴,总之,一定不能让娃儿饿着冻着!”
刘国江感慨地说:“老妈子,你放心,你说的我一定会做到的。而且,如果山叔真回不来了,我就带着他家大娃儿采药材吧,这山上的药材是采不完的,会采药材了,也就饿不着了……这采药材本来就是山叔把我带出来的,我现在带他家娃儿采,我心里也会好受些!”
徐朝清抹着眼泪说:“对,小伙子,我们一定要尽力帮助野医生的婆娘娃儿,说到做到!”
刘国坚定地说:“老妈子,你还不相信我我吗?山叔啊!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跟我说,如果没有吃的,桫椤树叶树茎都可以吃!但你说桫椤树是国宝级树种,在我最需要粮食的时候,在吃野菜度日的时候,我没有采桫椤树叶,因为我不能毁坏国宝级树种啊!山叔,你放心吧,只要我刘国江在,我不但不会毁坏桫椤树,而且要保护它……”
自此很长一段时间内,刘国江都会打听野隐山的下落,但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有的人说他被抓到县里去枪决了;有的人说他被抓到重庆去劳改了;有的人说他被抓到几千公里外的沙漠里去了……但刘国江没有亲眼看到,他就不相信道听途说。他固执地认为山叔一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从此后,刘国江每每都会送柴送粮食救济山叔的婆娘娃儿门,并且带着他的大娃儿学习采药材,孤儿寡母才算勉强温饱。
冬去春来,山花烂漫,一晃两年过去了。
两年当中,刘国江带着家人不但养了猪养了鸡,而且在没有任何人的指点下,他创造性地做了几个木箱,把野蜜蜂引了过来,还拥有了几箱蜜蜂。因此,此时的刘国江和徐朝清这对隐居深山的恩爱夫妻不但改善了居住条件,而且还改善了伙食状况。他们不但解决了温饱,而且还能喝上自酿的白酒,吃上自磨的豆花,十天半月还能用自家的腊肉或腊兔子等打打牙祭。再加上老公儿子天天在身边,老妈子也比较满足。
同时,刘国江没有忘记他面对徐朝清立下的誓言:“一定要把猫狗路修成台阶路,让老妈子上下山回娘家方便,看儿孙方便!”从天梯口到天梯脚下,好修的地方,刘国江已经修成台阶并铺上了石板,剩下的几个地方都是一些悬崖峭壁,是最难修成台阶的地方。那些岩石上修台阶不但要一钎一锤地凿出平面,而且有些地方还要先凿出手窝脚窝,既利于他凿出岩石台阶,也利于以后老妈子下山时手脚有个可攀扶的着力点。为了这些悬崖峭壁上的台阶,他在不耽误种庄稼采药材的时间里,风雨无阻,一凿就是半个世纪,几乎把毕生的心血和精力都用在了修筑后来山外人称呼为“爱情天梯”的猫狗路上了。
一天凌晨三点钟,刘国江又起床了了,他要去赶集。他背起头天晚上准备好的多日积存起来的蜂蜜和中药材,既要趁着月光下猫狗路,又要步行几十公里山区山路,去三合场镇交易。他背篓里有的东西要换成生活必需品,有的东西卖钱再置买农具工具。特别是铁钎铁锤,家里分别只剩一把了,一定要多买几把回来,以备修台阶路所需。
向徐朝清告别后,刘国江走出瓦房大门,又怀身孕的徐朝清赶出来,把三个苞谷馍塞到刘国江的手里:“小伙子,早去早回,我在猫狗路口等你。”
刘国江把苞谷馍又递给老妈子,说:“老妈子,不用了,我带了红薯。”
徐朝清不容刘国江争辩,把苞谷馍又塞在他手里说:“你装那些红薯路上不顶饥,我和娃儿在家里没事的,现在家里粮食又不是不够吃,你不要太节省了。”
刘国江趁着月光下山了,他很满足,因为他怀里揣的不仅仅是三个苞谷馍,而且是一份甜蜜与感动,是老妈子对他的恩爱,对他的疼爱。他一个山里穷小子,有妻如此,而且还是一个方圆几十公里数得着的美女,他知足了。因此,每每赶集,他不觉得一天往返几十公里有什么辛苦,总是早去早回,甚至不与人搭闲话,办完事就回,因为他不想让老妈子担心他。他深深知道,自上山以来,虽然很辛苦,历尽磨难,但也是他自记事以来,最有成就,也最温暖的日子。最温暖的日子那就是他和心爱的老妈子在山上互敬互爱,双方都是彼此的全部和唯一的世界。最有成就的事情那就是他凭一己之力,在高山上硬是修成了三间瓦房,还有没修完的台阶路,也是他的成就。他知道,只要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修下去,猫狗路总有一天会变成台阶路的,他相信自己的毅力和精神。因为,为了老妈子,他愿意付出一切,何况是修筑一条台阶路。
白天转眼就过去了,太阳马上落山了,徐朝清做好饭以后,又像往常一样来到猫狗路口手搭凉蓬眺望。她希望小伙子背着新置换的物品的身影,在她的视线能看到的猫狗路上出现,或者能听到小伙子进山上猫狗路以后给她的“哦喔、哇喔”的信号声。
月亮上来了,刘国江依然还没有音信。
又等了很久,已经超过刘国江往日正常赶集回来四个小时了,猫狗路上仍然没有音信,也不见他的身影,徐朝清坐在猫狗路口潮湿的石头上焦急万分。
刘国江往日到三合场镇赶集往返,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一个小时,每次他到古镇卖掉蜂蜜和药材以后,都会匆匆返回,几乎十多个小时都在路上行走,而且走得还特别快,一般晚上八、九点钟就会赶到家。可是这次二十一个小时都过去了,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了,小伙子还没有回来,是什么原因呢?
徐朝清坐在石头上做着各种猜测:“小伙子今天喝酒喝多了,倒在路上哪个地方起不来了?或者被谁骗到远方去了?或者因喝酒回来过独木桥时,不慎跌入飞龙河里了?”
徐朝清越想越害怕,不敢再往下继续想。她知道小伙子卖药材和蜂蜜的几个东家,都特别喜欢他,往往会拿出一碟花生米,请他喝几杯。但小伙子从不贪杯,只是客气地喝上三五盅,就会告辞回家。可这次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她回到家里,本想给孩子说爸爸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她必须马上下山去沿路寻找。可当她进房间一看,孩子们都睡着了……
自从跟着刘国江私奔上山以来,徐朝清尽管曾有几次想下山,但都因为对猫狗路心生恐惧而望而却步。可现在,她必须下山去,寻找她的小伙子,她的全部世界。不仅仅是她,还有娃儿,都不能没有爸爸啊!她迅速果断拿出主意,决定独自一人下山寻找小伙子。
徐朝清一手举着用树皮做的火把,一手拄着一根竹棍,跌跌撞撞向山下走去。现在,台阶路已初步形成,她走得比较顺利。可是走到“手把窝”处时,因紧张她不慎将火把跌丢到山崖下面去了。但此时的她,不但全然没有了往日准备下山时的恐惧,反而勇气倍增。因为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找到她心爱的小伙子。她借着月光向山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挪动。山路弯弯曲曲,险象环生,她不由心生感慨:“如此险峻的山路,小伙子为了她和孩子们,每次借着月光,是怎么下山的呢?又是怎么上山的呢?”因此,她更加想念和感恩她的小伙子,更为小伙子成年累月地把猫狗路修成台阶路而感动万分。不然,现在就算有月光,她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山,也走不出猫狗路!
一路上还没完全成形的危险的阶梯,都在徐朝清想念与感恩小伙子的分分秒秒中过去了,她竟然奇迹般走到山脚下了。可是当她走至接近半坡头猫狗路山脚下时,却因踩在一个活动的石板上而一个摇晃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徐朝清顾不上疼痛,一骨碌就爬起来了,一边叫着“小伙子”,一边借着月光继续往罗家沟口方向走去。过了“哈腰崖”,独木桥到了,徐朝清站在飞龙河这边,大声叫着:“小伙子,你在哪里?小伙子,你在哪里?小伙子……”
可是,月光下,飞龙河水依然欢快地向前流淌,山谷中传来她的时长时短的叫声回音,却不见小伙子的回声和身影,她的心跳不由加快,更慌乱了。
于是,徐朝清摇摇晃晃走过独木桥,继续沿着通往三合场古镇方向的沿河山路走去。当天快亮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一个黑影蜗在路边,受惊之下不敢前行,隔着五、六米站住大叫:“小伙子——小伙子——”
这个黑影正是刘国江,他于困顿半梦中猛然听到老妈子的声音,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确实是醒的,再尖耳一听,清晰听见有人在大叫“小伙子”的声音后,他简直不能相信,站在不远处叫他的人,正是他心爱的老妈子。
刘国江惊喜万分地应答着:“哎——老妈子——”
同时,他以最快的动作从地上站了起来,慌忙迎上徐朝清。
徐朝清听到刘国江的应答声音后,欣喜万分,热泪盈眶,急切地走向小伙子。
刘国江看着眼前的老妈子蓬头散发,不由心里一惊,问:“老妈子,你怎么在这里?发生啥子事了?”
徐朝清看见她心爱的小伙子好好的,心中如钟表上紧的发条瞬间松散了一样,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刘国江赶忙扶住:“老妈子,老妈子,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徐朝清有气无力地说:“没啥子事,只要你好好的,就好喽!”
刘国江心中稍安,但仍然不安地问:“那你咋一个人下山来了?”
徐朝清心中一块石头已落地,缓缓地说:“我以为你喝酒多了,栽倒在路上起不来了,或者谁把你骗走了,就下山来找你了……我们在夜里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刘国江不由感动,紧紧把他心爱的老妈子的头搂进怀里,无比深情地说:“老妈子,你想到哪儿去了,怎么可能呢?那不可能的嘛!”
原来,刘国江到达中山古镇风雨过街楼以后,正逢往日交易的那家店铺主人给儿子完婚,硬要留刘国江和其他宾客一起喝喜酒。刘国江盛情难却,就坐着吃喜酒了。喝完酒之后,店主人眼看时间不早了,诚心留他住一宿,让他到第二天回山,可他却执意要走。店主人不知道,他从来就没有把他心爱的老妈子一个人丢在山上一个晚上。
由于刘国江此次所带的中药材比较名贵,又多,结账时比往日几乎多拿了一倍的钱。高兴之余,他采购物品时,想回家给徐朝清和孩子们一个惊喜,除了背篓装满以外,又再装了一个小麻袋放在背篓顶端,才在太阳即将落山时超负荷地踏上了回家之路。
刘国江由于耽误了正常的回山时间,吃饭时又被店主人多敬了几杯酒,再加上背上沉重的东西,所以一路上总是走走歇歇,比平常慢多了。眼看太阳下山了,他也能想到他心爱的老妈子这会儿肯定会在猫狗路口等他。可是,他的脚步就是不踏实,也走不快。
在一个地方休息时,由于太累了,再加上酒涌上来,他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亮了,太阳爬上了山头,徐朝清帮刘国江背着小麻袋走到半坡头猫狗路山脚下时,看着险峻的台阶,她下山时的那股勇气又消失了。当刘国江扶着她准备上山时,她突然用手捂住肚子,脸上显出痛苦,疼痛地坐了下来。刘国江慌忙放下背篓,双手环抱着她时,却突然看见她小腿和双脚上尽是鲜血,不由大惊失色地问:“老妈子,你怎么了?”
徐朝清脸色蜡黄,喃喃地说:“刚才下山时,不小心从这个台阶上滚下去了,估计伤了胎气,可能是要提前生娃儿了……”
徐朝清经过一次次阵痛之后,一个孩子在这个旷山野谷的猫狗路口,也就是后来名震天下的“爱情天梯”山脚下降生了。刘国江把孩子用衣服包起来,紧紧地抱在暖乎乎的怀里。等徐朝清稍作休息后,扶着她向山上慢慢走去……
徐朝清为了刘国江的安全,关键之时置生命安危于不顾,半夜下山滚坡后,又不顾疼痛沿路寻找,以至于将孩子早产在这个地当床,天当屋,大山树林当蚊帐的“世界第一大产房”里,让刘国江感到在万分欣慰之际,又倍加折磨,倍加内疚。他发誓要尽快将猫狗路修成台阶路,他要让他心爱的老妈子下山不再摔跤,不再恐惧!
花开花落,猫狗路在一级级慢慢变成台阶路……
毕竟野隐山命运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