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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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跪见改服

韩杞走到空荡荡的前殿中央,对着那面临时的隔墙,好像要面壁读书般不慌不忙跪坐下来,把随身带来的青色绸布包裹放在地毯上,解开包裹捧出书函,直起身交给閣门使。閣门使转进后面的正殿。片刻之后,听见司仪宣道:

“正使进殿。”

韩杞走进殿中,只见一个面色苍白体态微胖的年轻人,身穿赭龙袍,头戴朝天冠,端坐在红色台阶之上的龙椅里,阶下左右站着两排身穿朱紫朝服的大臣,赵安仁也在其中。殿中香烟缭绕,烛光昏暗,显得庄严肃穆。那个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

“契丹使臣参见皇上陛下。”

韩杞又照刚才的姿势旁若无人般席地而坐,仿佛要与那个皇帝坐而论道似地,直起腰向上拱手道:

“契丹使臣韩杞见过宋国皇帝。我朝国母、皇上问候宋国皇帝。”

说完便向后坐到自己的小腿上。赵恒有些诧异地看了赵安仁一眼。心中怪道:难道这就是你教授的礼仪?但这即是中原古时跪礼,打断仪式进行追究只会自讨没趣,蹙着眉头开口道:

“请韩使臣转达朕对契丹两宫的回谢和问候。契丹求和的文书朕已经看到了,朕有答书交你带回去,还会派使臣随你去契丹营中继续谈判。”

皇帝说完,司仪道:

“皇帝赠契丹使臣礼物。”

一个太监捧来托盘,上面放着衣袍、金带、马鞍和银钱等物。韩杞直起腰拱手谢了。

“使者退殿。”

仍是司仪的声音宣道。韩杞站起来退了出去。韩杞的身影一消失,宰臣们便七嘴八舌把赵安仁埋怨一顿,赵安仁很委屈地说:

“他答应了跪啊,他的确跪了,我能怎么样。难不成昨天要他演习一遍?”

赵恒挥挥手道:

“算了吧,这个韩杞是向朕示威呢,城外契丹大兵压境,他知道朕不能和他认真计较这些。还是说说回书怎么写吧。契丹要求得到关南土地才肯撤兵,这是朕绝不答应的。”

这些大臣们一部分参加了昨天的商议,已经知道结论。那些没参加的又吵嚷一番,有的说要和贼寇决一死战,让它有来无回。有的说回书要严辞拒绝痛加驳斥。参知政事王旦早就得了皇帝授意,说道:

“谈判和做买卖一样,就是讨价还价。契丹人漫天要价,咱们坐地还钱。关南土地绝不能给,但是禽兽之辈,不给点好处是不会罢兵修好的,可以每年给些金帛,算是助其军费。”

赵恒就坡下驴,接着说道:

“王爱卿顾念大局,说得对。关南之地一寸不能让,如果贼寇坚持割地,朕就要亲自上阵,和它血战到底。但如果能化干戈为玉帛,每年赐与些金帛,朕为了河北的土地人民,宁愿采此下策。”

这是朝廷首次公开提到以币帛代替土地。已经预先知道的人仍然觉得难于接受,那些初次听到的人更是惊愕。寇准知道大局已定,再争无益,但仍恨恨道:

“‘助其军费’,还要每年都给,真是岂有此理!难道是补偿贼寇入侵大宋的军费吗!”

王旦不得不替皇帝挡枪,息事宁人道:

“那是贼獠的说法,丞相何必认真。每年赐它些岁币为的是让他永不来犯。禽兽不通道理只知利益,不如此倘若它得了好处明年又来怎么办。”

寇准冷笑道:“真是好办法!如果现在就命李继隆杀出城去,定州军、山西军都已在路上,内外合围让它有来无回,才是真正一劳永逸呢。”

赵恒叹了口气道:

“寇爱卿,你又来了。朕知道你嫉恶如仇胆略过人。这样的心思朕何尝没有,王爱卿也恨不能去前线杀敌。但是现在贼寇兵临黄河,连通利军都破了,两军决战谁能担保必胜?朕为天下之主,不能鲁莽行事,必须以宗庙社稷为念。退一步说,即使此战获胜,契丹明年、后年必来报仇雪恨,兵连祸结将永无宁日。只要能用金帛化去干戈,造福百姓,朕何吝少少岁币。这话朕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了,爱卿还不信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寇准也只好闭嘴。赵恒又道:

“结束战争越早越好,今天下午陛辞后韩杞就要回去,朝廷也要派使臣和他同去,在契丹营中商议和约的具体条款。这一次不能再跑来跑去请示报告,使者必须按照朝廷的原则交涉出一个结果。诸位爱卿,谁愿担此重任呢?”

赵恒将眼光望向赵安仁和何承矩。赵安仁是这次的接伴使,官居三品,是最合适的人选。万一他不能去,何承矩可以候补,这位从五品的澶州知州是与契丹交涉的老手,也是不错的人选。

赵安仁全当没有看见皇帝期盼的目光。这次去是谈定议和条件,是重要的实质性谈判。按说演了序幕,再接着演主场才是功德圆满。可是赵安仁比谁都清楚,谈判的结果如果不是破裂就是屈辱求和。作为第一轮谈判的接伴使他断然拒绝割地,演的是英雄;下一轮的使者则要答应给贼寇岁币,所争只是岁币多少,演的是卖国贼。他这种文人士大夫最重名节,死也不能做这种遗臭万年的事。

何承矩感觉得到皇帝在看着自己,可是他头也不抬只是看自己的脚尖。他年已花甲,对一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武人来说走到如今实属不易。他不奢望再升官发财,只求平安到岸。正是因为和契丹有过多次交涉,他才深知契丹人的野蛮狡诈。这次出使肯定是费力不讨好,应该让那些平时趾高气昂的文官宰执们出头才对。

其他臣僚们不是品级太高不宜出使,就是怕万一办不好差事,自取其辱,殿中一片沉寂无人应答。赵恒非常失望,叹了口气道:

“朕知道这个差事不好办,但总要有人去啊。这次出使孤身犯险,比上战场更加不易。如果使者能不辱使命,朝廷定当厚报。就是结果不尽如人意,朕也能体谅,天下人也会包容。”

皇帝这样一说,众人反而更加戒惧,更没人敢挺身而出。一阵尴尬的寂寞之后,枢密使王继英出列道:

“不如还是让曹利用去吧,他现在是从八品的阁门祗候,上次出使加了崇仪副使荣衔,这次还可以用这个衔,好歹也算是个七品官的身份。官职虽是低了些,想必契丹人关心的是实惠不会在意这个,熟面孔说话反而方便。此人胆大心细一片忠心,定不会办坏了差事的。”

赵恒幽怨地望着殿中衮衮诸公,无奈道:

“想不到只有这个青袍小官可用。罢罢罢,这样也好。王爱卿,你去召曹利用来,朕要当面嘱咐嘱咐他。”

午膳之前曹利用就到了。他听王继英讲了这次差事的情形,不仅毫不犹豫地接受而且对这位上司的再次荐举感恩戴德。如果说上一次他只是个抛砖引玉的小角色,这一次可是货真价实的谈判使臣了。要讲谋略技巧和敌人讨价还价,最大限度地屈敌利已,比战场上的较量还要精彩,简直就是晏婴、蔺相如的角色。他丝毫没有怯懦和畏惧,只觉得荣幸和兴奋。赵恒见到曹利用的时候,见他两眼放光,意气风发,令得心情郁闷压抑的皇帝感到宽慰了许多。下午就要出发,曹利用多少总要准备一下,赵恒寒暄慰问了几句,就直入主题道:

“曹爱卿,上一次你的差事办得好,这一次朕还是要用你。但这次任务不同,你要和契丹人交涉撤兵条件。贼寇的土地要求必须坚决拒绝,可以给他们银两和绢帛作为替代条件。岁币的数量要你去谈,越少越好,最多也不能超过百万。”

曹利用跪伏磕头,热泪盈眶地朗声道:

“微臣蒙陛下知遇之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贼虏如果定要土地不可,臣就是血溅三尺也绝不答应,贼寇要是接受岁币,臣能减一分绝不多一毫。”

赵恒走下丹墀亲手将曹利用扶起,拍着他的胳膊连连点头道:

“好样的!但朕绝不要你血溅三尺,朕就在这里,等着你带回成功的消息。”

曹利用走出正殿,正低头抹去激动的泪水,冷不防肩头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抬头一看,竟是宰相寇准。寇准黑着脸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来,我有话说。”

曹利用跟着寇准到了旁边的宰相公事房。寇准比曹利用年长十岁,官职更如天壤之别。第一次单独面对这位名满天下的宰相,曹利用不禁诚惶诚恐。寇准对同列的宰执们尚颐指气使,更不要说对这位八品武官了,他不让座更不多话,扬着下巴伸出三只手指道:

“我听见皇帝说了一百万,但是我只给你三十万的上限,超过一两你就不用回来,回来我就斩你人头。”

曹利用是个胆大如斗的人,他才不信寇准真敢斩他。不管谈成多少,只要不是土地,不是一百万以上,他当然要回来见皇上复命。寇准这番话只是让他对于如何把握谈判的分寸心里更加有底。恭敬答道:

“丞相的话,微臣定当牢记在心。”

当天下午契丹使臣陛辞。赵安仁到“都亭驿”去接韩杞,见他穿着和上午同样的衣服,摇头道:

“皇上赐给你的礼服、金带呢?陛辞时要穿上才行。”

韩杞知道中原士大夫们认为衣冠服饰不仅是御寒遮体的,也是文化和价值观的体现,他们自称“礼仪之邦”和“衣冠王国”,对不是这样穿衣的人就认为是“衣冠禽兽”。这既是对其他文化的侮辱,也是盲目自大。契丹人的服装与中原不同,最普遍的是左衽窄袖,而不是中原的右衽宽袖。在赵安仁看来,只要使臣穿上了宋朝的衣服,就表示了屈服于中原文化,自认低人一等,就是宋朝的文化和精神胜利。这在韩杞看来十分滑稽,他笑道:

“其实本使是穿惯了汉服的。在契丹对穿着没有特别规定,早在太宗时期就是太后和北面臣僚穿契丹服;皇帝和南面臣僚穿汉服。如今太后当政,大礼上北面三品以上官都穿汉服。穿宋主所赠礼服不算个事,只不过那套衣服未必合身,穿上露丑岂不是丢主人的面子。契丹皇上也送了衣袍玉带给曹利用,但并没有要求他当时就穿上啊。难道主人送给客人一件衣服,就要客人出门前必须换上?这就是礼仪之邦的规矩?”

赵安仁博古通今,却没有想到契丹汉官本就穿汉服的这件事,本来想让契丹人穿中原衣服以示宋人的优越,没想到一拳打到棉花上,还被揶揄一顿。他觉得这个韩杞实在刁钻,但不管怎么说自己的任务必须完成,只好道:

“总之无论如何,韩使穿上那身衣服就是,就算是不让我这个接伴为难也好。”

韩杞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耽误时间,换上那身袍服金带。韩杞身材高大,汉人衣服也是宽松的式样,穿起来倒也合身,还显得十分的光鲜体面。韩杞高高兴兴地穿着这身新衣陛辞了赵恒,当天下午便和曹利用等一行人离开澶州返回契丹大营。这一次,从曹利用和韩杞进入澶州到他们再一起离开,满打满算仍是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