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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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兴化城下

“真是一把好琴。”

萧婉喃喃自语,抚琴轻唱:

“玉栏宫阙锁春深,丝弦千缕寸寸心,但得君王一世好,愿做琼楼月中人。”

萧婉泪流满面。她想起了三十年前新婚的日子,这首词是皇帝亲手将“千日好”改成“一世好”的,他们恩爱的日子却没有超过千日。自从萧菩萨哥入宫,皇帝就渐行渐远,直到恩断义绝。这首曲子铭刻在她的心里,二十多年来就不弹了。

“嘣”地一声,弹到最后一个音节,萧婉手指稍稍用力,琴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萧婉打开榻边上的一只柜子,从最里面找出一只银盒,扣动机关将它打开。里面是皇帝最初几年送给她的珠钗绢花和三十年来攒下的几锭银子,她把这些东西都倒在榻上,盒子的最底下露出一个退了色的彩笺。信笺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发了黄的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那首词,圈去的“千日”和添上的“一世”历历在目。萧婉将这张纸放在胸口,眼泪又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她走到窗前,窗户敞开着,油亮茂密的树叶反射着阳光微微跳动,像无数小精灵在翩翩起舞。忽地一阵风起,几片树叶不合时节地脱落,被风吹到天上。萧婉伸出手,淡黄的薄绢像树叶一样借着风力飘上云端。

“萧婉接旨。”

门外一声厉喝。

萧婉一怔,随即坦然,只听这个声音她就知道事情到了最后了结的时候。萧婉整了整两个多月没有换洗过的肮脏裙子,端坐在桌案旁的椅子里,她没有丝毫侥幸,也不想再做任何多余的事,只静静地等着。两个太监打扮的人掀起门帘走了进来,见她坐着不动,胖些的一个骂道:

“罪妇,还不跪下接旨。”

瘦些的那个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用胳膊肘碰了碰同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用不着废话了。那胖子咳嗽了一声,展开手中的黄绢,尖声念道:

“皇后教旨:罪人萧婉,深蒙皇恩,不思报答,包藏祸心,作恶多端,残害皇子,诅咒皇后,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为宫中体面,准予自裁。钦此。”

萧婉听了心如刀搅,但面如秋水。就要告别眼前世界,斩断恩仇,独赴黄泉了,就是有千般冤屈、万般不舍也无处诉说无法改变,只有无语的苍天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走向瘦子公公,拿起他手里托盘上的酒壶在一只酒杯中倒满,一饮而尽。

一阵狂风在土河岸边的田野卷起,瞬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大雨倾盆而下。王继恩慌忙指挥内侍们关上皇帝帐中的窗户。耶律隆绪正在午睡,看见萧婉穿着一身肮脏的白裙走了进来,头上系着白色的头巾,脚上穿一双白色绣花鞋,胸口一大滩鲜血。她的脸色又白又冷,就像冬天的冰霜,两只眼睛幽幽闪着蓝光。隆绪惊恐地瞪大眼睛,身子缩在被子里,伸出手连连摇着:

“不,不是我要杀你,是皇后,是她说你杀了她的儿子。”

“你寡恩无情,是你纵容她的。你懦弱无能,听凭她作恶多端,苍天有眼,饶不了她也饶不了你!”

萧婉一步步逼近,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向隆绪的脖子伸过来,他吓得大叫:

“快来人救我!”

隆绪猛然醒来,原来是一场恶梦,身上全是冷汗。窗外树枝大动,狂风呼啸,帐中一片乌黑,从厚厚的帐顶传来密集的鼓点般的雨声。王继恩闻声进入帐中,点燃了蜡烛。

“什么时辰了?朕睡了多久?”

“皇上,午时刚过,陛下睡了不过半个时辰。”

“午时?天怎么这么黑。”

“陛下,下雨了,乌云遮住了天空。”

“朕刚刚梦见德妃了。你去告诉内闱司,朕赠内帑银五百两为德妃办理后事,请高僧念四十九天往生咒,赐葬兔儿山。”

云淡星稀,明月高悬,清风习习,凉爽宜人。鸭绿江东兴化城下的契丹军营中,几名统军坐在帅帐中的一棵大树下,正在欣赏八月十五的月亮。面前的桌案上摆着水果和月饼,空气中却没有桂花的馨香,而是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几个人的眉梢上没有花好月圆的喜气,都带着一张落满血污和灰尘的脸。兴化镇是这次征讨高丽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原因很简单,它距离边境最近。今天是攻打兴化镇的第九天,也是伤亡最大的一天。为了进行这次孤注一掷的进攻,都统萧合卓请出了皇帝钦赐的尚方宝剑,瞪着血红的眼睛亲自督战,下令只许前进不许后退。将士们在大砲的配合下发动了一波接一波的冲锋。兴化城居高临下,大砲仰射威力有限,士兵往上冲锋更是不易。砍了好几个营将、指挥的头,才终于占领了山腰一处平台,大砲安放到那里大大加强了发射的威力。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高丽军队杀出城来,平台上展开一场肉搏,攻上去的人马全部被杀死,连大砲也落到敌人手里。日暮收兵,清点下来,这一仗又死了上万人,伤残不可计数:大批伤兵奄奄一息,有的则是轻伤也装作脑震荡昏迷不醒。

萧合卓的脸色灰白,端起酒杯说道:

“今天是中秋节,本想无论如何也要在兴化城里拜月,没想到还是在这里听着高丽荒山野岭的鬼哭狼嚎。咱们拜一拜月亮娘娘,祭一祭死去的弟兄亡灵。明天本帅要亲自上阵,不成功便成仁,做生死荣辱最后一战。”

说完他咕咚一口干了杯中的酒。这是皇帝命人送来的宫中窖藏的陈年桂花酒,说是预祝他们攻下六城,在城中劳军庆功用的。他把酒发了下去,让所有活着的将士们过个本该家中团圆的节日。现在品着香醇的桂花酒,一股悲壮之情涌上心头。这些天来他的心里最多出现的两个字就是后悔,耶律世良战死之后,满朝文武大多反对再打下去,他是最坚决主战的一个。现在为了军令状,也为了这张脸,已然没有退路。他觉得自己真是愚蠢,如果为了当北枢密把命送在这块荒凉遥远的异国他乡,一切有什么意义。

副都统王继忠喝了自己面前的酒。归于契丹十几年来他混得风生水起。开封旧主原谅了他的背叛,厚待他留在南朝的妻子儿女,而且每次聘使北来都带来丰厚赏赐。在契丹他又娶妻生子,被赐姓耶律,封为琅邪郡王,做到汉人行宫都部署。这一次被任命为东征副督统他就一直十分悲观。皇帝征询他的意见时,他就曾坦率地说,萧合卓工于心计,缺乏实力,必不能胜任。然不知什么原因,皇帝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现在仗打成这样,证实了自己的预见,但他毫无幸灾乐祸之感,只觉得平时傲慢霸道的萧合卓能说出这样的话十分凄凉可怜,自己和他站在同一条船上,不能不诚心诚意为他和自己谋划,说道:

“大帅不必心灰,以卑职之见,胜败乃兵家常事,征东失利大帅不是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不必想不开。眼前并不是只有死战一条路。大帅还有远大前程呢。”

萧合卓平时看不起王继忠,觉得这个降将汉官,能够爬上今天的高位全凭的是奸佞谄媚,皇帝派这个小人来做副帅让他觉得像是身边有只老鼠一样别扭,不过现在这样一番话让他感到十分安慰,感动得几乎落泪,放低身段说道:

“噢?郡王在我的手下做副将实在是委屈了,这一向忙着打仗都没有机会亲近。时至今日,愿我们能同舟共济。还请郡王爷教我眼下这一步应该如何走。”

王继忠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在皇帝面前说过这个人的坏话,真心诚意说道:

“大帅谦虚了,继忠一个降将,封王做官都是皇上的恩典,在两位大帅面前不值一提。我是说,东征高丽,如果不算这次,从皇帝七年前亲征算起已经有五次了,还不提无数次地方军队和女真人打的小仗。哪一次打胜了呢?主帅谁又受了重责呢?除了上一次岐王病死军中,所有的人不都高官照做,厚禄照享吗?”

旁边的大军都监萧屈烈暗中脸上一红,这五次东征他参与了两次,都是跟着岐王做都监,一年前岐王耶律世良病死军中也是他下令撤军的,如今可不是高官照做,厚禄照享吗。

“当今圣上宽厚仁德,要是打败了就军法从事,谁还敢再率军出征呢?高丽虽然是个弹丸之地,可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在下以为咱们不如撤军,如实报告战况,大帅尽了心力,皇上必能原谅。”

萧合卓赧然道:“本帅曾立了军令状,在朝堂上夸过海口。”

王继忠道:“想开了那也没有什么,只要皇上不怪罪,谁说什么都没有用。不就是一张面子吗,战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更不要说面子了。”

旁边的萧屈烈心想,这个王继忠如果要脸就不会战败投降,当了宋国的烈士还为了契丹做事,最后倒成了两边的英雄。但如今他们是同病相怜,谁也顾不上嫌弃谁了,于是点头说道:

“副帅说得有理,我这个做都监的举双手赞成。报告中就说我也是同意撤军的,与其全军覆没折了主帅仍然打不赢,不如暂且撤退再做计较。”

萧合卓深深地叹了口气,想到还有一条退路,不知是应该高兴还是悲哀。

“都起来吧!难道还让朕去扶你们不成!”

耶律隆绪冷冰冰道。萧合卓、王继忠和萧屈烈身穿青布长袍,光着头跪在丹墀之下。听到这句话都松了一口气,皇帝的口气虽然冰冷却带着灰心丧气和无可奈何,他们知道没有性命之忧了。本来他们就知道不会被杀,可多少还有些提心吊胆,皇帝如老虎,万一发怒,嘴唇一动,他们的命就没了。

“谢皇上不杀之恩。皇上的盛德臣等必当粉身碎骨报答。”

“要是真的这样,你们还会跪在这里吗?朕不想杀你们,但是朝廷有朝廷的王法,你们去夷离毕院等着参劾结果吧。”

皇帝没好气地说。三个人爬起来,卫兵立即上来带他们离开。

“王继忠,你留下。”

背后皇帝的声音忽然说道。等那两个人离开,隆绪道:

“王继忠,你知罪吗?”

王继忠跪到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头:

“臣知罪。”

“你有什么罪?”

“臣应该战死在高丽,不该同意撤兵,让皇上的征东大业再次受挫。”

“你起来吧。”

王继忠起身,低头躬身而立。隆绪走下丹墀,来到他的面前,说道:

“其实朕不怪你。战前你对朕说过,萧合卓不是能够担当此任的人,朕信了他的大话,没有听你的,才有今天的失败。可是朕却无法对他军法从事,战败杀帅契丹还没有过。战报朕看了,萧合卓尽了力,对朕也算是忠心耿耿;萧屈烈是殿前都指挥使,是朕信得过的人;把他们都杀了谁来替朕做事呢。”

王继忠想,无论怎么说其实就是心慈手软,也可以说是优柔寡断,这就是仁君和雄主不一样的地方,也是这样的君主难成大事的原因吧。想想赵恒又何尝不是如此。要是换了耶律阿保机和赵光义,无论是南北战争还是高丽战争,结果可能都会完全不同了。口中却道:

“皇上仁厚明主,以德服人,将士只会更加忠心效命,天下也将归心。”

“别说这些空话了,东征七年,年年打仗,出兵数十万,军饷如流水,仗打成这样还说什么忠心效命、天下归心!朕想问你,朕待你如何?”

王继忠一听这话,又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

“皇上对微臣有如再生父母,再造之恩臣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