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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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衣锦还乡

王继忠被带到一间铺设简洁的小帐里,押送的两个士兵随即退了出去。帐中的地上铺了最普通的灰色毡毯,靠帐边有一张铺盖具备的木床。中间一张同样质地的粗木方桌,旁边放着两把椅子。因为过度疲乏和饥饿,王继忠的脑袋变得麻木不仁,见到床的第一个念头是躺下睡觉,别说有床,就是倒在地上也成,他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可是瞥见桌上摆着茶壶茶碗和一碟肉一碟饼,他就又觉得饥渴更加难耐。于是瘫坐到椅子上倒了一碗温凉的茶咕咚咚喝了,狼吞虎咽把饼和肉塞进嘴里。吃完了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等到他醒来时,帐篷的缝隙透进灰色的光线。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甚至一时想不起身在何处。迷瞪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场大战。他被契丹人团团围住,打了一个昼夜,手下一千五百人死伤殆尽,他想要战死沙场报答皇上,可是敌人的刀箭没有击中要害,自己又下不去手,一个犹豫就成了俘虏。

他见桌上仍旧摆着一碟饼一碟肉,走过去拿起茶壶,居然还有温温的茶水。他又倒了杯茶,把饼和肉都吃了。

“王将军休息得可好?”

门帘一挑走进一个人来,含笑对他说道。他身材颀长一身汉人服饰,身穿青蓝团花圆领宽袖长袍,头戴青色亮缎幞头,面如白玉,长眉秀目,一身清清爽爽的儒雅之气。

跟在他身后的一个随从手里端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摆着一个白玉般的细瓷茶壶和两只茶盏。他将这些放在桌上,拉开椅子请来人坐下。从壶中倒了一杯茶在盏中,幽兰般的清香从碧绿清澈的茶汤中袅袅升起。王继忠伺候过潜邸时的赵光义和赵恒父子,辩色闻味就知道这是最上等的明前西湖龙井新茶。小校抬头对王继忠喝道:

“臭俘虏,饶你不死,吃了喝了,见了我们大丞相还不磕头!”

被称为大丞相的来人脸色一板,对小校道:

“不得无礼,还不退下。”

王继忠知道这必定就是久闻大名的宠臣韩德让了。他不禁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里,契丹人都长着小眼睛胖圆脸皮肤粗黑满脸胡子,一身腥膻味道。韩德让虽是汉人,但从爷爷起几代人都生长在契丹也应该差不多。然眼前此人清颐俊朗玉树临风,不但一表人才,说话也斯斯文文,连文采风流的宋国之内也难得找到这样一位。久闻他是契丹太后萧燕燕的相好,深得宠信权倾朝野,原来竟是如此一个人物。心里不禁生出几分好感。但自尊让他没有答话,尽量舒服地靠坐在椅子里,大剌剌地扫视着对方。

“王将军,战场上敌我双方你死我活,但都是各为其主,我们之间并无恩怨。现在我想和你谈一谈,你既做了契丹的俘虏,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

韩德让问道。他伸手将那另外一只空盏也倒上茶,自己执起一只,将另一只放到对面,王继忠继续沉默,韩德让也不着急,悠闲地品茶。王继忠终于忍耐不住帐中无形的压力,说道:

“我怎么打算?难道我能决定吗?”

“当然,对王将军是这样。一般战争的俘虏都会成为奴隶,分配给有功的将士或是留在宫里,但也有例外。三年多前被俘的康保裔将军,噢,他现在已经改名叫康昭裔了,就做了契丹的昭顺军节度使。”

“康将军是忠臣烈士,早就战死沙场。”

“哈哈哈,王将军信吗?我已经派人去接他,等他来了,你可以和这个死人好好聊聊。”

“我要回宋国,可以吗?”

“康保裔原本也是可以回去的,契丹并不缺他这一员武将,可是他没有,将军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范廷召背信弃义将他置于死地而自顾自逃跑,却谎报战功,升官晋爵。康保裔被说成壮烈殉国,因而受到朝廷表彰奖恤,他的儿子封了官、家乡还立了祀堂。他怎么回得去?就算朝廷容得下他,难道把祠堂拆了?他儿子的荣辱前程还要不要?他自己的脸往哪里摆?”

“他在这边隐姓埋名好比行尸走肉,活着也和死了一样。”

韩德让并不反驳,接着说道:

“你自以为是赵恒的亲信,回去可以告王超一状,说他见死不救,你只有一千多人,是力竭而降对不对?”

“这是事实。”

“可是你别忘了,王超和你一样是赵光义的潜邸亲信,他毫无战功却飞黄腾达你知道靠的是什么。你想告倒他谈何容易,不说他的根基深厚,皇帝为了军心、士气只能护着他。那你怎么办?”

“我可以不告他。”王继忠的话越来越没有底气。

“当然,你可以继续在他的手下卖命。可是,和康保裔一样,王超已经上报你英勇战死,你也会像康保裔那样,赠官表彰,画像祭祀,官录子孙,成为忠烈楷模。你要是回去了,你的四个儿子封的官爵怎么办?皇帝的面子往哪里摆?谎报军情的大帅们怎么办?康保裔是个聪明人,在契丹隐姓埋名不回去其实就是保护家人,就是忠君爱国。”

“韩丞相也打算让我做契丹的节度使吗?”

韩德让笑了,他从王继忠的吃喝中就知道这个人不想死,王继忠一开口就更明确了。他的话很克制,没有恶毒咒骂,就是在给自己留退路。所以韩氏才耐心和这个降将讲话。现在这一声“丞相”叫出来,摆明是决定投降了。老韩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放在五十年前天下大乱时,朝为唐家将夕登汉家堂的事情司空见惯。晋末的杜重威、张彦泽如此,赵匡胤手下更是降将籍籍,就连忠勇的杨继业也是北汉降将。宋朝的武将虽然经过了几十年培养对朝廷忠心,听文人士大夫尊王攘夷的说教,但人性没有变,权衡利害、贪生怕死古今皆然。他啜了口茶,悠悠说道:

“那怎么能行。”

王继忠的表情大变:

“丞相是在戏耍本人么?”

“将军别急,先喝一口茶。“韩德让瞿然一笑,缓缓道:”你的本事比康保裔大得多,一个小小的节度使怎么容得下。”

王继忠端起白玉茶盏一饮而尽,砰地放回桌上,瞪起眼睛问道:

“我有什么本事?丞相打算给我什么官职呢?”

“公侯王爵不在话下。”

“哈,哈,哈,我没有听错吧?”王继忠被说得晕头转向,不自觉地大笑起来,他觉得对面这个人不是在耍他就是疯了。

王继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除了打仗还有什么本事,就是打仗也是第一次真刀真枪上战场就输了个精光。康保裔的官职比自己更高,能耐更大,不过是当个挂虚名的节度使,自己竟能做公侯王爵,这在宋朝都是做梦,不要说在契丹这种异国番邦了。韩德让却一点也不像开玩笑,他肃容说道:

“王将军,你是赵恒从小的侍从兼玩伴对吧?你父亲死在瓦桥关守将任上,你六岁补官入宫当差,就分在赵恒身边。你如今年不过四十,一无所长,就做到镇、定、高阳关三路钤辖兼河北都转运使,又担任定州副都部署,赵恒准备让你在战场历练历练就再大加擢拔,对不对?以你和皇帝的这层关系你完全可以为宋和契丹做更多的事。”

“为两国?做什么?”王继忠一点也没明白。

“南北已经打了二十五年仗,不可能永远这样打下去。宋国多次提出议和,可是契丹内部不能统一所以没有结果。现在本相很想做成这件事,我可以直接对契丹太后说话,你可以直接对开封皇帝说话,如果你能帮我促成这件事,就是功盖千秋的大业,别说公侯王爵,就是衣锦还乡也并非妄想。”

王继忠如醍醐灌顶,一时想不明白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才喃喃道:

“刚才丞相还说,如果知道我还活着,皇帝会下不了台,我的家人也要受辱。”

“那不一样,我想赵恒现在比我更急于求和,河北每年用多少军队耗费多少钱粮,加上西北吃紧,开封早就焦头烂额。还想夺回幽云十六州么?恐怕忙着挖水长城进行防御都还来不及。能够达成和盟对赵恒是天大的好事,其它都算不了什么了。”

这个美景实在像画饼充饥,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从韩德让口中说出,简直让人无法相信。

“这件事即使将军不做也有别人做,比如康保裔,只是没有将军和赵恒这样的一层关系,会多费些时日罢了,但终会走得通,因为这是上合天意下和民心的事。”

王继忠思忖了好一阵,说道:

“谈和不难,难的是条件,如果契丹狮子大开口,皇上不会答应,军中将士也宁愿死战到底。”

“这就不是将军能操心的事了,达成什么条件,连本丞相也不知道。但只要启动谈判,就是你的功德。万事都有风险,谈成了,将军功德圆满,谈不成,你也不会有损失。最坏的结果,开封根本不想谈,你会被当做叛徒卖国贼。但是即便到了这最坏的一步,我想赵恒也不会治你和你的家人的罪,因为他为了面子一定会把你的事瞒起来。”

韩德让把话翻来倒去说得透彻,王继忠再一次陷入沉思。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将军好好想想吧。来人!”

还是刚才那个小校走了进来,韩德让道:

“给王将军换个地方,洗洗澡,换身衣服,派个人服侍。”

韩德让离开俘虏营时天色已经黑尽,月光和繁星照亮脚下的草甸,碎金般的小黄花在军营的草地上旺盛开放。一队百人的卫兵正在马上待命,好像一小片黑森森的树林。德让舒展一下疲惫的身体,吸了口充满青草气息的空气,接过亲兵递来的马缰。他的脚刚刚踩到鞍蹬上,就见几个人从营门口骑马快速驰来。到了跟前看清是太后身边的亲兵,德让心里一惊,问道:

“出了什么事?”

“丞相快去看看吧,小皇子快不行了。”

韩德让二话不说,跳上马朝着御帐的方向疾驰而去。

去年十月萧菩萨哥在炭山生下第二个男孩,取名宗宝。太后、皇帝额首称庆,朝廷上下一片祝贺,都说皇后福泽深厚,皇子失而复得。然菩萨哥因失去长子伤心过度,身体虚弱气血不足,孩子一生下来就体质孱弱不断生病,药喝得比奶还多,御医们的意见莫衷一是,谁都不敢负责任,整天就是开些不疼不痒的方子。就这样千呵万护地小心养着,都说大一点就好了。去年秋天捺钵大营去东京拜谒显陵和乾陵,皇后就没有跟着大队人马去,而是留在炭山行宫里,太后亲自安排了最好的小儿科御医和众多宫人服侍。新年移驻鸳鸯泊时,小皇子的身子似乎好些了,菩萨哥不愿意再独自留在炭山,坚持跟了来。从炭山到鸳鸯泊只有不到四百里,太后拗不过她就答应了。结果不知道是路途颠簸还是转季本就容易发病,一到这里小皇子就又开始发热、咳嗽。急得菩萨哥整日泪水汪汪。现在要不是情况危险,太后绝不会派人急急忙忙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