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清明半夜从睡梦中惊醒,夜风徐徐吹动殿内千帐纱帘,一种不寻常的紫红色从窗外渗透进来,好像是有生命一样,一口一口吞噬着地面上清凉的月光。
乳母先冲进来,不像寻常那样,走到他榻前,笑吟吟问殿下是做噩梦了?还是要喝水?等着他指指茶杯,或者摆摆手。
她不是来问候他的,也没有说任何话,她身后站在两个膀大腰圆的卫兵,刘清明没见过他们,他皱着眉头在烛光中细细打量这两个卫兵,他们脸上都有血污,身上透露出一种很深的铁锈味。
刘清明本能地寒毛炸起。
乳母拉着他的手,想要在手掌里写些什么,可是手太抖了,怎么都写不成字。
刘清明温声说:“乳母,你再写一遍吧,我认不出这是个什么字。”
乳母再也没有回话,她被殿外飞来的一支箭从背后射穿了,湛然的箭头直直地穿过妇女的胸膛,冲着刘清明。
刘清明脑子里嗡了一下。两个大汉互相看了一眼,一张带着雨水的毡布兜头而下。除了黑刘清明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本能地知道不能叫,因为外面满满的都是血腥味。
王鹰和杜鹏宇带着刘清明跑得飞快,陆贵妃给的地图画在女子绣花用的缎子上,御花园的山石中,细细蜿蜒一条小道,一直通到高泉山的山脚。
王鹰借着朦胧的火光,一路凭着自己常年行军的直觉,拨开欲盖弥彰的帐子和藤蔓,往最深处钻。
杜鹏宇扛着刘清明,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前面的王鹰突然停了,杜鹏宇抬头一看,出口处停着一辆马车,王鹰迟疑了一下,跳上马车,大声道:“走!”
杜鹏宇在车里把那他哥俩豁出命救出来的小皇子放下,“殿下,莫慌。”他是个老大粗的军人,笑起来的样子皱乎乎的,也像是居心叵测要暴起杀人。
王鹰在车外高声道:“老杜,这殿下是个聋子!你要同他说话,你会写字吗?”
杜鹏宇十三岁入了行伍,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此时呆住了,道:“那,那王五哥你来……这殿下的殿,可该怎么写?”
对面的人看着他,笑了笑,道:“小将军,我不跑。”他锦衣玉食的手指叠在膝盖上,楚楚可怜地乖顺,半分也不动。
杜鹏宇一愣,连忙用力摆手,惨叫:“王五哥,怎么办,这殿下以为我们是绑他的人了!”他连忙上上下下从自己的盔甲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玉坠子,直直地伸到刘清明眼前,百口莫辩道:“您,您瞧,您可认得这个。”
刘清明当然认得,那是他娘陆贵妃贴身的玉佩,一只雕着榴开百子的白壁,边角一个月字。他胸中提起的那口偏执的气像是瞬间烟消云散了,冻僵的血液骨骼又开始活动了,他垂着眼睛,道:“二位小将军,我听不见,不过能看人的口型,你们慢点说,我知道意思的。”
杜鹏宇心里嘀咕这小殿下真是古里古怪的,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又不早说,害自己在这瞎比划半天。他道:“我和车外那位是李将军的副将,李将军,十九殿下可认识?”
刘清明点点头,道:“李将军和我母妃陆氏是世交,儿时我与他见过几面,是认识的。”
杜鹏宇松了一口气,道:“正是了,贵妃娘娘传信,李将军派我二人前来救您出宫。”
刘清明皱皱眉,道:“我母妃怎么了?”
杜鹏宇道:“这……”牛高马大的汉子回想起熊熊燃烧的英华殿,花一样娇艳的姑娘血流遍地,也心里忍不住叹息。
刘清明抿了抿唇,道:“我明白了,多谢二位小将军救命之恩。”
杜鹏宇道:“殿下这是抬举了,我二人不过是将军帐前跑腿的,等到了丰州李将军的驻地,您一切便可安全了。”
刘清明点头,抱着膝便不再说话。
车子吱呀吱呀走了一路,杜鹏宇二人都连日脚不着地赶来,此刻人已经救到,未免有些松懈。只听王鹰大吼一声:“不好!有追兵!”
杜鹏宇一骨碌爬起来,只见马车后面,蜿蜒的山路下,竟然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把!杜鹏宇咬咬牙,从身后掏出一把长剑,道:“王五哥,你只管加鞭子往前跑,我护殿下周全!”他扶着刘清明道:“殿下莫怕,我哥俩定会把殿下安然送往丰州。”
黎明薄雾散去,显现出一队披坚执锐枪头雪亮的人马来。
领头的那人不懂穷寇莫追的道理,只道:“放箭!不用抓活!”
他朗声道:“二位可是李将军帐下的?抓了十九殿下,还不快束手就擒?”
王鹰和杜鹏宇咬着牙一声不吭。
那人见那马车速度不减,竟是要垂死挣扎,便笑道:“李将军已被以谋逆罪名论处,你们这些余孽,要跟着他造反不成?”
飞星一样的燃着的箭矢纷纷落下,扎在车辕上,不久便烧了起来,纵使王鹰赶车技术再高超,也难免左支右绌,马见了火,受了惊,竟直直往悬崖处跳。
刘清明不明所以,在马车里囫囵地翻了好几个个儿,也许这是福星高照,那悬崖底下纵横着手腕那么粗的藤蔓,他感觉猛然一荡,头顶在车厢上,被狠撞了一下,砸到了地面上。
“殿下!殿下!”杜鹏宇去刨他,他和王鹰都是练家子,有那么一些防身的本领,碰巧又有这么些神仙似的藤蔓,捡回一条命。只是这身娇体弱的小皇子……
刘清明顾不上疼,七手八脚爬出马车,他一身骨头像是散架了似的,他捂着额头,晃晃荡荡的视线里勉强看见王鹰和杜鹏宇二人俱在,松了一口气。
王鹰叫住要去扶刘清明的杜鹏宇,道:“老杜,你过来。”
他背过身去。
杜鹏宇一头雾水跟了过去,道:“王五哥,什么事?”
王鹰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听不到,我便同你交心地说了,李将军已经被俘,丰州我们是回不去了,如今来人问我们要十九殿下,我们该如何?”他红着两只眼,闷声闷气地说。
杜鹏宇愣住了,道:“我们走前,将军曾说,拼死也有保全十九殿下性命。”
王鹰粗粗地应了一声,道:“我知道!可如今!李将军也不在了!”
“王五哥……你难道是想……?”杜鹏宇瞪大眼睛说。
王鹰道:“带着十九殿下,我们三个都活不下去,那些兵,可是认得你我二人的,不如就地散开,恐怕还有一点活路。”他打过很多次仗,没有一次像今日这么举步维艰。王鹰仰头,悬崖峭壁上层云密布,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要撕开迷雾下来。
这个军中长大的汉子红了红眼眶,他狠狠地揉了一把脸,转身拧出一个笑,走到刘清明面前,道:“十九殿下,我们将军有了新命令,命我二人现在速速前去,此地离丰州不远。”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松林,“穿过那片松林,有一条水路,沿着水路走上三天,就到了丰州了,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来接应您。”
刘清明回头看了看松林,点头道:“好。”
王鹰卸下身上的一把匕首,道:“殿下拿着防身。”
刘清明稳稳接住,揣到怀里,道:“多谢。”
王鹰到处摸索恨不得把全身上下的零件都给他,道:“这些干粮,还可以吃十天,还有这个是药草……”
刘清明一一道谢,接下挂在自己身上。
王鹰吸吸鼻子,一拱手,道:“殿下多保重。”
刘清明道:“多谢二位救命之恩。”他稳稳地作了一个揖,转身往松林走了。
在一旁闷不做声的杜鹏宇走过来和他一起看着刘清明渐渐消失的身影,说:“王五哥,这里,果真能到丰州?”
王鹰叹了一口气,道:“骑着马都到不了,只是,多给他点念想,希望他活久一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