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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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破冰谈判

何承矩是和契丹打过多年交道的边将。他担任过雄州知州、制置河北沿边屯田使,河北前线的水长城就有他的提议和主持之功。赵恒嗣位之初,他正在雄州任上,受命向契丹报哀,以图谋和,可惜没有结果。现在由他来“郊迎”使团可谓是适当人选了。虽然没有十里郊亭,契丹使团也早已进入城中,何承矩还是一本正经地举行了所谓的郊迎仪式,其实就是在城中为韩杞和他的随从们摆酒接风。

第二天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早膳用过之后不久,韩杞就等来了接伴使赵安仁。宋对外国使节有成套的接待程序。从一入境就有接伴使陪送到京师,住下之后又有馆伴使相陪,走的时候还有送伴使送到边界。这既是为了周到接待,也是为了管束监视。这一次边界在澶州、皇帝也在澶州,所以接伴馆伴合二为一,都是赵安仁。其实所有的实质谈判都是在使者和馆伴使之间进行的,使者面见皇帝和宰执时就剩下走个仪式。

赵安仁见到韩杞的第一眼就觉得他除了穿着契丹服装看起来并不像契丹人。只见他三十多岁的年纪,乌黑油亮的发丝像汉人一样在头顶束成髻,带一顶青缎双翅幞头。高大挺拔,五官俊朗,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仪态雍容儒雅。心想契丹知道来大宋办外交所以特重仪表呢。

韩杞是在契丹的南京也就是宋人口中的幽州出生长大的汉人,他的韩姓与冀州玉田韩德让家族没有关系,然他却是韩德让所宠信的汉臣。如果不是这位大丞相,他不可能坐到左飞龙使的位置。这个职位掌管御厩马匹,在注重骑射的契丹属于亲贵重臣。当然也不可能得到出使宋朝的美差。宋人视出使契丹为畏途而契丹人则相反,使宋是油水丰厚又安全无虞的打破头抢的差事。启用汉人担任外交正使,和提拔汉人担任高级武职等等一样,是韩德让用人政策的标志。在他看来,契丹的国名并不意味着这是契丹单一民族的国家,契丹是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所有民族的政权。韩杞虽然不是进士出身,但也饱读诗书,知古通今,因此才被丞相选上。他清楚记得陛辞时两宫和丞相所做的交待。太后定下基调说道:

“这次出使是你的第一次,也是契丹的第一次。你不要辜负了朝廷的希望。大军深入,危机重重,这次谈判就是要争取让敌军不战而降。”

皇帝接着说道:

“你的任务很简单也很不容易,就是提出契丹的退兵条件,既不能妥协又不能让谈判破裂。”

丞相想得更加细致,补充道:

“太后和皇上说的都很重要,你必须遵照执行。还有一个问题,宋人重面子甚于里子,你要斟酌轻重,该伸则伸,当曲则曲,如何拿捏分寸,就靠你自己了。”

二人寒暄一番便在使臣居室旁边的客厅里隔着一张宽大的桌案面对面落座,下人们奉上香茶,赵安仁边啜茶边进入了正题。

“韩正使,契丹无端侵略大宋,上违天意,下逆人心,现在军队深入大宋千里,烧杀抢掠如同强盗。本来宋军为了保家卫国应该战斗到底,直到把侵略者赶出去,可是天朝皇上为了百姓少受战争荼毒,情愿屈己谈和。希望契丹早日退兵,免得更多将士生命丧于异乡。”

韩杞看着对面这个将近五十岁的黄脸瘦子,他昨天一得知自己的谈判对手是赵安仁,就命随从们查了准备的资料,知道这是一个出身名门,父子两代进士的才子,早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时应道:

“赵学士身为进士出身的翰林学士,定是知古通今。应该知道,契丹立国早于赵宋五十年,本与宋国无恩无怨。赵光义攻打北汉,北汉是契丹的属国,契丹理当救援,为此战死了很多将士,仍然未能保全刘氏。这事是宋国欺辱契丹在先。北汉灭国之后,契丹并没有因此和宋国为仇,反而希图睦邻相处。是赵光义倾军北犯,一次失败又发动第二次,契丹发兵南讨只是报仇雪恨,为两国恩怨做一了结而已。学士怎么不顾事实反污契丹无端侵略呢?我主圣上也想息战安民,所以直捣开封之前止步黄河,发起和谈。”

赵安仁很生气,这就是强盗逻辑。可是这种争端的谁是谁非从来就是鸡同鸭讲各说各话,要想敌对双方达成一致除非等到黄河水清,日出西山,完全是浪费时间。学问再大嘴皮功夫再好,即使在言辞上占了上风,也于事实丝毫无补。战争的是非不是辩出来的而是实力较量出来的。这个较量不只是军事上的刀兵相对,还有外交上的策略计谋。他是个明白人,截断这个无谓的话头,说道:

“这就叫各说各话了。咱们坐下来不是为了无休止地争辩是非,而是为了解决眼下的问题,既然两国皇帝都有为苍生黎庶化干戈为玉帛之意,就请韩使回去转达我皇圣意,望契丹早日撤兵。”

韩杞呵呵一笑道:“撤兵容易,但挑起战争的是宋,不能不补偿契丹战争的损失。”

赵安仁的火气窜上心头。但这话在预料之中,敌人使者根本不可能同意无条件撤兵。如何了结战争,谁占有军事优势谁说了算。现在优势到底在哪一方很难说,双方都在虚张声势,相互恐吓,可就是在这种虚假不实的混沌状态中看似契丹占了优势。宋朝廷中很多人不信这个邪,比如寇准,就要决一死战,看看契丹是真老虎还是假老虎。可是皇上不敢,其他很多人也不敢,这一派在朝廷占了上风,所以契丹现在神气活现。他反驳道:

“说什么战争责任,那是扯不清楚的。幽云十六州是属于中原的土地,大宋要求收回不是侵略。契丹不但霸占得来不义的土地不放,这二十多年来还发动了无数次南侵,要说战争责任,这个责任只能是契丹的。”

韩杞既为韩德让看中,就不是怂包一个,他反唇相讥道:

“幽云十六州归于契丹的时候,宋国还不知道在哪呢,幽云十六州既不是宋的也不是宋人祖宗的,它是沙陀人石敬瑭的,契丹接受石敬瑭赠送的十六州比起赵匡胤篡夺柴周、吞并西蜀、南唐、北汉不知正当多少倍。宋国凭什么霸占那么多别人的土地却要契丹放弃幽云十六州呢。这个道理学士自己也觉得很荒唐吧。”

赵安仁知道这是永远也讲不清讲不完的道理。他只是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就够了。他现在的任务是,必须为明天的御前谈判做好准备,于是说道:

“这样的话咱们三天三夜也辨不清,两国的皇帝怕都没有时间等咱们争这个,还是说说实在的,契丹要如何才能撤兵吧。”

韩杞道:

“那些是是非非本使也没有兴趣讲,是学士挑起话头的。好,就说撤兵,宋国要承担挑起战争的责任,关南土地定要归还契丹。”

话说到这里才是图穷匕首见,然对于赵安仁来说,这一点也不突然,这是早都预料到的,当然不能不争,说道:

“这绝不可能。关南归于中原已经四十余年,宋国一开国,关南就是版图之内的土地,不可能割给外邦,契丹要是以此为停战条件,大宋只有一战到底。”

这番话也在韩杞的预期之中,除了口才不同,辞藻不同,宋人在谈判桌上说出的话只能是这样的。韩杞有将朝廷的要求表达出来的责任,却没有将谈判引向破裂的权力。他点到为止,只冷笑道:

“学士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刚才还说幽云十六州属于中原,那可是石敬瑭七十年前送给契丹的。正是因为宋国先翻起七十年前的老账,契丹才会提到四十年前的关南旧账。关南是被柴荣武力抢走的,不是契丹送给柴荣的,当然要归还,否则就要用武力夺回来。本使言尽于此,宋国答应也好拒绝也罢,本使都将回报朝廷,听候圣上决断。”

赵安仁气愤道:

“不是只有契丹有武力,这里是大宋土地,契丹大军深入,周围全是宋军和宋国百姓,如果谈判破裂动用武力,不要说夺取关南土地,就是全身而退都是天方夜谭!”

但赵安仁明白,他和韩杞都只能向上转达对方的条件,不能肆意发泄撕破脸面。这个话题必须到此为止。他还能做的,就是从其他方面压一压契丹人的气焰。于是话题转到明天觐见皇帝的礼仪,他缓和口气说道:

“韩正使,你是第一次出使宋国,大概也是第一次出使国外吧,想必不了解觐见的礼仪和程序。作为接伴使,我的责任就是向你说明必须遵循的规矩,以免殿前失仪。明日你入殿后要行跪礼,递交书函,官家命你起身方可起身。”

丞相担心的问题果然来了,韩杞觉得迂不可及,想起了临行前的交待,便道:

“曹利用来我朝谈判,太后和皇上从没有想过要在礼节上折辱他,对他是尊重的。这并不降低主人的身份,反而显示大方气度。南朝如此强调以下见上的礼节,不知是礼仪之邦的规矩多呢还是缺乏自信呢。”

赵安仁心想禽兽之邦何知礼仪,也不理他只守住自己的职责道:

“无论韩使怎么想,总之要跪。”

韩杞点头:

“这个可以。其实曹利用见我朝太后和皇帝时,没人提出要求,他自己就跪了。既然谈判,礼节对等也是应该。其实北方现在还是常常跪坐的,跪不过是直一直腰身以示尊重罢了。”

赵安仁怔了怔,他知道曹利用见到了契丹太后和皇帝,还听他讲了契丹人的礼节如何粗陋,就在车轭上架一块横木摆上碗筷请他吃饭,但竟忘了问他是不是跪了。想必这个小人物没见过大世面,见了契丹太后皇帝心里害怕,腿一软就跪了。这事将来要对官家说说,责他一责,不能只听他吹嘘自己的功劳。不过眼下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只要韩杞答应下跪,就是给了皇帝面子,将来记载在史书里,自己的责任就尽到了。

第二天就进入腊月了,双方都不想耽搁时间,日程加紧进行,上午是正式的谈判。所谓正式不过是形式上的走过场,该谈的昨天都谈了,赵安仁也早都连夜向皇帝汇报与宰执们计议。

韩杞进入赵恒在澶州南城的行宫,那就是南城州衙加了御用的摆设,布了层层警卫临时改建的。进了州衙的正堂,见在屋子的前面隔出一小间作为前殿,一个绿袍官站在那里宣道:

“契丹使臣跪交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