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增寿山,梅香山只能算是一座小丘,先帝在此依势建了一座园子。虽是别庄,比起京都城里的染红园足足大了两倍有余。园内梅树遍植,亭台楼阁,假山长廊,飞檐璃瓦,也更是大气许多。
卫祈记着祖母口中的那几株云霞,他还是惦念着若有机会就讨几枝回去,哄哄祖母和秀儿开心,也能送胜雪两枝,想来她肯定也是喜欢的。于是夜里巡行时闲来无事,就寻了一个庄子里洒扫的小太监问了,带着手下就往他口中的南苑去了。
南苑实际上只是一个小小的院子,还比不上卫祈在家住的院子大。手下的人停在院子门口,卫祈提着灯笼一个人走了进去。院子里面并没有人住,屋子的门上挂着黄铜大锁,看进去黑漆漆的一片。月光映着假石上的白雪,发出荧荧的光,院子里稀稀落落种着五六株梅树,萦绕着阵阵幽冷的清香。
他走近看了那几株云霞,确实幽香无比,半绽的花苞已经显了些颜色出来,有白有红,可以些微想见盛开时的绚丽了。
“静贵妃娘娘来了。”一个手下进来。
卫祈看过去,远远有人提着灯笼朝着这边走来。于是出了院门站定,等着静贵妃一行人来时,行了礼:“臣卫祈给静贵妃娘娘请安。”
静贵妃挽着发髻并无珠钗装饰,鼻梁高挺,眼眶微陷,竟有些前世混血儿的模样。貂毛大麾裹得密不透风,她淡淡地看了卫祈一眼:“你是卫家的那个老三吧。”
“正是臣。”卫祈知道面前乃是大周除了太后之外地位最尊崇的女人,皇长子秦褚的生母。
“褚儿说你身手不凡,英勇侠义,本宫倒是难得听到他夸人的。”静贵妃自顾自地点点头,又道,“这么夜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臣正在巡行,行到此处,想起家里祖母提过的云霞,所以忍不住好奇进去瞧了一眼。”卫祈老老实实地答,他打了人家的龙子,还不知道人家娘亲心里记恨不呢。
“是了,你的姑姑。”她顿了一下,“卫后娘娘是最爱这几株云霞的。本宫也是睡不着,所以出来提前瞧瞧这几株云霞的长势,明日里太后要到园子里赏梅,必是要过来的。”
“静贵妃娘娘孝心可鉴。”哪有马屁递过来了还不拍的道理。
静贵妃却是笑了:“太后说你嘴油,倒是真的。”
卫祈苦着脸:“臣惶恐。”
“呵,你这孩子。”静贵妃笑着说,“以后在禁军若是有什么事,尽可找褚儿。”
她看了他一眼,脸上有了一丝犹疑,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又道:“你的姑姑,卫皇后与本宫确有些姐妹之情的。虽在深宫,人心莫测,不过你的姑姑,是个好人。”
好人,所以好人死了,好人连孩子都没一个,卫祈在心里冷笑。他心里没有什么国家民族大义,只觉得卫家人对自己好,而姑姑早逝,又冠了那么一个冠冕堂皇的死因,总免不了那些宫闱秘事。祖母每每提起都讳莫如深又会流泪,因此他越是靠近这些宫里的人,越是没什么好感。
卫祈不信深宫妃嫔之间有何姐妹之情可讲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前世红极一时的金枝欲孽,他也是看过两集的。不过看她神情不似作伪,却不明白她提起这些的缘由,只得规规矩矩地答道:“多谢贵妃娘娘。”
静贵妃见他规规矩矩,并不多答什么,便挥了挥手:“下去吧。”
“夜深了,贵妃娘娘还是早些歇息,臣还有职责在身,先行告退。”卫祈行了礼,带着人退下。
“可惜了。”静贵妃进了院子,叹了一口气,似是在惋惜地上那些掉落的花苞。挥退了所有宫人,她一个人立于院子中,竟像是在等人一般。
一个黑影贴着院墙轻轻跃下。静贵妃仍是一动不动。黑影靠近静贵妃,跪下行礼后轻声说道:“老爷子说暂时不能动他。”
静贵妃轻声道:“知道了。”然后看着黑影沿着原路离开。她又叹了口气低声喃喃了一句:“可惜了,他有非死不可的理由。”转身出了院子,却又留恋地回望了一眼,沉默了片刻才吩咐着宫人:“回去吧。”
卫祈一行人离了南苑沿路过去,也遇见不少同僚,像是赵致远看见他就赶忙换了队,非要跟着他。禁军并不是全部都跟过来,诸葛羽就还留在皇城。
“三哥,以后把我换在你身边吧。”赵致远年纪小,对卫祈也老是爱缠着。
“嗯。”卫祈点点头,他下面只有一个妹妹卫秀儿,平日里也把赵致远当成自家小弟一样。
“三哥,你可曾去过燕北郡?”赵致远最是聒噪,不过巡夜无聊,卫祈也由着他叽叽喳喳。
“我幼时命格不佳,被送去隐居避祸,并未去过他处。”卫祈心想自己睁开眼就在山野里,再睁开眼就在京都城卫府里,哪里知道什么燕北郡。
“是哦。”赵致远有些讪讪地,京都城的人都知道卫三少命格不佳这件事,他看到三哥有些呆滞,以为自己让他想到了难过的过去,于是接着说下去,想转开三哥的心思“燕北郡是大周最北边的郡,以前本是北齐的旧地,皇上灭齐以后便划入了我大周的版图。我父亲乃是伐齐的旧部,平定下来以后就驻守在那里,所以,我是在燕北郡长大的。”
“三哥,每年的这个时候,燕北已经是大雪封山了,京都城的雪根本没办法比!三哥,以后有机会,跟我去去见见燕北郡的雪,站在雪原上,遍地都是白色,踩下去可以没到大腿……”
卫祈见赵致远思乡情浓,也顺着问他:“那你家人都在燕北郡?家里还有什么人?”
赵致远微微有些低落的样子:“我爹娘去得早,只有一个妹妹,已经十四岁。我和我妹妹自小就依附着叔父生活,去岁禁军征人,叔父才送了我来京都城。如今,我也算是可以立起门户了。”
“所以三哥,开春了我打算回燕北郡接我妹妹来京都。”赵致远咧开嘴,笑得憨厚,露出一口白牙。
卫祈也笑了:“行,回头你接妹妹来京都的时候,三哥帮你找所大宅子。”
到了下半夜,卫祈交了差事也自去休息不提。接下来的几天,卫祈故意躲了人,每日里起了身,就和赵致远在练几手,然后各处巡视一番,夜里再巡视一番,偶尔再想想京都城里的家人,想想胜雪,日子也就这么打发着过去了。
这天,他正和赵致远练完手,两人正气喘吁吁地往住处走,屋里的小宫女引着一个宫嬷来寻他。原来是太后跟前的徐嬷嬷。
“太后晚上要赏宴,让老奴来通知了卫副统领。”徐嬷嬷神情严肃,极为有礼。
卫祈点点头:“知道了。”依旧照例巡完了园子才净身沐浴,按着时辰去赐宴处候着。
太后赐宴的地方,在庄子的一处梅林中的大殿里。本只是皇帝一家的家宴,太后说卫祈小子一人在外,不如也叫了来热闹热闹。于是才有了徐嬷嬷走的这一趟。
卫祈到的时候,殿里只有几位皇子和三公主,以及大皇妃和两个小皇孙。秦褚见了他,爽朗一笑:“卫祈,过来。”卫祈依言而去,朝着几位龙子龙孙行礼请安。
二皇子秦祉面如冠玉,比大皇子多了几分俊秀之气,狭长的眼睛扫了卫祈一眼,却也只淡淡地一点头,并不说话。倒是只有八岁的五皇子少年老成的样子,对着卫祈微微一笑:“久仰卫副统领大名。”倒让卫祈想起了几分自家小侄子当初故作世故的模样,当下看着五皇子秦祯眼神也暖了几分。三公主对着卫祈粲然一笑,也不说话,拉了自家幼弟坐下。
大皇子搭着他的肩膀:“你小子自打来了这儿,就躲着不见人。若不是皇奶奶捉了你来,怕是要回京的路上才看得到你了吧。”他见卫祈所谓地笑笑,又道:“泡了几天温泉池子,骨头都痒了,明日本王来寻你,好好练一场!”
卫祈正点头应了,却只听小太监一声唱和,原来是皇帝太后带着妃嫔几个过来了。众人起身,又是行了礼。“原是家宴,也不必太过拘束。”皇帝一挥袖子,各人又才各自落座。
随即丝竹声起,宫人们捧着各种佳肴流水一般上了殿来。德妃韵妃争相凑趣,二皇子谈吐风雅,大皇子家的一儿一女也是童趣盎然,于是席间皇帝太后笑声不断。卫祈倒是没什么感觉,低着头只管吃菜。这本就是皇帝的家宴,不是他卫府的家宴。只是他恍惚间也很是想念家里的长辈们,还有那个玉一般的女子,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恋爱中的男女,总是会惦记着对方在做什么,是否也如自己一般惦念着对方,若搁在前世,随便一个电话过去也能表表相思之意了,而今在这个世界,只能靠着鸿雁传情。他前日倒是提了笔往家里送了一封平安信,本想夹着给她也写上一封,只是信会先送至父亲手上,怕误了她的声誉,多有不妥。总不能堂堂三少爷,专门给卫宋写一封信吧,家里人肯定会起疑心的。想了半天,还是作罢,只盼着早些回京,再早些去看她……
“卫祈。”太后突然唤了他,笑着问,“你小子呆头呆脑地在想些什么呢?”
卫祈抬了头,脱口而出:“臣见皇上太后一家其乐融融,甚是思念自己家中长辈。”
殿中人均是一愣。太后点点头:“你也是个孝顺孩子。”片刻,殿里众人用完膳,几位妃嫔陪了太后回去。皇帝站起身,却点了卫祈:“陪朕走走。”背着手走出了殿。
卫祈低了头,沐浴着众人各种或怪异或猜测的目光,跟在皇帝身后出了大殿。皇帝一言不发,贵公公在前提着灯笼带着路,去的地方却是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