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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松林

2.

刘清明约莫走了两里地,他眯着眼睛抬头看天,淡黄色的圆溜溜的太阳已经爬到了松林的顶端,也许是山间湿气太重,那光落下来一丝温度也没有,凉意倒是如影随形咬着人。

他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气,感觉胸口发紧,他记事以来从没一个人走那么多路,他三哥说他小时候精神得很,去鹿苑,能一个人穿过林子到另一头去捉豆娘,把大家伙吓得够呛。

他对那些春光里的好日子的印象很淡薄了,只依稀还记得,风吹过鹿苑长长的茅草,发出萧萧的声音,背后是皇城辉煌的夕阳。

不过自从他生了大病,他母妃便不让他再一个人行走了,身边不是乳母,就是小太监,有个风吹草动,整个宫都人仰马翻。

刘清明突然一阵慌,坏了!只顾着哄那两个卫兵要行路的东西,他母妃的那块玉璧,自己竟是忘了要回来!那两个卫兵要把玉璧带到哪里去?会不会把它卖了?

他眨眨眼睛,深深吐了一口气,站直了,他心里对自己说,罢了,不过就是个死东西,一个玩意儿罢了,人都没有了,要那死物有什么用?

刘清明一把跪下,撮了一把土,对着空空无人的松林朗声道:“娘,孩儿如今自身难保,暂且撒土为祭,有朝一日孩儿逃脱生天,定会……算了,您老人家如果在天有灵,就先保佑我别成了这里的孤魂野鬼吧,我年纪还轻。”

刘清明站起来拍拍膝盖,他只穿着中衣便出来了,如今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可笑,都脏成这样了,还有功夫去拍膝盖?

那片松林不大,走到天空一片昏黄,斜斜的余晖一丝一缕照进林子刺破雾气的时候,竟然影影约约有了走到尽头的迹象。刘清明心如擂鼓,暗道,千万要有水路,千万要有水路。他听不见,不知道有没有鸟叫,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有水声,甚至也不知道哪里会窜出个什么东西,如果有水路……

刘清明小腿一阵抖,颤颤巍巍扶着树干一步步朝前走,他走了太多的路,感觉双腿都不听使唤。浓雾中,他瞪大眼睛,眼前出现了一片闪闪发亮的水光。

没准,没准那个卫兵没骗他!

刘清明血一下冲到头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被绊倒也顾不上,真的有溪流,他沿着溪流走,就能到丰州,即便不去找李将军,那里也有人家,只要有人,就能过活!

他眼眶发热,一心只盯着那耀眼的水光,磕破的地方也不感觉疼了,只一个劲地朝前跑。突然,他眨眨眼,看清楚了那片水光是什么。

刘清明四肢百骸瞬间凉了下来。

那不是溪流,是一片沼泽地。

他扯着嘴角干巴巴地笑了笑,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情呢?

那两个卫兵果然是在骗自己,他早就知道的。

刘清明头脑无比冷静,身体却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一屁股坐在沼泽地的边缘,他想要大哭,可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他看见月光下植物枝叶不时地抖动,心想,那是很多的小虫子在跳来跳去,叫来叫去吧。可惜他什么也听不见。

刘清明呆了一会儿,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火石,那是王鹰给他的,他打了好几下,都没打出火来,手上倒是擦出了泡。他一脑门子的汗,折腾了半天,生起了一堆孱弱而冒着浓烟的篝火,如果能算作篝火的话。

他小时候看着哥哥们秋围,侍卫们拿着火把,在林子里列队逡巡敲锣打鼓,把那些鹿啊兔子啊给吓出来。它们一钻出来,就有十数张弓对准它们。他的四哥是骑射的一把好手,朗声大笑着拍马便上前,马后挂着一串倒吊的好皮毛。

没有溪流,刘清明想,干粮可以吃十天,如果再省一点的话,可以吃二十天,他哪儿去呢?往里走,是山重水复前途未卜;往外走,是豺狼虎豹花样百出,那些兵,如今是不是在搜山?

他咬咬牙,心想,宁可被狼叼了,也千万别落到那群王八蛋手里。

他抱着膝盖昏昏欲睡,又突然掐醒自己,他一个聋子,什么风声都听不到,睡在这儿不是存心要让什么东西做腹中餐吗?

刘清明用力拍拍脸站了起来,这里不安全,他哼哧哼哧费了老大力气抱着树干往上爬,爬了快半个晚上,摔下来数十次,总算是爬到一个枝丫上,抱着树枝迷迷糊糊眯了半宿。

他是被晃醒的,刘清明猛地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坐的这棵树在止不住地晃荡,他往下一看,差点没吓得一头栽下去,一个黑乎乎的什么东西,在扑哧扑哧拱着这棵树。

刘清明如何见过这种情景,当下抓着几个松子就往下砸,那畜生被砸中吃了痛,竟越来越起劲,孱弱的松树快被压成一张弓。

是野猪,刘清明心里道,是野猪。松树越来越晃,他一个没留神,包裹从他怀里掉了下去。野猪晃晃荡荡用嘴拱了拱那布包好的干粮,竟张嘴大嚼了起来。

刘清明看得眼睛都要滴血,恨不得下去和那野猪拼命。他呆坐在松树上,只看见那野猪把他的干粮吃得一干二净,药草被那畜生嗅了嗅,甩到了一边,野猪吃饱喝足,晃晃悠悠往林子深处走了。

刘清明风一样地从树下窜下来,顾不上什么包裹,拾起匕首就往林子另一边逃。谁知道那畜生什么时候还会回来,粮食草药都是小事,丢了小命可得不偿失。

他昨晚吃了半个饼子,在林子里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早就饥肠辘辘。刘清明靠在一棵松树上,心想,人可以吃草吗?还是吃树皮?还是吃……

他的目光定在了几尺外一只捧着松子啃得欢的松鼠上。

半个时辰后,刘清明气喘吁吁地躺在树荫下,松鼠无辜地站在枝头等着两个豆儿圆的小眼睛瞅他。

刘清明顺手掰了一个松子,塞进嘴里。

呸,一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