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眉腮边瘦,图脂泪双流,叹公子王孙,随波逐流。待花容月貌,抛洒荒丘。芳草连天黄尘走,南雁北归乡关愁,鸳鸯被,抛置旧床头。红绡帐,空向两边钩。……”
琵琶声中敲打节拍的牙板“啪”地一声停下,手持牙板的女子说道:
“公主,不要唱了,唱得人心里好不凄惶。看容妆又被眼泪弄花了。来,坐到梳妆台前,让晴儿帮你重新化过。”
弹琵琶的女子道:
“晴儿,说了多少遍,不许再叫公主。妆花了正好洗了,梳妆打扮给谁看。”
“不叫公主老爷不依,妆容不整怎好见客。上门道贺的客人又多了起来,好多都是得罪不起的,公主还不是强作欢颜也要见。”
“晴儿,我自己梳妆,你去把阿天找来,我有话问他。”
这是一间铺设华丽的绣帐,弹琴的女子名叫耶律汀,是王子帐帐主耶律襄的女儿。击板的是她的贴身婢女晴儿。
耶律襄是一介武夫,可是娶了一个漂亮的汉族女子为侧妻,这位女子出身南京世族,知书达理,颇通文墨。她只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为“汀”,小字兰儿。意即浊世之中一叶清洲,一支幽兰。兰儿兰心蕙质,从小跟从母亲学习,琴棋书画无不粗通。兰儿十五岁时母亲死了,从此她便成了一叶孤舟,缺少了家人的疼爱。嫡母和庶母们都不关心她,父亲也忙得顾不上这个女儿,让她感到无比孤独凄凉。
两年多前的一天,父亲从朝中回来,兴高采烈又郑重其事地把她和全家人都叫到一起,宣布她已被封为公主,封号是义成公主,是太后的女儿皇上的妹妹了。父亲讲了一个故事,说唐末在黄河以西有一个叫做定难军的藩镇,是党项人的地盘,统有夏、银、绥、宥、静五州,那个地方距契丹的西边重镇大同府还有一千多里。几年前,那里一个二十三岁的党项贵族叫李继迁起兵抗宋,自封为定难五州留后。李继迁向契丹求娶公主,结为反宋联盟,朝廷答应了。大惕隐司从宗族之女中选中了她。她听到之后觉得像被晴天霹雳击中,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被抛掷蛮荒嫁给野人。
嫡母庶母们却都对她换了一副嘴脸,各个堆起了笑脸,“公主”长“公主”短的叫得让人肉麻。家里着实热闹了一阵,亲戚朋友们纷纷登门道贺,就连许久没有走动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跑来认亲,好像沾上了她就沾上了太后皇上一样。兰儿伤心欲绝却毫无办法,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和命运,如果不想就此了断一生,只能听天由命。
后来这件事莫名其妙沉寂下来,公主的正式册封还没有举行,就不再有人提起。嫡母庶母们又恢复了一副冰冷的面孔,亲戚们也车马稀疏少了登门。有一次她听见嫡母对父亲道:
“老爷,你也不知道着急,那件事还做不做数,亲戚朋友们问起来,咱们这张脸真没处摆。兰儿一年年大了,这上不上下不下算怎么回事呢?万一那个姓李的打仗死了,公主还当不当?人还嫁得成嫁不成了?”
父亲道:“是我亲闺女,我怎么能不心焦?大惕隐司说,朝中有人反对这件事,说都是韩德让的五弟,就是那个西南招讨使韩德威瞎起劲,李继迁屁都不是,凭什么娶契丹公主。这岂不是自掉身价。太后就犹豫了,说等等看,看这个李继迁能折腾出什么名堂。要是两三年什么名堂也没有,悔婚也不迟。”
兰儿听了以后,更加寝食难安,心里天天向佛祖祷告,保佑李继迁一事无成一败涂地,或者让他阵前身死。她知道这样诅咒自己的未婚夫很不应该,可是却克制不住这样地希望。
两年的时间里一颗悬着的心受尽煎熬,要不是晴儿兄妹的出现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下来。
统和四年(986年)底,太后、皇帝统兵南伐,君子馆大败宋军,诸将纵兵大掠,抢了不少财货子女归来。十三岁的魏晴一家人就是这一战的战利品。她有一个哥哥名叫魏天,当时十八岁。他们的父亲是个落第秀才,在家乡设私塾教书,同时教授儿子苦读,指望他实现自己“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魏天年纪轻轻已是满腹诗书,正准备参加当年乡试。没想到被战乱裹挟,一家人都成了契丹人的奴隶。
耶律襄见魏天通达文墨,便让他做了身边帮办文翰的随从,把魏晴给了兰儿当了贴身丫鬟。兰儿很快就喜欢上了聪明伶俐的晴儿,还求得父亲的同意,让魏天教她诗书辞赋。兰儿灵秀聪慧,进步很快,也从诗书中得到了心灵的无限慰籍。母亲教会她弹琵琶,现在她常常填词吟唱,抒发满腔无处诉说的哀怨抑郁。她待晴儿如同姐妹,对魏天也视若兄长。有这二人相伴,孤独的兰儿才有了些许亲情的温暖。
不一会儿,一个下人打扮的年轻男子和晴儿一起回来,男子站在门边垂手而立。
耶律汀已经重新抹匀胭脂,抿了红唇,回过头来,一张清丽面孔上两只漆黑的眸子望向青年,说道:
“大家都争着来道喜,天哥,你怎么不来?”
青年红了脸,道:
“公主别这样叫了,让人听见不好。我一个下人,人微言轻,这种事轮不到我来做。”
“是啊,来的人都想沾一沾公主的光,以为兰儿成了皇亲国戚,和从前不一样了。想不到你也这样想。难道封了公主兰儿就不是从前那个遭人厌弃的女孩儿了?一个头衔就能把人变得高贵?哼,真是可笑。天哥,是你告诉我,人的灵魂是平等的,无论自以为比别人卑贱还是高贵都是愚痴。不说这个了,我请你来不是想和你过不去,只是想问问,你跟着老爷什么文书都可以看到,西北发生了什么?太后为什么现在要送我去完婚?你坐下说。”
晴儿搬来一个兀子放在公主对面,又给哥哥端来一盏茶。阿天喝了一口茶,不再局促,又像从前切磋诗文时那样从容说道:
“看来这个韩德威的眼光还是不错。想两年前李继迁才二十三岁,虽然出身党项贵族,但却一无所有。只在十二岁时被他的族叔当时的定难军节度使李光睿封了个虚名的‘管内都知蕃落使’。李光睿死后儿子李继筠即位,李继筠死后弟弟李继捧即位。李继捧懦弱,驾驭不了祖上留下的地盘,跑到开封献地请求内附。李继迁不服,率领不多的追随者跑到沙漠里竖起反旗。当时李继捧的族中叔伯占据各座城镇各自为政,对他阳奉阴违,拒不接纳开封的收编,李继迁只是族中最胆大包天的一个小字无名之辈。虽然他颇有胆略,聚集豪强势力,一度占领了银州,但又得而复失。要不是太后宠信韩德威,根本不可能答应他的求婚。你想契丹自以为武功第一横行天下,怎么会买这么一个小小丧家之犬的帐。朝中大多数人都反对这件事,只有韩德威说:‘河西中国右臂,如今李氏背宋来归,正是从西北牵制开封的好机会。’太后听了韩德威的话,加上当时赵光义入侵南京,双方打得正凶,便答应了。还按照李继迁的要求,封他为定难军节度使、特进检校太师、银、夏、绥、宥等州观察处置等使、都督夏州诸军事。”
说到这里魏天同情地看了一眼满脸戚容的阿兰,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认真在听,接着说道:
“这李继迁还真算得上是个枭雄豪杰,几年来百折不挠坚持抗宋,虽然仍然没有占据牢固地盘,但已成为定难五州抗宋的一杆大旗。开封出兵镇压屡屡战败,竟只能放弃直接接管定难五州美梦,将本来已经调到其他地方去的李继捧重新封为夏州刺史、定难军节度使,给了他丰厚的赏赐让他回夏州去,弭平五州之乱收服李继迁。没想到李继捧回到故乡之后根本控制不了局面,反而被本来比他地位低得多的李继迁占了上风,两人勾结起来和开封对着干。三度为相的赵普都因为这一着失策刚刚引咎辞职了。
这两年南北大战契丹连获大胜,西北对开封的牵制不可谓无功。李继迁现在翅膀硬了,连拥有正统地位的李继捧都不得不低头,他已经不再是两年前的丧家狗。但他想统一定难五州力量仍有不足,所以年初派人催婚。太后也是看到了双方联合的好处,所以准备履行承诺。”
“听说这个姓李的已经有了妻子儿女,是真的吗?小姐去了算什么?”晴儿忿忿不平地插嘴道。
魏天又看了小姐一眼,说道:
“这是真的。小姐早就知道。那个李继迁抗宋靠的是什么?为了党项豪族的支持,他娶了好几个妻子都是那些豪酋的女儿,他对契丹也是用的这一套。不知道他到底有几个儿女,只知大儿子现在已经七八岁了。”
阿兰两行眼泪滚滚而落,说道:
“说这个干嘛,我又不想争宠,才不在乎他有几个妻子儿女。我就是一粒棋子,夫家和娘家都没有拿我当人,谁会想棋子有什么感受。一团随风飘泊的蓬草,飘到哪里谁知道,死在哪里谁关心。”
晴儿哀哀说道:
“小姐别伤心,晴儿陪你去,你身边不能没有个伴。”
耶律汀拉着她的手道:
“晴儿,谢谢你,有你这句话就算我们没有白白相处一场。我当然想你陪我,可是我不能害了你。我会让父亲给你找个好人家,让你有个好归宿。”
晴儿呜呜地哭了,道:
“小姐走了,谁还拿我当人。一个奴婢还不是随人践踏,哪里会有好归宿。我情愿跟着小姐,服侍小姐一辈子。”
耶律汀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道:
“晴儿,你真的心甘情愿跟我走吗?”
“心甘情愿。”晴儿斩钉截铁道。
“这个家里你是我唯一舍不得离开的人。你要真的愿意,我们就结拜为姐妹,我求爹爹收你做干女儿,为你们一家脱去奴籍。”
“小姐,那不可能。”
“过去不可能,现在没有什么不可能。我是出塞和亲的公主,我要带一个妹妹陪伴并不过分。我去向太后、皇上提出这个条件,他们一定会应允。我真高兴,这个公主没有白当,我终于能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了!”
她转向魏天,哽咽着说道:
“天哥,你的学问那么好,朝廷要开科举了,你有了自由身就可以去应考。你一定能中进士,将来做了官,说不定有机会出使西域。你们兄妹也许还能见面。”
晴儿瞪大眼泪汪汪的一双眼睛,望着小姐连声问道:
“真的吗?真的吗?”
她跳起来扑到哥哥身上又是哭又是笑:
“哥哥,哥哥,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你自由了,你可以去考科举了!”
魏天轻轻推开妹妹,转过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回过身定定地望着耶律汀说道:
“兰妹,我们逃吧!我们想办法逃到南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