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油纸包,约莫比两个拳头也大不了多少。
屋里油灯昏暗,秦越看不清沈氏的表情,只是见她两眼里满满盛着笑,如同捧珍珠一样小心翼翼地将纸包放在矮几上,翘起手指一层层地揭了开来。于是在秦越微微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半只白乎乎的鸡出现在了眼前。
半只鸡,准确的说只是小半只,只有一条去了爪子的鸡腿连着小半片鸡身,而且不是烤鸡也不是烧鸡,仅仅只能算煮熟了以后准备配菜的原料……
沈氏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看见秦越错愕的微微张着嘴望着几上,顿时满眼满鼻子都是舒心的笑意,一边忙不迭地起身去找碗,一边絮叨道:
“这次长房你二姨母回家省亲,你三舅本来还想着在家里待客,可可的备下了十几桌食材。哪曾想人家苏知州实在盛情,半道上就把你姨丈给截走了,呵呵呵……人家苏知州的脸面哪是你三舅能比的?士绅们自是都去州衙作陪,家里也就只能做家宴了,生生省下了五六桌,这不都分给去帮衬的人了么……”
“……喔。”
“二姨母”自然是蒋修撰夫人——钱塘沈氏长房嫡亲的闺女;“三舅”则是她的亲弟弟,如今沈家的当家人沈少府沈迈。
秦越鼻尖不由一阵发痒,抬手挠了挠方才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他继承了前身所有的记忆,还能不知道沈氏只是沈家大族里支份偏得不能再偏的庶出子独生女儿。父母死丈夫亡的,无依无靠,又是身无分文地回到娘家,低声下气不知赔了多少笑脸才被当做叫花子一般打发到这破败地方,和一帮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所谓沈家亲戚一起当寄户,就算嘴上说的再亲,别人又怎么会当真拿她当回事儿?她这样说,恐怕自我安慰是其一,害怕钻进书堆里出不来,一心功名却丝毫不懂人情世故的儿子自卑才是最重要的……
沈氏正在兴奋头儿上,哪能猜到秦越在想什么。兴冲冲地找来陶碗放在几上,一边手脚麻利地撕拽着鸡肉,一边乐呵呵地笑道:
“你打小就喜欢吃鸡肉,可这些年家里钱紧,娘从来也没给你买过。唉……这不管事们说让大家分分没用上的食材,娘就要了只鸡么。五郎快来尝尝,别看样子不好看,却是已经放了盐的,香着呢,呵呵……”
秦越正想着心事,猛然看见沈氏将一块鸡腿肉递到了自己嘴前,虽然满心里忍不住替她发酸,却又不忍让她伤心,忙接过去“巴扎巴扎”地满嘴大嚼了起来。虽说这鸡肉缺油少盐实在不对胃口,但他还是装出一副兴奋模样可着鼻子“嗯嗯”连声的表示起了满意。
沈氏看着儿子这副馋肉馋久了的饕餮模样,心里顿时一阵难受,再次将一块鸡肉塞到他嘴里才又低头撕拽了起来,轻声笑道:
“慢些吃,小心噎着。你身子还没好,克化不了别的肉食,这鸡肉最细,却是不同的,多吃些身子也好得快些。娘前日去塾里问了问,张先生对你的学识颇为欣赏,已经说了,虽说咱们家交不起束脩,但只要你三舅点头,却也可以让你去旁听些日子……唉,只是今日里内宅人太多,娘也没能跟你三舅说上话,过两日再找个机会去求一求,应当能成。呵呵,今后你要是能有个功名出身,你爹泉下瞑目不说,你三舅不也跟着颜面有光么……怎了五郎?怎的不吃了?”
沈氏正在歪着头满心里憧憬,陡然见秦越忽然低头一窒,微诧之下顿时担心,连忙停下活儿询问了起来。
“五郎”还能怎么了?被沈氏说中“噎”着了呗。他前世里是个孤儿,早早的就没了亲人,这些年摸爬滚打独自生活,早已经忘了亲情是什么感觉。来到这个世界的这几天里,虽然感慨沈氏含辛茹苦养育两个孩子不容易,但一想到这个母亲仅仅只比自己的实际心理年龄大十二岁,那声“娘”虽然不得不喊,但终究还是不情不愿。
然而今天看到那半只鸡,再听着沈氏那些平常忙不过来,根本没时间说的话,心里却实在不是滋味。突然之间想起自己早已过世的母亲,怎么品咂都感觉和面前的这位“娘”分明就是一个人。这种感觉很奇妙,惹得他顿觉五味杂陈,鼻腔都有些塞住了。
可是他终究是有自知之明之人,虽然仅凭感觉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前身埋头苦读,早已打好了极为扎实的基础,但他并不觉得仅凭这些就能在生死沙场一般的科举考场中杀出一条血路。
相对科举求官来说,他的能力应该更适合别的方面,而且完全可以相信必然会比去求仕途更容易实现。他甚至已经酝酿了好几天,差不多已经找好了劝说沈氏放弃幻想的措辞,并且正准备趁着沈氏心里高兴委婉的说出来,然而也不知道怎么了,饶是他前世里早已经练就了如簧口舌,但就在这时候,他却突然感觉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候,屋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阵“扎扎”的织机声,明显是隔壁邻居大娘忙完了公中的活儿,生怕耽搁了谋生的活计回来又忙开了。这座小楼的墙面都是用薄木板铺成的,根本不隔音,反而还有放大效果,那“扎扎”声自然更是响得酣畅淋漓。
沈氏听到这声音顿时一脸的慌乱,这倒不是害怕把金玲弄醒,而是有些犹豫继续跟秦越“废话”耽搁了活儿到底值不值当。毕竟这里住的都是穷苦人,为了多出活儿赚钱糊口,谁家不是成宿成宿的忙活?金玲那孩子从六岁开始就在这里住着,习惯成自然之下,听到织机声反而睡得更沉,实在没必要替她担心,至于秦越么,更是早就练出了闹市读书乱声不扰耳的能耐,自然更不用但心。可是如果耽搁了赚钱糊口的活儿,那可就是大事了。
然而儿子那副样子怎么都让沈氏担心,正在那里犹豫呢,秦越突然有了织机声作掩护,却顿时解开了心结,“咕”的一口咽下嘴里的鸡肉,连忙眨着眼笑道:
“胡干娘她们只怕又得比娘多织几尺布了,嘿嘿……娘歇一歇就忙吧。孩儿去叫金玲起来一起吃鸡。”
沈氏见秦越又“活”了过来,虽说对他这几天的性情转变依然还是不习惯,但“女大十八变”,“男大”何尝不是一样?所以倒也没怎么觉着奇怪,见他不像有事儿的样子,顿时放下了心,一边连忙起身一边抬手指戳着秦越笑嗔道:
“这孩子,这是跟谁学的没点大小?”
说到这里见秦越笑嘻嘻地起身向内间走去,连忙拦阻道,
“不要叫金玲起来了,她又没生病,吃甚鸡肉?你自己都吃了吧,养好身子好好读书才是正道理。娘回来之前已经吃了,唉,满桌满桌的都是菜,这会子正撑得慌呢,你只管吃了快些去歇着就是,用不着理会娘……
哦,对了,在内宅时娘看见你武家哥哥回来了,他原先跟你最是要好,武干娘又对咱们这么照应,这半年多娘也没见你去找他,那成什么话?咱们读书归读书,就算将来你能做官,自小的伙伴也不能丢,这才是君子的做派。你明日里别忘了去看看他。”
谁家让别人跟着忙一天还有不管饭的道理?这事儿正常,秦越摸了摸鼻子,见沈氏絮叨着自顾自地向织机旁走去。虽然对她不让金玲吃鸡肉这事儿不以为然,但也知道要是不听她的话,自己必然又得落下没完没了的埋怨,也就不敢再去戳她的“逆鳞”,正琢磨着怎么将鸡肉留下来明天给金玲吃的时候,突然听见她说什么“武家哥哥”,心里顿时一阵兴奋,一边向家门走去一边笑道:
“倒也是儿子的不对,正好现在睡不着也不饿,我这就去看看武二哥回家没有。”
这次沈氏根本连拦都不拦,笑微微地点点头,话都没说就坐到织机旁忙活了开来。
秦越大步走下楼去,刚刚在院子里被冷风噎了一下,突然想起白天时有个外院的长辈过来让他给沈氏捎句话,猛地一拍脑袋又连忙折身爬上了楼梯。
此时小楼里早已经“扎扎”声连成了一片,看样子其他邻居也都回来了,巨大的声响之下,楼梯那点儿可怜的“吱哽”声顿时被淹没得没点儿踪影。秦越上了楼,向左一转正要推门,却见屋门并没有完全掩死,门缝开处,只见昏暗的油灯之下,那碗鸡肉已被盖上碗放在了阴凉的北窗窗台之上,而织机旁的沈氏却一手接着线头,另一只手却则捏着一块馒头正往嘴里填着。
此时的天气已经很冷,那馒头早已经干硬无比,将沈氏噎得连连咽起了唾沫,“勾”的一个嗝打上来,顿时震得满头发髻跟着乱颤,在油灯光芒之下,几根银亮的白发极是扎眼。
娘撒谎了,并没有人管饭,仅仅只是每人分了一小点儿食物便打发了。而就算只有这么一小点儿,饥肠辘辘之下娘却依然没舍得吃……
秦越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然而最终却并没有这样做,只是低下头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双眼里的目光顿时坚毅无比,没有推门进去便蹑手蹑脚的下了楼梯,心里怕极了被娘听见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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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干娘娘俩和秦家虽然都是沈家的寄户,却不住在一个院子里,不过因为都是富阳老乡,关系却非常要好,甚至结了干亲。再加上武干娘会酿醪糟和浑酒,还能做些村朴的小吃食,家里多少比秦家富裕一些,这些年没少帮衬沈氏他们娘几个。所以也难怪沈氏对秦越这半年来疏远武家很是不满。
迎着凉风进了武家所在的院子,秦越心情总算好了许多,离着老远闻见淡淡的酒糟酸味,便信步走了过去。
武干娘虽说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但这回蒋修撰来毕竟是大事,所以照样被沈家叫去帮衬,这时候也是刚刚从内宅回来。年纪大了难免精力更不济,等秦越推门进去喊了一声“干娘”的时候,老太太正揉着腰坐在矮凳上填吧肚子,黑灯瞎火之下老眼昏花地看清是秦越,连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迎了出来,一惊一乍的高声笑道:
“哎呀,五郎,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呐?干娘天天的忙,也没工夫过去看你,来来来,快来坐下让干娘好好看看。身子可好利索了?要是实在不成,干娘就去灵隐寺请个高僧来帮你驱驱邪气,这事可不能耽搁……”
这也是个能唠叨的,而且还喜欢连拍带打。秦越满脸挂着笑耐心地应付了半天,等老太太总算说累了,才插上话头笑道:
“孩儿这不是全好了么,身子一好嘴就跟着馋,今日里专门跑过来饶干娘一碗醪糟喝。”
“醪糟?这还不好说。五郎只管等着,连喝带拿啊,别忘了给你娘也捎些回去。”
老太太先是一愣,接着拍手哈哈大笑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哆嗦着老腿老脚往后边院子跑。秦越本来也就是开个玩笑,哪能真让她去取,连忙起身扶住笑道:
“干娘别慌,孩儿今日是来看看二哥回家没有。怎么,没回来?”
“你家二哥?按说人家蒋修撰也到了,他去应差也该跟着回来,可干娘怎的也没见他呀?这正琢磨着呢,你说……”
这里老太太刚刚忧心忡忡地接了句话,就听两扇屋门“哐镗”一声被大推了开来,一个粗犷的大嗓门随着凉风瞬间直冲而入:
“娘,孩儿武松回来了……咦,五郎怎的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