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柔情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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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汪玉瓶看碧月这些时,脸上总有一种异彩,在家里做事总是哼着歌,走路风快,不由有些疑惑。一般碧月出去,她是不管的。那天,吃过晚饭,碧月又要出去,她便问了句:“搞什么去啊?”碧月一笑说:“去同学家,借本书。”汪玉瓶没有再说,等碧月出门,她悄悄跟在后面,才转过巷子口,却看见郑君浩从一家屋檐下走出,挽住碧月的手就走!

汪玉瓶呆了。

姐姐嫁给泥水匠儿子,妹妹跟着来?莫非我家跟泥水匠有缘!

汪玉瓶气愤愤的,回到家,坐着思量半天,又倒在床上,前思后想,眼泪把枕头打湿了。

碧月还没回。汪玉瓶蒙着被子,想了很多。想这个世界上,最冤屈、最最冤屈的就是自己了。

从小她生在大户人家,父亲老对她姐弟们说,人生在世,不能太窝囊。“是龙就要出头,是凤就要展翅!”那时候父亲喝了酒,有些醉醺醺的,看着她,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你是个丫头!”说着就进了屋。她至今不明白父亲到底想表达什么?在姊妹中间,汪玉瓶是以最有能力著称的。年轻时,不少男人追求她,她偏偏看上了儒雅谦和的林老师。那时候林老师家庭也不俗,世代书香门第,林老师自己,谦虚好学,年纪轻轻就担任了教导主任,都说前程看好。谁料到一场暴风雨,将她的希望扫得七零八落!

我这一生,受了一辈子苦啊!不平之气在她胸中升起,冲撞着她的心。

如今自己老了,希望就在两个女儿身上。女儿生得那样漂亮,街坊没有不夸的。汪玉瓶想,我的女儿,不说攀龙附凤,至少也要嫁个干部什么的,衣食无忧吧?偏偏秋月不听话,硬是一意孤行,嫁了个什么本事也没有的郑君实!名如其人,真是老实有余,本事不足。如今这个世道上,最没用的就是老实人。他们结婚两年,经济上已经显出困窘来,老听说还没到月底,秋月就找朋友借钱了。孩子这样小啊,如果孩子大了,花销更大,那时候两个小工人,怎么维持?

如果碧月也学姐姐,那么这个家,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两个女儿,一个在织布机前熬时间,一个拖着板车在大街上!哪里来的体面?

无论如何,不能让碧月走姐姐的路。体面的家庭,体面的地位,二者必有其一!一个女孩子,生有碧月这样的容貌,嫁个穷工人,羞也把人羞死了!汪玉瓶下了决心,一定要阻止碧月。

碧月很晚才回。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母亲正坐在床沿等着她哩!

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着她的不幸。碧月也落泪了。正想劝劝母亲,不料母亲话头一转,说到她身上来了,说她不懂事,处对象也不跟大人商量,随随便便的,要是找错了人,后悔来不及的!碧月好笑,什么后悔呀?她和郑君浩交往,从来没有后悔的时候,都是愉快呀!母亲看她懵懵懂懂的,更加有气,干脆说明了。说郑家世代没个像样的,爹妈都是出体力的,家里连一口像样的衣柜都没有!两弟兄,如今都是工人,又没有后台,将来也不可能翻身。你跟着他,未必也做一辈子工,拖一辈子板车?

碧月说,我们单位,有安排的,女同志年纪大了,都退下一线,做后勤工作,所以这个没有必要担心。

林妈妈气更大,说你到现在还是这样糊涂!你知不知道从古至今,女人都是靠的男人?远的不说,你看咱们巷子里,但凡男人有点本事的,家里就搞得顺顺常常。现如今是个人情社会,做事都要关系,社会上,能够有点权的,就想方设法为家里创造些条件,孩子的前途也好。你找个普通工人,将来遇到困难,没有人帮助你,到时候你哭都没有眼泪!

说着林妈妈又哭起来。碧月一时手足无措,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听妈诉说。好像自己真犯了错似的。

母女俩直谈了半夜。碧月问母亲,到底要我怎么样?林妈妈毫不犹豫地说:离开他!从今以后,不要和他来往。让他死了这个心。我家的女儿,不能都嫁给泥水匠的儿子!

碧月懵了。碧月不是秋月,碧月是个顺从的孩子,从小就听妈的话。她不能伤妈的心。但是叫她离开郑君浩,她是绝对不愿意的。那个生气勃勃的小伙子,那个善解人意的年轻人,聪明又有才华,已经深入她的内心。怎么能放弃他?想了想,她谨慎地对妈说,君浩从农村起,就在各方面帮我,没有半点不对,我总不能翻脸不认人,忽然就不理他了!那样说出去,不是说咱们家太绝情了吗?林妈妈说,我也不是叫你不理他。理还是理,作为一般朋友嘛,就是说,不要跟他单独活动,尤其不要和他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这话击中了碧月的要害。

碧月怀着一肚子心思,睡也睡不着,想跟君浩商量,夜太深,不能去。听见不远处的妈妈也没有睡,长叹短吁的翻来覆去。碧月十分难过。直到天亮也没合眼。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说好了今天去文体商店,郑君浩要买个口琴。他看中了一个,上海出的,音色很好,就是价格贵一点,他一直没有舍得买,碧月听了,鼓励他马上去买回来。

母亲坐在家门口,碧月心里忐忑不安。这个时候,君浩可能已经在外面了,想出去迎他,想起昨夜母亲满是泪痕的脸,不敢动脚。正在着急哩,郑君浩在门口出现了。

他本来是想在门口晃一下的,以往都是碧月在门里,看见他马上就跟出来,谁料今天刚一到门口,就被林妈妈看见了,她马上叫道:“君浩啊,有什么事吗?来,进来坐会!”君浩只得搭讪着进门来。碧月看君浩进来,只得为他搬了个板凳,君浩赶忙说:“你也坐吧,林妈妈也坐。”林妈妈打起笑脸说:“君浩就是志诚,做事总是先考虑别人。”碧月听见这不是话头,又不能制止,赶紧向君浩打眼色,君浩什么都没看见,还以为林妈妈赞扬!脸上就有些愉快。

果然,刚落座,林妈妈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君浩啊,你是我们亲戚,又是从小的街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啊!从小就是好孩子。”君浩说:“您过奖了。我不是很懂事,有什么不到,您还得多多包涵。”

林妈妈说:“我们家碧月,身体从小就不好,加上我看得娇,什么都不会做。在乡下是你们同学帮着她,如今回来了,我也老了,该她照顾我了。我这个老姑娘,我是要留在身边的。”看了碧月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哪个来要她,我都不会给的!”

君浩听得一头雾水。糊糊涂涂地说:“那是,那是。”

林妈妈看他还是没有懂,又说:“碧月大了,该学着独立了。以后她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你自己的事情想必也不少,莫把你的正事耽搁了。”君浩这回听出点意思了,谨慎地问:“伯母您的意思,是说要我再不要找她了?”林妈妈说:“正是。各人都有事。再说都不小了,男女在一起,街坊说闲话!”

君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不放弃碧月?林妈妈显然会生气。说放弃?又太违心。想来想去,只得说:“您老人家是过虑了,碧月也是大人了,她会知道她该怎么做的。”林妈妈哼了一声说:“她知道?她知道什么?女孩子,这个时候都是糊糊涂涂的,听不得三句好话!”

君浩说:“林妈妈,我是没有哄碧月的啊,我从来不会撒谎。”碧月这时候在一旁说话了:“妈,您就少说两句行不行?我们都是大人了。”她的心里,还以为母亲只是一时生气,她和君浩多说两句,母亲就会转念的。她哪里知道,母亲这回是横下了心,全力要为女儿找一条她心目中的光明之路,至于在这样的过程中,付出多大的代价,伤到什么人,不在考虑之列。

这样话就不投机。林妈妈越说越冲,渐渐很伤人了。君浩无法说出心里话,只得怏怏地告辞。碧月想送送他,母亲在身后重重哼了一声,她便止住了。

君浩走后,这母女俩又谈了很久,林妈妈举了各种各样的例子,劝碧月放弃君浩。碧月始终不肯表态,直到下午,两人都疲倦了,各自躺了下去。

郑君浩离开林家,心里有一种遭到雷打的感觉。怎么好好的,就出来这事?他怎么想也想不通,我对碧月,真的是一腔真诚,怎么她妈妈就看不见呢?又想到碧月今天,态度也不是那坚决,好像吞吞吐吐的?昨晚两人那样亲热,一下子就忘了?不由得有些怨气。

这以后,君浩就不好去叫碧月出来了。偶然到一起,碧月心情沉重,表情也是沉重的。两人不知道谈什么了,往往默默对坐,总没有个好主意。

那天碧月下班,走进门,习惯性地叫声妈,却没有人答应。碧月走进屋,看见妈躺在床上哩!碧月赶紧到床边,低下身子问:“妈,你是哪里不舒服吗?”林妈妈稍微动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头晕,没有力气。”碧月摸摸妈的头,不发烧,但是身子好像在颤抖。她赶紧找来邻居,一起将母亲送进医院。经过检查,林妈妈的心脏有问题,是房颤。医生明确告诉碧月,这样的病人,不能激动,不能受刺激,否则会发生危险。

碧月沉默了。母亲住了几天院回家,到她能连贯说话的时候,她又对碧月说,必须选择好女婿。碧月心里有了巨大的压力。

那天,秋月回家来看妈妈,碧月告诉了郑君浩的事,秋月沉吟半晌,说:“妈妈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你要好好考虑。”她告诉碧月,实际上,她的家庭现在很困难,她上的三班倒的班,不能照顾孩子,想换个工作,就是不行,因为没有门路。经济上,总是捉襟见肘,夫妻俩省吃俭用,也只勉强维持开支。

“人这样过,多么累!”秋月感叹说,当初她对于未来,过于理想化了。她是没有办法了,木已成舟。碧月不同,还有选择的余地。

“君浩是个好小伙子,但是好有什么用呢?君实也好呀!”秋月说:“你可以好好考虑下,不要匆忙做决定。”

所有这些,碧月都没有对君浩说。但是从林妈妈对君浩发难后,两人再也没有去那城墙上了,有月亮的夜里,那片城墙显得分外孤寂。

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林妈妈一个表弟,在房地局工作,近年来仕途上很有起色,林妈妈谈起来就赞不绝口。这回他来看林妈妈,知道碧月还在拖板车,回去找了关系,把碧月调到一个商店做营业员。碧月就从此可以不吹不晒,不出重体力,在舒适的环境里工作了。林妈妈不失时机地又对碧月做了一番教育。

还是这个表弟,按照林妈妈的要求,为他们家把住房调整了。他利用他手里掌握的人脉,把林家的住房和江对面的一家住户做了对调。表面看上去,这个对调毫无瑕疵,一是居住面积调大了,二是林碧月现在在江对面上班,房屋调换后,她上班更方便了。但是实际上,林家从石庵巷搬走,郑君浩再要见林碧月,就要麻烦许多。隔江过海的,轻易是不能去了。

郑君浩与林碧月,在乡村黄土地上、在艰苦环境里建立起来的情谊基础,在林妈妈的精心操作下,已经开始动摇了。

郑君浩无可奈何。有劲使不上。对碧月说,说什么呢?说不把房子调大吗?似乎没有理由。当然更不能说还是叫林碧月继续拉板车!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郑君浩深深感到,在林碧月的所有事情上,自己没有发挥一点作用,自己的能量有限,已经显露出来了。

林碧月对他,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再没有以前那样热情了。关键是,主动性消失了!这是一个信号,只有当事人能体会,旁人是看不出来的。

两人相聚,还是彬彬有礼,也拉手,但是过去那种默契,那种心心相印呢?郑君浩努力去寻找,就是找不回来啊!

郑君实回家,君浩对哥哥讲了自己的无奈。君实想了想说:“我有一种感觉。他们林家,从林老师平反后,很有自信了。他们家族很大,人多,底子厚,渐渐不大瞧得起我们这样一些做工的家庭了。我跟秋月,要不是她个性强,恐怕早被她母亲拦住了。现在我们木已成舟,跟你们不同。”又说:“你对碧月的事情,要冷静。一方面,尽量争取好的结果,另一方面,如果情况对你不利,也不要伤气,人生的路很长啊!关键是自己要立的起来。”君实说,现在社会上,学习的氛围很浓了,过去失学的一些人,都在努力学习专业技术。我们弟兄,过去学习是有底子的,不能糟蹋了。郑君实现在已经在一个夜大学习工业管理,他的理想,是丰富自己的理论知识,结合单位实际,做点事情。

“弟弟啊,人对社会做出贡献,才是根本。”君实说。弟弟君浩,在写作上是有天分的,君实要君浩去成人夜校学习汉语言文学。

君浩听了哥哥一番话,很振作了些。第二天,他就去成人夜校报了名。

终于有一天,君浩去约碧月,碧月推脱家里有事,不肯出来。两人相处这么久,碧月是第一次不肯跟君浩约会。君浩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英俊少年,对碧月的冷落很生气,渐渐的,两人见面越来越少,到最后,终于不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