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城中朔风嘶吼,白日无光。百姓们都知道契丹大军早就打到蓬山郡,人心骚动,流言满天,纷纷扶老携幼车载肩挑出城避难,连续多日几座城门都被蜂拥而出的人们堵得水泄不通。王宫的大殿里烧着地龙依旧寒气森森,大臣们的脸上都挂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王治道:
“众位爱卿,蓬山郡离西京不到两百里,契丹骑兵随时都可以杀到,是进是退议了好几个月,今天一定要做出决定,不然怕就来不及了。”
王治今年三十三岁,是高丽第六位国主。他能继承王位完全是由于宫廷阴谋。他的异母妹妹,就是后来被称为“千秋太后”的那个女人,嫁给了王治的堂兄王胄。王胄是高丽第五代国王,后谥为景宗。景宗快要死的时候,“千秋太后”为他生的儿子王诵才两岁,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怕孤儿寡母守不住权力,看上了性格懦弱的王治,便让王胄临死前宣布将王位传给这个堂弟。继承王位十一年来,王治仰慕华风,崇尚儒学,奉行以儒治国。他的祖父太祖皇帝开国时夺取新罗、吞并百济、统一半岛的烈烈武风在他身上完全看不见了。这十几年除了和北方边境上的女真渤海土匪豪酋时有冲突,高丽从来就没有过大战,他何曾见过二十万如狼似虎的大军杀声震天铺天盖地而来的阵仗。他的心里早都缩成一团,只想着完了,这回完了,国王可能当到头了。他想后撤到开京,先看看情形,不行再往南撤。割地求和,这是唯一的出路。可是这话他身为国王不便先开口说,要从大臣们嘴里提出来才行。他最宠信的老臣,门下侍郎崔亮最了解他的心思,是进是退?明明是只能退不能进,国王的问题只有一个答案,他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只好顾左右而言它,抖动着白胡子说道:
“契丹禽兽,出师无名,高丽没有得罪它,为什么兴师动众来侵犯。”
一向反对他的侍中朴良柔说道:
“崔侍郎总说这个话有什么用。谁说没有得罪,高丽一直是和契丹对立的。六十年前契丹灭渤海,阿保机送来马匹和骆驼要求高丽臣服,太祖皇帝没有答应。耶律德光即位后又送来五十匹骆驼,要求高丽做它藩属,也被咱们的太祖皇帝拒绝,还把骆驼放到万夫桥下饿死了。当时契丹忙于攻打中原,没有顾得上报复,但从此结下仇怨。这么多年来高丽一直向北扩张,虽然打的是女真渤海遗族,但契丹都视为他的地盘,仇怨更加加深。赵匡胤建国后,为了收回幽云十六州和契丹开战,拉笼高丽与他们联盟,咱们虽然没有出兵,可是也曾答应过,这也被契丹视为威胁。高丽一直接受开封册封,奉它正朔,朝贡往来,契丹自然认为高丽是宋国的侧应。现在它打了几场胜仗,又趁着开封被西北定难军纠缠,腾出手来算总账了。这一次他们出动了倾国大军,看来志在不小。”
崔亮叱道:“侍中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高丽早就应该臣服契丹禽兽不成?难道臣服于它就不会遭到侵略了?”
“我只是想说谋国要讲策略,想那赵氏兄弟横扫天下所向无敌,都败在契丹马下,咱们高丽弱小岂能以武力和强敌抗衡。王上,微臣以为,当下之计,赶紧退出西京,此地离前线太近,敌人瞬间杀到,太危险了。”
崔亮冷笑道:“退到哪里?开京不过再往南四百里,如果契丹军队打过去还要退到什么地方?”
“丞相的意思是要和契丹军队打仗吗?”
崔亮不说话了,亲宋是他的一贯主张,王治正是在他的影响下和开封的往来更加密切。他对政敌朴良柔把战争责任归咎于亲宋背辽难以接受,可是面对二十万契丹大军谁都知道对阵拼杀的结果。
“说大话谁都会,但没有用。既然明明知道打不过,那就只能撤。看贼寇下一步要干什么,只要他们罢兵,哪怕将西京以北让给契丹。”
闻听此言,殿中文武纷纷嚷道:“西京以北?绝对不行!这是列祖列宗千辛万苦打下的土地。”
“不让土地就去和契丹人打,谁敢立下军令状,带兵出战,和敌人战斗到底?”朴良柔问道。
没有人应声。
“让出西京以北总比让贼寇占了高句丽旧境好。如果就此退兵休战,缔结和约,那已经是万幸。咱们还有开京,还有南部大片土地。”
“好了,好了,别再争了。孤以为朴爱卿说得对,还是先撤到开京。”
王治终于开口说话。他的心里完全同意朴良柔的主张,尽管崔亮是他亦师亦友的头号宠臣,但在这件事上,却是朴良柔给了他一个最需要的台阶。
朴良柔受到鼓励,继续说道:“必须抓紧时间赶紧撤出西京,武器粮食不能留给贼寇。武器发给军队,粮食开仓让百姓搬取。要是平日,这点粮食还不瞬间搬空,可是现在不成了,百姓都逃了。咳,要是实在搬取不尽,就要派人投入大同江。”
“就由朴爱卿来指挥撤退的后事吧。各位也回去分头安排。”王治瘫坐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王上,既然有粮就可以养兵,为什么要白白扔掉,为什么不能用来保卫西京?臣以为应该守住西京,派人去和敌人谈判。”
忽然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发出。人们循声望去,见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文官。王治瞪大了眼睛,认出来他是內史侍郞徐熙。徐熙十八岁中探花,是个文章之臣。四十岁时出使开封,和赵宋谈破冰结盟,其不卑不亢的风度言行得到赵匡胤的夸赞,回朝后受到褒奖和提拔。后来高丽没有大的外交交涉,徐熙也再没有出色表现便逐渐默默无闻了。王治登基以来并未重视他,然对他的外交才能早有耳闻。众人中发出一片嗡嗡议论声,谁都没有想到徐熙会在这个时候不和时宜地空言大话出这个风头。
王治哭丧着脸道:
“谈判?又不是没有谈。孤一开始就派人去见敌帅,问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兴无名之师。那贼帅回了战书,说出师是为了吊民伐罪,想要的是恢复高句丽旧壤。这简直就是强盗,还有什么可谈。”
高句丽是朝鲜半岛上历史悠久的古国,经历了中原从汉到唐的时期,全盛时占据半岛土地的十分之七八。后来半岛南端的新罗和唐联手灭掉高句丽。新罗走向没落后,国内的实力大将王建灭新罗创建高丽。恢复高句丽旧壤等于是要高丽亡国。
“王上,两军决胜不只在战场,打仗不光要斗勇也要斗智。谈判成功要反复多个回合。微臣见过贼寇的战书,臣以为其中所说都是虚张声势。他号称率领八十万大军,就是恐吓。契丹能调动的兵力全都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万,它还有宫廷和四处边疆要守,和宋朝正在开战,入侵的军队最多二十万。它说要恢复高句丽旧壤,同样也是狮子大开口。如果它真的想灭亡高丽,直接进攻就是,为什么现在清川江驻兵不前,放话要求咱们投降呢?”
王治如在灭顶之灾中发现一根救命稻草,惊喜道:
“徐爱卿认为可以谈么?你以为可以谈出什么结果?”
“徐侍郎以为可以靠摇唇鼓舌说退敌人几十万大军吗?”大臣中有的人嘲笑道。
“在下以为契丹此来应该是为了安北府即清川江以北的那片土地。那里原是女真人的地盘,光宗时(949年至975年在位)高丽夺取过来建了嘉州、松城等城。可以让出清川江以北为条件进行谈判。撤出西京等于是开门揖盗,如果贼寇见西京是座空城,哪有不来捡现成便宜的道理。臣请王驾还开京,臣愿誓死守住西京。”
前民官御事李知白此时也跪下说道:
“徐侍郎说得对。高丽创业来之不易,轻易放弃令人痛心!谈判时可以用金银宝器贿赂萧恒德,他要是贪财,说不定就能接受。守住西京,臣愿拼死一战。”
王治听他们说得有道理,心里好像旱地里淋了甘雨,骄傲和信心重又复苏起来,点头道:
“好,好,好,孤这就派人去谈。能够让出安北府以北换取退兵就是胜利。孤要守在西京,等谈判结果。不成再商议对策。但不知哪位爱卿愿往契丹营走一趟,以口舌却兵,立这万世之功呢?”
说完他充满期待地望向两位最为倚重的股肱之臣,崔亮和朴良柔二人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又都低下了头。崔亮已是两朝元老,年高望重,这趟差事办不好轻则声名扫地,重则性命不保,所为何来。朴良柔根本不信谈判能退敌,更不想揽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徐熙见状站出来慨然道:“守城有李御事和众位大将,胜过徐熙多矣。臣虽不才,愿凭三寸不烂之舌退敌之兵,不成功绝不回来见陛下。”
众臣无人相信他的大话,但王治感动到几乎落泪。说道:
“板荡识英雄,爱卿真乃大大的忠臣。孤相信爱卿,孤就在西京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王治亲自送徐熙到大同江边,酹酒饯行,执手而别。徐熙走后,朝廷重新部署兵力在清川江至西京抵御进攻,除了指派军中将帅,宣布侍中朴良柔爲上軍使,內史侍郞徐熙爲中軍使,門下侍郞崔亮爲下軍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