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的云霞已经开了大半。卫祈站在月夜下的院子里，看着这些吐露的芬芳，心里却是惴惴不安的。
皇帝背对着他已经站了小半个时辰了。贵公公站在一边，低着头，提着一盏灯笼，发出温暖黄色的光。
“你姑姑每次来，都喜欢住在这个院子。”皇帝有些沙哑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他在殿中听卫祈说思念家人，不知怎么就被触动了，带着他来了这里，“她不喜奢华，高贵清雅，就如这几株她爱的云霞一般。”他挥手示意贵公公。贵公公从腰间取出一把锁匙，上前打开了屋门上的黄铜大锁，进去点燃了屋里的蜡烛宫灯。
“跟朕进来。”皇帝跨进了屋子，卫祈跟在身后，贵公公退后守在门前。皇帝缓慢地走了几步，看着屋里的摆设，时不时用手抚过，发出低低的叹息声。
卫祈抬眼看了一番，却有些熟悉之感。简单的书架，书桌上文房四宝齐全，靠墙的地方有一张床榻。
皇帝从书架上取了一卷画轴，放到书桌上缓缓地展开：“你过来。”
卫祈听命，走到皇帝身边，扶住了画卷的另两角。桌上的烛火，在画卷上投出昏昏的影像。画中原是一名俏生生的女子侧影，一身白色金摆的骑装，腰间佩着一把剑，剑鞘深紫至黒，骑于骏马之上，发丝飞舞，英气逼人。
“这是……姑姑。”卫祈的语气满是肯定。腰间的紫雷，原是姑姑的佩剑，而值得皇帝此时此刻拿给他看的画中女子，不是他卫家皇后，还有谁！
“朕，毕生所爱之人，唯有止娇一人而已。”皇帝看着心爱之人的画像，有些哽咽，“但她，却是为朕而死。”
卫祈猛地抬头，史书记载卫后为德烈帝续命而亡，难道是真的？
恍惚间，卫祈只觉烛火有些闪耀，一只弩箭却是穿窗破空而来！卫祈推开身边的皇帝，却未来得及抽剑，硬生生地用胸口接了这一箭。他吃痛地往后退了一步，身后的皇帝托住了他，贵公公此时已经冲到了两人面前大喊着：“有刺客！”
刺客却未再发出第二只弩箭，待杨启冲进屋子的时候，只见到卫祈倒在皇帝怀里。皇帝见了他却是勃然大怒：“滚过来瞧瞧他的伤！”又踢了贵公公：“召太医！”
杨启慌忙上前检查了卫祈的伤口，弩箭并未刺中他的心脏，只是插进了他的右胸，只是伤口太深，短箭已快没进去了，只留了短短的箭簇在外，看来射击的距离不会太远。
太医连滚带爬地进了屋来，杨启便退开了，带着人在院子周围搜寻了一圈却不见人影，只在窗户正对出去的院墙上发现了踩踏过的痕迹。
刺客事件惊动了整个别庄，山庄的护卫力量全都警戒了起来，兵士们加强了对其他皇族的护卫。太后听到卫祈为救皇帝受了伤，不顾其他非赶着要过来瞧瞧，还未进屋，就听到皇帝的怒吼：“混账东西，还不给他止血！”
太后进屋只见卫祈脸色苍白地躺在靠墙的床榻上，也只一阵心痛。皇帝扶着他半个身子坐在床边，怒目圆瞪着太医。太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弩箭太深，但拔出来却不是难事，只是……只是血液黑色，箭上恐有毒，伤及内腑，臣不敢保证……”太医也不敢再废话拖延。
皇帝正想一脚踢了他，手臂上却传来一阵微弱的抓力。
“皇上姑父，别为难他……”卫祈只觉得神思有些恍惚，胸口的疼痛却抓着他不让他昏睡过去，他看向太医，“太医，拔箭吧……”开玩笑，现在他的命就在太医手上，前世见了医生开刀还不得送上几个大大的红包才安心，哪有德烈帝这般又是吼骂又是威胁要打杀的。他转头又见到太后在此，努力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却是让太后落了泪。
太医净了手，准备好消洗之物和棉布，一手压住伤口，一手握紧了箭镞，猛地一提，血液汩汩而出，却呈黑色。卫祈闷哼了一声，紧咬着牙。太医不慌不忙地拿了棉布和药物，一番包扎以后，终于止住了血。此时，他头上已是大汗淋漓。
卫祈心一松，只觉得全身滚烫，眼睛也模糊起来，头一偏昏了过去。
“他怎么了！”太后惊呼道。
太医检查了一番：“卫副统领中了毒，毒性发作，所以晕眩过去。臣这就下去开方子，替他稳住毒性，只是解毒之事，还要容臣查探毒物来源才行。”
皇帝放平了卫祈，朝着太医道：“快下去开方子。”太医告退下去开方子不提。
太后赶了宫人出去，再抓住皇帝双手时，面上已是泪水涟涟：“皇儿，这个孩子不能死！”
“母后放心，朕一定会要他活着！”皇帝搂住了自己的母亲，看着床上那个孩子，那一刻他推开了自己，却是用身体去挡了那一箭！若不是他，刺客躺在床上的怕就是自己了。他看向铺在书桌上的画卷，画中的女子嘴角噙笑，淡淡如烟。止娇，这是你卫家的孩子，你若泉下有知，多多护着他吧！
卫祈昏睡了整整一夜，中途宫人喂药，喂进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急得皇帝太后团团转，直至他于次日凌晨幽幽醒转过来时，守着的宫人才服侍他喝完了药。
醒过来的卫祈还是有些虚弱，身体里的毒素翻滚着，全身像针刺一样疼痛。但是他脑子里一片清明。
昨晚的事，只有卫祈和刺客的心中明白，若不是他下意识推了皇帝一把，身子朝那边也偏了一些，那只弩箭就会直直插进他的心脏！那只弩箭，实则朝他而来！他才是刺客的目标！
他躺在床上不能多动，实在想不通为何三番五次都有人要取了他的性命，而这一次，对方竟像是破釜沉舟一般，不惜在皇庄内动手，还在箭上抹了毒。
卫祈醒转，众人都松了口气。皇帝嘱咐他安心休养，也是快马接了宫里的一群太医而来。殊不知，这一接却是让京都城里翻了天。诸臣工还以为是皇上太后出了事，待消息传回京都时，得知卫祈为救驾中了毒箭，生死不明，卫府里也闹翻了天，老夫人和大夫人生生哭昏了过去。
“母妃。”秦褚听到别庄出了刺客，也是立马跟杨启一起分头查探，加紧了庄子里的巡逻。出了这件事，禁军上下都不会太好过。忙完以后天已经是大亮，这才有时间来母妃这里探问一番。“母妃这里可安好？”
“本宫无事。”静贵妃同其他人一样，一夜未睡也无困意，端坐在榻上，看着孝顺的儿子，一脸温柔。
“刺客还没抓住，母妃若要出去走动，切记唤了禁军护卫。”
静贵妃点点头。
“这卫祈，还真是好命。”静贵妃低低地感叹了一句，见儿子看向自己，又补了一句，“皇上太后守了一整夜，终是醒过来了，他可真是福分大了。”
秦褚自是佩服卫祈的忠义，听母妃提起来便起身要去南苑看看。静贵妃看着他走远了，才又低低地说：“怎么就不死呢。”
身边珠帘后闪出一个黑影：“娘娘私自出手，老爷子必会怪罪的。”
“早先寻到他落脚的山庄时，就该下了狠手。前两次，我信老爷子，结果让卫祈一再躲过，我若再信他，这卫祈就死不了了。”静贵妃微微叹了口气，“他若是要怪罪，也随他去吧。这二十几年，当初老大人的情，我也算还得差不多了。”
黑影沉默不语。主子的话，他向来只有听从，虽然他是老爷子家的人，但跟在静贵妃身边二十余年，也多少有了些主仆之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倒是分得清楚的。
而这边，卫家人派了卫慎止赶到皇庄，说是卫老夫人思孙心切，竟然要接了卫祈回去！皇帝太后安抚了多时，卫慎止却不松口，还是卫祈自己发了话，身体虚弱不宜出行，待康健一些立即回京都，以免府中长辈忧心。卫慎止这才应下。
“这卫家，也未免太嚣张了些。”二皇子坐在母妃身边，冷笑一声。
“卫家乃三十六世家第一家，是有些嚣张的本钱的。祉儿可不要小看他们家，世家大族，姻亲遍布，势力盘根错节。平日里可以争个不可开交你死我活，但真真是到了威胁他们地位的时候，又能连成一气同仇敌忾。”德妃端了茶，轻啄一口，轻笑了一声，“这世家啊，你要亲之，用之，使之惧之，切不可反之灭之。莫忘了当年皇上的痴心妄想，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祉儿知道了。”秦祉受教地点点头。这卫家，看来是得好好亲之亲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