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日上三竿的时候,一队马车驶出东京辽阳府南门。车队气势宏大,主车是一辆驷马高车,厚厚的帷幕将车厢掩得严严实实,车厢顶上的铜盖闪闪放着金光。后面跟着二百人的骑士卫队,身穿铁甲身形剽悍的士兵们骑着毛色不一高矮一般的雄健骏马。虽然没有摆出仪仗呼喝开道,仍然显得气势沉沉声威煊赫。车队在冰封雪盖的原野上隆隆驶过,引得路人们都驻足观望。
出城十来里,只见几个峨冠博带的官员站在道边,他们的帽带随风飘舞,其中夹杂着一缕缕白色黑色的胡须和长发。车中乘客猛一跺脚,马车停了下来。卫队中几名小兵轻灵迅捷地跑过来,打开车帘,放下脚蹬,扶下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男子已经披上了一件黑色貂皮连帽大氅,他相貌英俊身形挺拔,和那几名官员拱手寒暄一番,然后由他们簇拥着走下驿道。道旁不远有一座青石墙围起来的庭院,院子不大,除了作为点缀的小小花园和不长的曲廊,只有当中一座高大厅堂。这就是东京城东的十里郊亭。有钱有势或附庸风雅的人们往往喜欢在这里迎来送往,借着这种机会诗酒应答会文交友。
今天的厅堂里温暖如春,菜香酒香洋溢。一起进来的七八个人都有了些年纪、最年轻的也和车上下来的乘客差不多,个个雍容华贵气度不凡。他们脱去外袍,身上都穿着朱紫色的官服。一张硕大的圆桌上布置好了丰盛的酒席:中间一只巨大的黄铜火锅白花翻滚,里面满满地摆着切成薄片的肥肉火腿松茸蘑菇,火锅周围摆了一圈精致小菜、鸡鸭鱼肉果品点心应有尽有。
按照位次坐下,乘车的男子先站起身,向众人团团一揖,笑着说道:
“德让多谢诸位相送,不过是一次短暂返家探亲,各位顶风冒雪地来给在下送行实在不敢当。”
年纪最大的一个白胡子老头站了起来,颤巍巍举着酒杯,声音喑哑地说道:
“韩丞相,平日里想见你一面比见皇上都难。今天借送行不过是想见见面,可不要怪老哥几个唐突。来来来,老夫先敬你一杯。”
被称为韩丞相的正是当朝辅政大臣兼南院枢密使韩德让。他赶紧举起杯来,一团春风般爽朗说道:
“刘老尚书,这样讲岂不折煞晚辈。近来确实怠慢疏远了前辈和兄弟们,但绝不是有意,新朝刚刚开局,确实是忙。各位不怪罪德让我就多谢了。来,我先饮为敬。”
说完仰头便干了一杯。
韩德让摇身一变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政大臣已经一年多了。他位居宰相,身兼多职,在新旧更替主幼国疑的关键时期事务繁剧日理万机,的确忙得没有一刻闲暇。一年多了,他忙得几乎从来没有回过自己的私人府邸。除了辅政大臣,南院枢密使的诸般事务,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还兼着殿前都指挥使,这是一个不分昼夜的差事。倒不是他拿得起放不下事必躬亲,事实上,殿前司的事他都撒手交给了副都点检耶律葛。尤其是最近半年萧排押担任了右皮室将军后,他更可以完全不用操心了。只有一项工作他必须亲历亲为,就是亲自守护皇上和太后的寝帐,不使宫闱之中有任何疏漏。御帐中有他的值宿小帐,晚上他就在那里歇息。这位辅政和太后的亲密关系已经人尽皆知,御帐之中真实情形到底如何人们都心照不宣。这样一来就没有上朝下朝回家休沐的时间了。所以其他人想要私下见上他一面说是比见皇上都难并不过分。即便是这些他引为私朋的汉人高官们,除了在朝会上和议事时公事公办也同样一面难见。这些人想出这个主意,在他离开大营探亲时跑到这里来送行,算得上是用心良苦。
他知道在座的没有人想要揶揄讽刺给他难堪,想要见他套套近乎的话发自内心。此时此刻面对这些人,韩德让的心中有所愧疚也有所感动。高处不胜寒,其实越是位高权重,越是需要与人保持联络维系感情。作为一个胸有大志的宰相,没有羽翼和私党不但会自我孤立,更是什么事也做不成。这几个人都是朝中汉官中的精英,也直接间接地都是由他提拔起来的,现在正是需要他们于自己戮力同心的时候。
比如敬酒的这个老人名叫刘景,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是本朝掌管全国财政的户部尚书。他出身河北世家大族,祖上当过唐朝的宰相和节度使,在南京汉人中树大根深。刘景还是高粱河战役中和韩德让并肩作战的当时的南京副留守,对他这个出身卑微的新贵不但没有排斥和鄙视,反而一直恭敬有礼协同配合。韩德让感念他的这一份情谊,一直对他敬重有加。
刘景又道:“今天没什么正事,只是好久不见大家亲近亲近。德让,我还是叫你德让,你的官做大了,深得上面信任,这是好事。咱们今天也是庆贺庆贺。汉官做到这一步才算有了出头之日。原来看着高勋做了秦王、枢密使觉得够了不起了;看到老令公做到燕王、手握兵权也觉得到头了,谁想到现在你更上了一层楼!德让,你是个胸有天下的人,有你的地位和主持,要是大辽真的能够朝着咱们谋划的方向走下去,国家和咱们的子孙后代才有希望,咱们汉人才不枉做了一回大辽臣子。”
老头说得感慨唏嘘,眼睛都湿润了。为了平复心情,他从滚汤里夹起一大片白花花的肥羊肉,沾了面前碟子里的青葱香蒜送进口中大嚼起来。
“对,老尚书说得好。韩丞相,大辽的希望都在您老一人身上,咱们都是您的马前卒。武夫们只知道打打杀杀,说到治理天下,哼,说一个个都是白痴也差不多。马上夺天下的时代过去了,将来比的不是武力而是国力。大辽不是变成李唐那样的泱泱大国容纳中原就是变回匈奴突厥那样的蛮族被中原大国消灭。大辽非要大变,非得有丞相这样的人来主持。改革的重中之重就是科举教育,没有人才什么也做不成。我已经按照您的意思上了一道奏章,先在上京、南京和东京开办太学和国子学,定期举行乡试会试殿试,考进士点状元。只要朝廷批下来,我就着手去做。虽然困难很多基础太薄,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实现的,但三两年内一定会见成效。”
一个年近四十的黑瘦汉子说道。他叫邢抱朴,现任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是韩德让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才俊。毕竟年轻气盛,说是随便叙叙,他却一开口就侃侃谈起朝政。
扩大科举是韩德让提出的一项重大改革举措,辽国朝廷和民间都有学校,但是不成风气;科举考试也是从太宗时就已经偶尔为之,却只是在需要有进士头衔的人出面办理外交等事务时才临时举行一次。他要的是从此建立起一套正规系统的制度。于是朝着邢侍郎点头赞许道:
“说得好,自古以来,北方尚武南方崇文,自战国起燕赵的文华之风就逊于其他各国,契丹国风更是重武轻文鄙夷文人士子,要想改变不是易事。但如果不改变,将来不要说争天下,就是和宋国比肩立足于中原都不行。好在如今皇上开明,太后支持,还有邢兄这样的能臣栋梁,这件大事定能在咱们手里实现。”
刘景夹了一箸青菜,摇头说道:“丞相对朝廷可谓忠心耿耿。说到改革,老夫也深有同感,我在户部,再不改,大辽的军事强盛也难以为继。现在是两难,不发军饷养兵,军队就要打草谷,又回到虎狼之邦的野蛮状态。可要发军饷养兵,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全靠南京、东京、云中地区征税,根本就入不敷出。要是再没有富国之道,都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韩德让道:“多谢各位和韩某同心谋国,新朝开基,难题很多,所以才需要在座的各位贤才。我还是那句话,天佑大辽,适逢盛世,上有皇上太后下有志士同仁,一步步来,都不是难事。”
一个中年的黄脸胖子吃的脸上红彤彤的,这时举着筷子道:
“丞相还说大辽呢,皇上刚刚发给礼部和翰林院一份奏章,是几位契丹重臣联名写的,要将国名从辽改回契丹呢。”
他叫牛藏用,任翰林院知制诰并政事舍人。
“有这样的事?”
“岂有此理,这是开倒车嘛。”
“明摆着是和丞相对着干,向咱们示威嘛!”
“他们有什么理由?”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道。
“哪里有什么理由,都是胡扯。说什么远到万里西域都知道契丹就是中国。而且说契丹才能显示本国军事强盛的本色,南朝现在挑衅,更应该宣示武力向南人示威。其实就是嫌‘辽’这个名字太汉化了。真是不可理喻!”牛藏用说道。
“这事也发到礼部了,我正准备上疏驳斥呢。丞相,这事关系国家声名和改革大计绝不能答应!”邢抱朴赳赳嚷道。
韩德让却没有一点激动,淡淡道:“这件事我知道,我打算退一步,先同意再说。”
“同意?这不是向那帮无脑武夫投降吗?”
韩德让微微笑道:“朝堂复杂,改革没有那么容易,想要做成一件事像打仗一样,有时需要迂回。国名乃一国旗帜,固然是件大事,可实质上对国策影响不大。如果一定要作出让步,我倒宁愿在这种事上让。你们说呢,礼部和翰林院可以反对,但是也不必闹得太僵。皇上和太后也有难处,也需要平衡各方,咱们要体谅。”
听他如此说,众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已经和太后有了默契,这件事看来大局已定,以后国家真的不再叫大辽,要叫契丹了。
说起国号,当初太祖皇帝立国,国号是大契丹。这个名字用了三十年。到了太宗皇帝攻灭石晋,占领中原,便改国名为辽。为的是宣示辽国将成为一个泱泱中原大国,不再是契丹为主的部落联盟式的国家。这是一个出自汉人谋臣的深谋远虑。如今三十多年过去,正在去契丹化改革风云激荡的时候,却要将国号改回“契丹”,意义非同小可。众人心里郁闷,可是也没有办法。有人点头称是,有人叹气道:
“丞相说得有理,只是看在南人眼里说咱们是蛮夷便更理直气壮了。”
其实大家都不饿,吃了几杯酒,说了一会儿话,韩德让便要告辞继续赶路。众人知道他要按时赶到下一个驿站,也不多留,都尾随着送到车旁。上车之前,老刘景追上来,拉住韩德让的袖子把他扯到一边,小声说道:
“老夫尚有一事相求,你我交情深厚,也顾不得这张老脸了。犬子慎行年已过不惑,还在任膳部员外郎,你此去南京,如果有可能,请帮忙疏通疏通南面丞相,向上荐一荐。总在那个地方弄些个牲豆酒膳酒食祭祀的有什么前途。”
大辽实行南北分治,传统的契丹朝廷管军国大事和契丹等部族事务,称北面朝廷;另设一个专管汉人、渤海人事务的朝廷称为南面朝廷。南面朝廷也有丞相、中书、六部九卿,是一个全套的汉人官制。这个体制听着让人头昏,其实却很好理解。当初契丹人南下,苦于不会管理汉人地界的事务,曾经想过立中原王分而治之,就和打下渤海建立东丹国差不多。这便是南面朝廷的雏形。后来逐步演变,就成现在的样子。南北分治在实际实行中很多事务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开,所以简单来说,南面朝廷就是北面朝廷的附庸,职权有实有虚。南面朝廷的官员都是汉人、渤海人,除了少数枢要高官随扈钠钵,大多数官府官员都常驻南京就近理事。刘景唯一的儿子刘慎行现任南面朝廷礼部下属的膳部员外郎,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官常年都在南京。
其实以刘景资望在南面丞相那里也是说得上话的,早就说好了也不一定,他这一托实际是为了让南面宰相办这件事对上上下下更加好说话。德让心照不宣,拍拍老头的胳膊笑道:
“你放心,我知道了。”
“大伙儿有些小小程仪都放在车上了,你不要见怪。”
德让无奈地咧咧嘴道:“哪里,哪里,替我多谢各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