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易州,天高云淡,大雁南飞,路边的树木脱掉绿装,萧瑟的北风呜咽悲鸣,留下荆轲悲歌的那条河流汩汩向东。五万兵马行进在通往边界的大路上。两员大帅顶盔贯甲威风凛凛,三十岁出头的英俊主帅说道:
“舅舅,前年没有打下遂城,你说是天降寒流,杨延朗浇水为冰,现在刚刚十月中旬还没有立冬,老天总不会再帮他了吧。今次这个遂城可是非要拿下不可。”
他身旁那位风姿倜傥的中年大帅笑着答道:
“隆庆,上一次攻城咱已有了经验,这回保证马到功成。”
“舅舅,这个遂城早就是熟透了的葡萄,等着咱们去摘呢。据我所知,开封很多人早都主张放弃它。因为这个被他们称为‘威虏军’的小小城堡孤悬边外,需要跋山涉水辛苦运粮才能维持。而且最多驻守几千兵马,所起的作用不大。你还记得十二年前徐河一战,耶律休哥被宋军尹继伦砍伤的那次吗?”
“怎么不记得,堂堂战神马前失蹄,遭了宋朝一个小小七品武官的偷袭,兵败撤军不说还受了伤,尽管不宣扬,也是尽人皆知。”
“那一次如果不是宋国王大意,遂城就已经是契丹的了。休哥就是前去截击给遂城运粮的宋军的。当时开封争得正凶,那次是李继隆亲自率领,动用一万人马押送大批粮草,如果那次空前规模的运粮失败,肯定就弃守了。结果休哥一个跟头,主守派得了势。后来南北停战十年,才一直维持现状到如今。”
萧继远啧啧道:
“隆庆你可真是博古通今,十二年前,你才多大,那时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打仗不是蛮干,要拿下它当然要下些功夫了解它。我想好了,舅舅,你带二万北府兵马做前锋,不要攻城,只要把它团团围住,我带攻城辎重随后就到。宋贼来救,咱们就围点打援。宋贼不救,咱们就连困带攻,软硬兼施,不把它拿下绝不甘休。”
“你放心,打仗咱都不怕,不要说围城了,我一定围得那城密不透风,包管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也钻不进去。想当年太祖皇帝不到三十岁就立下赫赫战功,三十六岁成为可汗,四十五岁创立大契丹登基为帝。让国皇帝和太宗皇帝二十岁跟随太祖爷东征西讨,平定天下。如今隆庆你年轻有为,文韬武略无人能及。列祖列宗的遗风到了你这里重又回来了,舅舅也要跟你沾光呢。”
耶律隆庆扭头对他嘿嘿一笑,道:
“别光说嘴,打赢了才是真的。萧挞凛原是想要来当这个先锋的。现在朝中他是数一数二的名将了,他要是来了取胜自然更有把握。但我既答应了舅舅岂能把机会送给别人。你总说英雄无用武之地,被人埋没。这一次只要打下遂城,我定给舅舅请功,怎么也要封个郡王,在姐姐面前直起腰来,对不对。”
萧继远笑得合不拢嘴道:
“还是外甥最贴心。就冲这句话,这一次我不把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的就不是你舅舅。”
说毕,萧继远带了两万骑兵疾驰而去,耶律隆庆在后面压着辎重加紧步伐隆隆而行。
萧继远在长城口打了一场小仗,突破边界进入宋境。正在打马向前急行,忽然侦骑来报,前面撞上一支宋军的巡边骑兵,人数不到一千人。萧继远只略一思量就决定吃掉送到嘴边的肉,虽然这点小菜不够塞牙缝的,好歹博一个开门大吉。他命军队停止前进就地扎营,自己亲自率领五千人马前去战斗。
宋军的这股人马由北面前阵钤辖张斌率领,正在进行例常的巡边。今年七月,曾经有边臣报告说契丹将要入寇,开封朝廷立即增兵河北前线,任命了宰相衔的老将王显为镇、定、高阳关三路都部署,兼定州都部署。接替从前傅潜的位置。任命王超为副都部署兼镇州都部署;王汉忠为排阵使兼高阳关都部署,接替康保裔投降后空缺的位置。但是过了一阵,契丹没有动静,宋军认为是虚惊一场。为了减轻粮草供应的负担,大军从边界撤回两百里外的定州城。
这时张斌突然发现契丹军的大队人马从天而降,大大地吃了一惊,可是躲避已经来不及了,狭路相逢只能应战。
这一天是十月十六日,下午的斜阳照在山坡上,萧继远像一只恶狼张牙舞爪准备一口吃掉眼前的猎物。突然,一阵狂风卷起漫山的落叶尘沙铺天盖地而来,天色骤然阴暗,好像黑夜提前降临,接着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萧继远觉得上天在和他开玩笑。两年前的十月,天降寒流,滴水成冰,把遂城变成了一座冰城。现在还是十月,天上却降下大雨。大雨并不可怕,但大雨打湿了弓弦,箭矢无法发射了!战争是那样复杂奇妙,胜败不但取决于大开大合的深谋远略还翻转于细枝末节之间。耶律休哥等名将百战百胜,就是靠着高瞻远瞩把握大局和殚精竭虑杜绝一切漏洞。也许一块油布就能防止悲剧的发生,可是耶律隆庆和萧继远却没有想到。他们的士兵无任何防雨的准备,人马和弓箭都赤裸裸暴露在大雨之中。那弓弦都是用牛筋羊肠制成的,遇水就失去了弹性。而张斌的弓箭却没有这个问题,他们有防雨的准备,有不那么怕水的丝麻制成的弓弦,所以现在箭矢像猬刺一样嗖嗖射来。
考验萧继远的时候到了。下雨不是他的错,没有防备也不全是他的错,现在才到了决定他是一块什么材料的时候。他有优势兵力,有强壮的战马和不怕雨淋的刀剑。换了是耶律休哥或萧挞凛,他们也许会立马横刀勇猛冲锋,只要冲入敌阵就可以挥起刀剑砍杀;他们也许会岿然不动,避开箭矢,等到敌人冲上来再近身搏斗;如果选择撤退,他们也会步步为营,让敌人不能从背后掩杀。但是秋雨和箭雨把萧继远砸得晕头转向,他没有胆量身先士卒冲锋犯险,也没有定力稳住心神等待时机。于是,按照冲进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他做出了最弱智的决定:直接掉头逃跑。兵败如山倒,前进时犹如猛虎的士兵一见主帅带头逃了,立刻就变成了盲目乱蹿的兔子溃不成军。契丹士兵有的被敌人射中砍杀,有的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跌倒坠崖,有的在大雨中迷失了方向。张斌撞了个大彩,高兴得忘乎所以,带着八百多骑兵狂砍猛射,穷追不舍。
长城口附近的契丹后备军从侦骑口中得知了前面的情形,立刻在部将指挥下列阵迎战。萧继远一路狂奔终于回到自己人中间,欢喜庆幸得差点落下泪来。清点人数,逃回来的只有不到一半兵马。喘息稍定,继远的头脑便清醒过来,想到对方不过八百多人,打得自己的五千人马抱头鼠窜,损兵折将,顿时愧悔交加,恼羞成怒。他顾不得休息,率领着好整以暇的一万五千人迎头朝着尾追不舍的宋军杀将回去。这时的契丹骑兵丢下了淋湿的弓箭,挥舞起大刀长枪,仗着人多势众凶猛地扑向那一小股头脑发热忘乎所以的追兵。
张斌追得正欢,忽听前面杀声大起,马蹄如雷,心知敌人有了援兵,大惊之下立刻下令撤退。撤退只有一个去处,就是最近的威虏军。那里墙高城厚,足以庇护这些精疲力竭的宋军将士。
杨延昭,现在的名字还叫杨延朗,仍然是威虏军的守将。由于前年冬季守城有功,他已经从保州缘边都巡检使升为莫州团练使。这时的军城之中共有兵马五千人,将领并不止他一个,还有保州团练使杨嗣、西上阁门使李继宣和宦官秦翰。杨延朗听了张斌的叙述非常兴奋,对于边将来说打仗立功光宗耀祖的机会稍纵即逝,张斌八百人打垮五千敌人的战果更令他激动,他主张立即出城迎战。杨嗣表示赞成。但秦翰坚决反对,他抬出皇上的旨意,圣旨命他们在敌人进攻时只能据守,只有当敌人撤退或后路空虚时才能出战。四人之中延昭的官职最高,他的决心别人无法阻止,最后商量的结果是由李继宣、秦翰留一半兵马守城,二杨率另一半出战。
杨延昭埋伏在威虏军城外的一座山丘后面。萧继远尾追张翰而至,冷不防杀出埋伏的宋军,两军又一次展开激战。这一次萧继远保持了清醒,他边打边撤,派人后路包抄,截断二杨撤退的归路。二杨勇猛异常,打得契丹军队退到了北面的羊山。这时耶律隆庆所率的主力也赶到了,将宋军团团包围起来。杨延昭见势不好想要撤退时已经来不及了。双方在羊山展开激战。眼看宋军寡不敌众就要全军覆没,李继宣和秦翰带领兵马杀到。耶律隆庆只见南方风尘滚滚,杀声震天,不知道宋军的援兵有多少人,于是下令撤退。
“隆庆,遂城还打不打了?”
萧继远满脸油汗,面带惭色问道。
“打个屁,还没开始就已经折损了五千人,这仗还怎么打。”
隆庆没好气地说。
“要想打还能打,咱们的兵马还是比宋贼多得多。前面的仗打得不好但也没有吃多大亏,狗日宋贼也折损了不少兵马。”
“哼,两万人对付几千人,死伤还比人家多,这是没有吃亏?本来想突然袭击,趁着城中无备粮草不足,围点打援。这下宋贼早就惊动了,定州兵马可能已经出动。咱们军队士气大伤,可用的弓箭不多,再打能有多大胜算?”
萧继远搔搔头道: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总算羊山打了场胜仗,差点抓住那个杨六郎,趁着还没丢尽脸面,撤兵!”
统和十九年(1001年)的南伐草草收场。耶律隆庆和萧继远回到国内,像每次出征之后一样,将大营暂扎南京郊外,飞奏战报,清点伤亡战利,请求赏恤,安抚将士,等候正在延芳淀的朝廷的指示。皇帝的诏旨很快来了,命他们将军队遣回原来战区,二人各回府邸等候觐见复命。
隆庆怏怏不乐骑马回到自己的王府。迟娘早都得到前报,将府邸打扫得格外整洁,让府吏家丁在门前迎候。隆庆拖着疲乏的脚步走进主帐,迟娘笑吟吟迎上来,亲手给他脱去披风和外衣,摘掉头盔,扒下皮靴。奉上一杯不凉不烫的香茶,等他喝了,便命丫鬟领他到偏帐里沐浴更衣。
泡在温热的洒了郁金香花汁的木桶里,隆庆闭着眼睛仰头靠在厚厚汗巾上,舒展双臂搭在桶边,长长地吐了口气。
“王爷,怎么不高兴呢?不是说仗打赢了吗?”
迟娘的手柔柔地捏着他的肩膀,轻声细语问道。
“打赢了?打赢了就不会这么快回来,打赢了就应该拿下遂城。可恨萧继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把好好一场仗给搅了。唉,当然也不能全怪他。”
“算了,只要打赢了,谁还管拿不拿下什么遂城。王爷就是心太高,喜欢和自己过不去。现在太后、皇上和丞相才顾不上遂城呢。你知道吗?皇后的儿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