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儿凄惨离世,二女儿和儿子寄养在婆婆家,昔日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顿时安静了下来,茅草屋也变得冷清了许多。白天,刘国江带着大女儿不是上山砍柴摘野果子,就是采药材,或者去套野兔子。徐朝清白天一个人在家除了做做饭,就是扫扫地,剥剥苞谷棒子,倍感孤独寂寞。哪怕是晚上,刘国江和大女儿回来了,茅草屋也是处于冷清之中。大女儿大了,似乎有心事了,话也少了,再加上白天干活累,晚上吃完饭洗完脸脚,就早早上床睡觉了。刘国江由于心里感觉对不起徐朝清,话也不多,往往和徐朝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也早早入梦了。因此,一段时间徐朝清总处于抑郁寡欢中。
突然有一天夜里,徐朝清对刘国江说:“小伙子,我想回一次娘家,看看我妈,顺便再要点棉花来,给娃儿做做棉鞋,还要做一些小棉衣小棉裤,这些我们要早做准备哩。”
刘国江半天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爱的老妈子。
他明白,他用卖药材换来的钱,已置办了足够一个新生儿所需的棉花棉布,甚至都够大人做棉鞋棉袄了。而且,在老妈子的指点下,他也备齐了一个新生儿所需的其他生活用品,完全没有必要去老妈子的娘家讨要一点棉花。老妈子之所以要下山,实在是心情不好。她下山看看走走,见见亲人,或许心情就好多了,未尝不是好事。况且,老妈子跟着他上山两年来,还没有下过山,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虽然,他知道,老妈子不愿意下山,不愿意看见山下所有的人,但他还是过意不去。可是,猫狗路太难走了。不要说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即将生产的老妈子,就是一个爬惯山路的打猎人采药人,也得小心翼翼,全神贯注,才能顺利上山下山。他本想劝助老妈子等以后娃儿生下来后,身体方便的时候再下山,可他又不想拂去心上人朝思暮想后的决定,更不想让她扫兴。为此,他暗暗决定,这几天抽出时间,把猫狗路上的荆棘树枝砍掉,把不好走的地方削平填实,把有水有苔草的地方垫上土和石头,不方便垫土垫石头的地方就铺上柴草,以免防滑……总之,他要把猫狗路尽量修得好走一点,他要让老妈子回一趟愉快的娘家。
两天过去了,徐朝清发现她回娘家的事,刘国江没有再提起。看见刘国江每天中午都要出去,傍晚才回家,徐朝清以为刘国江舍不得她下山,也就没有再问起他。可是第三天时,刘国江带了些野果子,收拾好了背篓,对徐朝清说:“老妈子,我把猫狗路上的树枝砍了一些,我陪着你下山吧。顺便我再到山下场镇上买几根铁钎,几把铁锤。冬天到了,雨雪天也不好烧窑,也不方便采药,野果子也摘得差不多了,家中不缺柴,不缺粮,我也没啥子事了,我就修修路吧。把猫狗路修一修,修好了,你以后再下山看看,走走亲戚,也方便多了。”
半坡头在高滩村背后的深山中,几乎与世隔绝,和高滩村也只有那条荆棘丛生的猫狗路可相连,当年他们就是由那条路上的山。徐朝清自从随刘国江第一次上山,不慎滚到山沟负伤后,忽然有了恐惧症,站在半坡头山顶上看猫狗路,心里就发慌。所以,两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下过山。这次她想下山,实在是心情不好,加之特别想看看母亲才想下山的。
徐朝清本以为小伙子不想让她下山,或舍不得下山,听了小伙子的话后,才知道他在默不作声地为她下山准备着,不禁心里热呼呼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她对大女说:“你也去看看外婆吧,多少年没去外婆家了,快去收拾收拾,一起走吧。”
大女儿虽然下过山,但从没走出过独木桥,所以也非常开心。她手脚麻利地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并且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一家三口关好茅草屋的竹门,开开心心地出发了。
刘国江背着一个大背篓走在前面,徐朝清挺着一个大肚子颤微微地走在中间,大女儿背着一个小背篓走在后面,随时牵扶着下山不方便的妈妈,三人在半坡头山顶猫狗路口下山了,互相鼓励着向山下走去。
冬日的阳光和暖地照在身上,四周群山绵绵,颜色斑驳,东一蔟西一蔟的红叶黄叶镶在群山中,令人赏心悦目,不知名的鸟儿在猫狗路的山林间鸣唱飞跃,徐朝清不由自主哼起了川剧歌曲《十七望郎》。刘国江的兴致也非常好,他心灵感应般跟着老妈子的调子也哼了起来,一对心心相印的当代“神雕侠侣”的欢快歌声,飘荡在猫狗路上。
三人步行在猫狗路上不到半小时,前面是一段悬崖峭壁路,脚踩石窝石旮,手攀藤条才能过去。刘国江手脚并用,灵敏地攀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徐朝清说:“老妈子,抓紧藤条,脚下踩实,一步一步走过来……对,抓住那根藤条,脚踩在那块凸出的石头上,踩实没有?踩实了另一只脚才踩在那块石旮上……”
徐朝清双手抓紧了崖边老藤,一只脚试探着踏在岩石上的石窝上,试了试,踩实了,然后又抬起另一只脚试探着踩在刘国江指点的石旮上。这时,顺着脚下,顺着石旮下,徐朝清看见脚下峭壁千尺,深不见底。在险峻的崖下一缕白云在脚底下飘绕,如一缕轻纱白带一般。她感觉自己悬在半空中,两年前上山时摔倒山路边岩石下的情景,莫名浮现在眼前,心中陡然紧张起来,腿肚子止不住抖动……
刘国江发现徐朝清两只脚发抖,脸上青白,并闭上了眼睛,赶紧向她身边靠近,并且问:“老妈子,你怎么了?”
徐朝清冷汗都出来了,痛苦地说:“小伙子,我脚发软,发抖,头晕,眼睛昏花,看不清楚,我过不去呀!”
刘国江扶住徐朝清的腰部说:“老妈子,先退回去吧,等会儿再说。”
在刘国江的帮扶和大女儿的牵扶下,徐朝清退回到山路上,坐在一块干爽的枯草地上,脸上流着汗说:“小伙子,自从上次上山摔伤了,我发现我有恐高怔,特别是这猫狗路,更是恐惧,我一看见脚下不见底的山涧,我心里就堵得慌,手软脚抖,头重脚轻,我怎么会这样呢?我真是没用?”
刘国江拍了拍徐朝清的肩膀说:“老妈子,没关系,我们在这里休息休息,休息够了再过去……我想,你是太久没下山了,挺着一个大肚子又不方便,所以紧张了。等休息够了,过会儿再试试看,如果不行就算了,下次我再陪你回娘家吧。”
刘国江无微不至,徐朝清万分感动,一家三口坐下来休息,聊着闲话。
可是,当刘国江陪着徐朝清再次来到峭壁处,徐朝清看着如此险峻的猫狗路,再一次心跳加快,手脚发软发抖,她又望而却步,决定不下山了。
无可奈何,娘家去不成了,刘国江扶着徐朝清原路返回,回家去了。
徐朝清不下山了,刘国江很是内疚。他很理解老妈子这段时间抑郁寡欢的心情,他应该让老妈子下山去看望她的母亲,她的兄弟姐妹。可是,猫狗路太难走了,太难攀爬了。他知道,不要说老妈子怀有身孕挺着一个大肚子,就是正常情况下的她,也许攀走猫狗路,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回家的路上,他坚定了一个简单的目标,那就是修猫狗路。他想,既然他要让心爱的老妈子生活幸福,健康快乐,那么就要让她上下山方便。他要把猫狗路修成一条台阶路,老妈子想下山就下山,想上山就上山,这才是他最开心的事情,也是一个男人的责,更是对他心爱的老妈子的一种最好的付出,最大的报答。不然,老妈子跟着他私奔到没有人烟的高山深处,一辈子不得下山,一辈子不开心,那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思呢?
回到家,刘国江既痛心又内疚地说:“老妈子,对不起,都怪我把你带到这深山里来,不然,你也不会回不了娘家了,狗日的我太他妈不是人了!”
徐朝清没想到小伙子如此内疚,如此自责。她把回不了娘家完全看成是自己没用,自己胆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她认为她不敢下猫狗路,就像被蛇咬了一样,对猫狗路潜意识心生恐惧,就像被蛇咬后十年怕草绳,这怎么能怪小伙子呢?
徐朝清动情地摸着刘国江的手说:“小伙子,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没用,是我自己看着猫狗路下的悬崖峭壁就心里发慌,就腿脚酸软,我真是太没用了。”
“哎——”刘国江长叹一声说,“这猫狗路也太难走了,老妈子,在回家的路上,我有一个想法,让你以后能稳当方便地走下猫狗路!”
徐朝清不知道小伙子想说什么,她说:“小伙子,你放心,我不是娇气的人,待娃儿生下来后,我多走几次猫狗路吧,走得多了,我想我就不会恐惧了。”
刘国江深情地看了一眼心爱的老妈子说:“老妈子,你听我说,我决定修整猫狗路,把猫狗路修成台阶路,这样,以后你上山下山就方便了,回娘家也方便了。”
徐朝清“呵呵”笑了,说:“小伙子,你开什么玩笑,这猫狗路几千米长,路上悬崖峭壁又多,有的地方还完全是悬空的,你怎么修?不要说你一个人,就是十个人,一百个人,把猫狗路修成台阶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刘国江认真地说:“老妈子,请你相信我,我一定要把猫狗路修成台阶路,一年修不好十年修,十年修不好五十年修,我就不相信修不成台阶路!”
两年多的夫妻生活,徐朝清对小伙子太了解了。她知道,只要是小伙子认定的事情,他一定要办成。哪怕困难重重,哪怕费时费力,他也要办成。所以徐朝清听了小伙子修路的志向,很后悔自己决定回娘家一事,更后悔自己不敢走猫狗路。她知道,如果小伙子下定决心修路,那将耗去他一生的时间和精力,还不见得能修得出来。如果真是那样,她岂不是害了她心爱的小伙子一辈子吗?况且,悬崖上修台阶路,一凿一锤,无处着力,也太危险了。
于是徐朝清不安地说:“小伙子,其实跟你上山以来,我就不想下山了。这一次,我实在是心里憋得慌,想回娘家去看看……以后,我想我肯定能攀爬猫狗路的,如果我还是恐惧,我就不下山了,你也不要修什么台阶路了,你一个人怎么修得出来呢?算了吧!”
刘国江说:“前几天,我在猫狗路砍荆刺树枝的时候,就想到了要修台阶路,只是没有下定决心。我仔细查看过了,修成台阶路也并不难,我只要利用农闲或者雨雪天气就够了。山叔曾经跟我讲过寓公移山的故事,寓公一家人都能把一座山移走,我怎么就不能把猫狗路修成台阶路呢?老妈子,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就开始修了,我一定能修一条你能下山的路!”
见刘国江意志坚决,徐朝清知道她再劝下去也没用了。同时她想,如果猫狗路能变成台阶路,不但她上下山方便,她山下的儿女上下山也方便,她和小伙子未来的娃儿们上下山也方便多了。于是她没有阻止小伙子,并且支持他修路了。
于是,刘国江一生中最伟大的两项工程先后开工,并同时进行着,一项就是徐朝清梦昧以求的三间大瓦房,一项就是几十年后名震天下的山路“爱情天梯”了。
从一九五七年冬季开始,刘国江农闲时,如果不烧瓦窑,就在打修猫狗路的台阶了。起初,他把原本有路的山路挖成台阶,并铺上他凿好的石板,台阶路从半坡头猫狗路路口向下一步步延伸。瓦房建好后,他把全部的农闲和雨雪天都用在修筑台阶路上了。他在山崖和千年古藤间,一凿一凿地开凿他心中宏大的“爱情天梯”工程。他只身一人,没有用任何现代机器和工具,甚至没用炸药,就凭着铁钎和榔头,雨雪天还会披上蓑衣,带着几个煮熟的红薯一早出门,披星戴月,先在顽石上打洞,然后站上去,再在绝壁上用木头或石板构筑阶梯。饿了,他啃几个红薯,渴了,他喝几口山泉,一凿一锤,就是五十余年。
一九五七年年底,刘国江和徐朝清亲生的第一个孩子降临了。
刘国江喜不自禁,倍感自己人生的责任更大了,他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种庄稼,建瓦房和修筑台阶山路“爱情天梯”了。
几十年后,徐朝清每当面对山外来人,说起她和小伙子生的四个娃儿时,都面带自豪地说:“四个娃儿都是小伙子接生的,山上没有接生婆,山下的接生婆也来不及上山,小伙子他什么都会做,就是不会生娃儿!”
因此,对于他们的第一个娃儿来到世上时,刘国江和徐朝清都记忆犹新。
在第一个娃儿预产前半个月的一天夜里,徐朝清忽然发痛,她对刘国江说:“小伙子,娃儿可能要生了,你快准备一下。”
刘国江既高兴又担心,说:“老妈子,不是还有半个多月吗?你能不能确定?说不定是其他什么病呢?要不,我下山把山叔和接生婆都接上山来。”
徐朝清呻吟着说:“小伙子,肯定是要生了,我隔两三分钟就要痛一次,一定是要生了……现在深更半夜天寒地冻的,下山也来不及了,你赶快准备准备吧,哎呀,痛死我了!”
刘国江见徐朝清异常痛苦,也慌了,忙说:“你说,你赶快说,怎么做?我这就去准备!”
一次阵痛后,徐朝清脸色青白,嚅嚅地说:“你叫娃儿去烧开水,烧一锅开水,烧好后倒在大澡盘里备用……再倒半瓶白酒在碗里,把剪刀消毒……另外,你在澡盘边上放一床竹席,席子上铺上炉灰……哎呀,又痛了,记得准备几块干净的碎布……好痛啊!痛死我了!”
刘国江赶快准备着,一会儿,开水烧好了,并且倒在了澡盘里,澡盘边上也放好了竹席,铺上了炉灰,白酒剪刀都放在澡盘旁边,徐朝清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下床坐在了炉灰上。
一次次阵痛让徐朝清的上衣都湿透了……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娃儿终于生了下来,刘国江笨拙地在徐朝清指导下剪断了脐带,并打结包扎好,还用热水把娃儿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又按当地风俗处理了胞衣,母子二人都没有一点感染,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知何故,刘国江眼前浮现出少年时在“龙塘庄园”接生牛犊的情形……
精疲力竭的徐朝清让刘国江把娃儿抱过来给她看看,待确定是个男孩子时,她心里非常高兴,随后就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力气了。
大女儿在外面听到里面小孩的哭声,就跑进来问:“妈妈,什么在哭?”
刘国江说:“来看看你的小弟弟,你抱抱——”
自开天劈地以来,半坡头高山敞开怀抱,迎接了第一个人类新生命,刘国江全家人也一扫前段时间的郁闷心情,开始了忙碌又恩爱的新生活。
欲知刘国江和徐朝清如何安居乐业,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