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闱司的士兵们将长公主团团围住,他们有两百多人。长公主身边只有二三十名护卫,门外的上百人被隔在包围圈外。众寡悬殊,被围的人显然不是对手。可是齐国长公主面不改色,好像前面没有任何阻碍一样迎着刀枪朝前走。内闱司的士兵们虽是仗着皇后的势力平日里横行惯了,可也知道这个不要命的女人是皇帝的亲姐姐,上京留守的夫人,也没忘了他们现在是在上京的地盘上,渐渐地让出了一条通道。
“怎么了?这里出了什么事?”
忽然门外前呼后拥地来了一支气派豪华的车队,皇后萧菩萨哥披着一件大红缎面的貂皮斗篷,头戴昭君帽,脚踩羊皮靴被扶下车,款款地走了过来,士兵们立刻朝两边闪开,菩萨哥面如冰霜,走到前面,说道: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长公主啊。耶律络不能走。”
“为什么?她是犯人吗?”
“那倒不是,不过国舅府上出了天大的命案,国舅被人害死,她这个国舅夫人不待在里面陪着审案为什么要走?难道是做贼心虚吗?”
“她不但是国舅夫人还是公主,谁也没有权力限制她的自由。做贼心虚?那个淫棍自己找死,与别人何干!用得着心虚吗?”
菩萨哥脸上淡定的笑容消失,气得嘴唇哆嗦:
“长公主,你嘴巴放干净点!”
“国舅爷自己做下的龌龊事,还想干净。你们要那么多人陪葬不够,还要害死无辜的公主吗?”
“无辜?事情没有查清之前,这府里没有人是无辜的。不管你说什么,你可以走,耶律络必须留下。你们看着干什么还不把国舅夫人请回去。”
士兵们将齐国和她身后的人切开,并用刀剑逼着身背耶律络的人往后退去。齐国呵呵冷笑:
“萧菩萨哥,算你厉害!难道你敢连圣旨也不遵吗?”
”圣旨?“
齐国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绢,展开在众人面前,只见上面草草手写了几个字:
“放了耶律络。钦此。”
下面还有“皇帝之宝”朱砂红印。齐国走到菩萨哥跟前把圣旨塞到她手里:
“好好看看吧。”
内闱司的人不知如何是好,菩萨哥也怔住了,就在她发愣的当儿,长公主和她的人昂首而出。齐国登上马车,耶律络被送进来和她同坐。车队扬起雪尘辚辚而去。
“外婆,”耶律络倚在齐国长公主的肩上,喃喃说道:
“萧绍矩是我杀的,是我把药放进了他喝的汤里。”
齐国搂紧她滚烫的身体,心疼地在她耳边说道:
“外婆知道,干得好!你爹在地下可以瞑目了。”
“皇后知道是我干的,可是她找不出证据。她想要我死,但我不怕。”
“络儿,你受苦了。那个女人越是想要你死,你就越要好好活下去。外婆我都要等着看那狐狸精的下场呢。”
“外婆怎么会有圣旨?那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能让那个女人抓住我的把柄。这几日我天天来,他们不让我进去。我就去找皇帝,我说络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死给你看。皇帝知道我说得到做得到,终于写了这张纸。就算他知道萧绍矩是你杀的,但皇后这么多天都找不到证据,他也不敢让你死,何况还有我和你外公。其实是我给了他一个台阶。”
“外婆!”耶律络在长公主怀里大哭。
“皇后,这口气我都咽不下,娘娘怎么能咽得下呢?”
萧菩萨哥坐在榻上,锦瑟因为没有审出耶律络的证据,因而让她逃脱了,生怕被皇后怪罪,格外地乖巧,她跪在地上为主子脱去小羊羔皮制成的柔软皮靴,揉搓着脚心说道。四壁彩绘漫铺地毯的帐中央高大的雕花铜炉烧得正旺,帐里暖洋洋的好像春天一样。这是国舅府中的一间客帐,现在府中的主帐成了萧绍矩的灵堂,这里做了菩萨哥临时歇脚的地方。菩萨哥觉得像堵了一坨铁块似的,用手揉着胸口说道:
“一定是那丫头干的!锦瑟,让内闱司的人给我盯紧了,他们那里别有什么把柄让我抓住!”
“娘娘放心,不信他们是琉璃蛋,没有小辫子。娘娘,国舅爷的后事怎么料理?太平公主装病不起,丧事别说主持,连参加也不会参加。”
“谁要她主持,谁要她参加。吊唁过后,你去安排,将国舅爷好好暂厝在家庙里,我要等着那个死丫头来陪葬!”
锦瑟心狠手辣,打死打残了几十个人,她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然听了这话,看到皇后的脸色,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这会儿,脚已经搓热乎了,锦瑟给菩萨哥套上一双屋子里面穿的保暖拖鞋,站起身走到主子背后,一边轻轻揉捏肩膀一边沉吟道:
“娘娘,现在倒是打探到一件事,虽与太平公主没什么关系,但可以沾上长公主的边,不知道能不能拿来做一做文章,让娘娘出一口恶气。”
“什么事?你快说!”
“前两天燕哥进宫去看德妃了。”
德妃就是废后萧婉,她原来被降为贵妃,两年前菩萨哥抓了一个她的错处,下教旨将她降为德妃。燕哥是德妃的独生女儿,嫁给了长公主的儿子萧绍宗。菩萨哥闭着眼睛道:
“就这事?过年了,去看看她娘倒也没什么。”
“可是她带了一个女人进去,像是一个巫师。”
菩萨哥睁开秀目,眼珠转了转,立刻就明白了锦瑟想说什么:
“巫师?你能确定?”
锦瑟眨了眨眼睛:
“还不能确定,不过叫小锅子来问问就知道了。”
小锅子是内闱司安插在德妃宫里的小内侍,德妃对这些新人都心怀戒备,不让他们靠近,但是宫里的大事是瞒不过他们的眼睛的。
“好,你去办这件事,这次一定要有证据。”
春暖花开的时候,捺钵大营来到医巫闾山脚下,安葬了皇太弟耶律隆庆。然后皇帝驾临东京,在那里送走了率军再次出征高丽的萧合卓。此次出兵动用了十五万兵马,不惜占用春耕夏播的农时,战争的目标不是攻克开京活捉王询,而是拿下鸭绿江东的六座城堡,这并不是高不可攀的难事。朝廷对这位新任北枢密寄以了莫大希望,指望他能不辱使命大功告成,体面地结束这场持续了六年多的战争。萧合卓带着皇帝赐予的象征着亲征的尚方宝剑,满怀信心地出发了。
东南风渐起的初夏,捺钵行营溯辽河而上,来到土河和潢河交汇的木叶山,在这座圣山脚下为东征的胜利进行祈祷。
大营驻扎在土河之滨,波光潋滟的河水和吹醉游人的熏风并没有让皇帝轻松快乐,除了像魔咒一样笼罩头顶的高丽,还有别的烦心事也萦绕在隆绪的心头。皇帝的龙案上现在摆着一份内闱司审结德妃案子的报告。判词是十恶不赦,绞刑处死。如果是一般宫中的案子,皇帝现在都不过问。皇后是后宫之主,就像皇帝是前朝至尊一样,隆绪不喜欢皇后干预朝政,也默契不损害皇后在后宫的权威。可这个案子的主犯是萧婉,曾经的皇后,菩萨哥特意命内闱司把案卷呈报皇帝审核。
案子是由魇胜而起。德妃找人在宫中做法,诅咒皇后不得好死。巫师逃了,内闱司没有抓住她,但是德妃宫里的宫女内侍都供认不讳,身上插着毒针写着咒语的木偶也找到了。德妃自然不认,只是人证物证俱在,事实难以抵赖。
如果案子到此为止,隆绪还可以设法保住德妃的一条命。除了自己于心不忍,还有女儿燕哥公主和姐姐齐国长公主的求情。皇帝不见燕哥,她就跪在宫门外两天两夜不起来,直到昏死过去被人抬走。长公主拉着萧继远一次又一次堵在路上拦驾,闹得皇帝连门都不敢出,最后只好答应她。
可是再往下看,内闱司竟然翻出了十二、三年前的一件旧案,证明皇后所生皇子的死是德妃所为。隆绪细细看了起来。先是一名宫女招供,见到先前皇后宫里的一个老嬷嬷来找过德妃,她们鬼鬼祟祟说了不知道什么。隆绪猜想这名宫女定是被打得熬不住,便攀咬起来。这令内闱司起了疑心,费尽周折找到了这名早就退休回家住在偏远乡下的老嬷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老嬷嬷供认,当年儿子得了重病,无钱医治,求告无门,当时的贵妃,如今的德妃慷慨解囊,给了她一大笔银子,只要她抱皇后刚刚生下的第二个儿子出外时敞开襁褓,让风吹一吹。当时春寒料峭,小皇子宗宝身子本就虚弱,被风一吹,当晚发起高烧,不久就病死了。这个老嬷嬷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过了一段时间她就被辞退回家了。她今生今世本不想再进那个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深宫,但那笔钱花光了没能救回儿子的命,媳妇改嫁,老太太守着唯一的孙子贫苦度日。可是天道无情,孙子又病了,老太太借遍了穷亲戚卖光了家产都治不好,她走投无路,只好又去求德妃。没想到偏偏被人看到,扯出了这场惊天旧案。这件事坐实之后,内闱司推断皇长子宗永的死手法相同,应也与德妃有关,可惜那时的当事人都死光了,无从找到人证。
然这一件事就够了,人证凿凿,无可抵赖,事关皇嗣,罪无可恕。隆绪知道这一次是救不了萧婉了。不但儿子的死是皇后心底最大的痛,皇后绝不会饶过,就是自己又何尝不是伤心之至呢。想当初就是因为没有嗣子,差点连皇位都保不住。太后要立隆庆为皇太弟,险些搞得天下大乱。这样的罪要是可以宽恕,也就真的没有王法了。
隆绪叫进王继恩,推了推面前的案卷:
“你把它送去内闱司,后宫的事由皇后全权处置,朕不插手。只说她毕竟做过朕的皇后,最后要留些体面。”
王继恩偷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长公主那里怎么办?皇上是答应了的。”
隆绪盯了他一眼,阴森森道:
“多嘴!长公主给你好处了么?你去告诉内闱司,让他们在案子了结后给长公主送一份犯人口供去。”
这日是六月的第一天,萧婉是从桌上的一张纸上逐日做的记号中记得的。她独自一人呆在这座帐里已经两个多月。原来的宫女、内侍早都不见了,这段时间以来都是内闱司的衙役送饭、送水。除了他们木头人一样的面孔,好久没有见到任何人了。她最想见的人是皇帝,并不是幻想用旧情感化这个无情的皇帝,而是想向他控诉宫中的罪恶;她还想见女儿、女婿、外孙和长公主,可也早就断了这个念想。除了最初有人问过她关于魇胜的事,被她嗤之以鼻,就在没有继续审问,她不知道案子进行到什么程度,只知道身边的人都要吃苦,三木之下何供没有,任何罪名都可以从他们的嘴里坐实。至于定什么罪名,就看皇后这一次想要如何处置自己了,是要再次降低位分还是彻底置之死地。窗外有一棵碗口粗的毛桃树,她每天都望着它,见到花蕾慢慢开放、花朵枯萎、花瓣掉落,浅淡嫩绿的稀疏树叶绿油油地爬满枝头,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今天她的心绪有些不宁,似乎感到会有事情发生。她走到墙边摘下落满尘土的旧琵琶。已经好久都没有碰过它了,她找到一块丝帕,细心地擦干净上面的污垢,紧了紧弦柱,手指拨了拨,“呜咽”一声,琴音婉转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