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青在面前引路,所过之处皆密林小径,行踪越来越隐秘。蝴蝶静静跟在他身后,不知道将会被带往何处,还一心想着如何逃离君山岛,紧张过后只感觉身心疲惫。
眼前出现一间屋子,在这丛林深处,是一个十分幽静的所在。
丁青推开门,蝴蝶跟进来,屋里没有点灯,静悄悄一片。蝴蝶忽然感觉肩头一沉,丁青的手放了上来,然后感觉肩井穴上一麻,双臂顿时失去了知觉。她不明白丁青为何突然之间要点她穴道,“你干什么?”说话时身上几处大穴已被封点,半点动弹不得。
“刺客已经找到。”丁青这句话显然不是对蝴蝶说的,屋里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做得好。”黑暗中传来一个熟悉而又令人敬畏的声音。
窗户推开,幽幽天光透进屋里,窗前一个背影,正是帮主金禅。他回头看了一眼,蝴蝶所处的地方暗淡无光,兼之一脸模糊的情状,即使他目力精深,但对于蝴蝶的样子却也看不真切。杀手的样貌如何,甚至接下来她的生死命运,并不是金禅所关心的事,他的全副心思正纠结于那把已经在他面前破碎成空的不祥之剑。这把剑给他带来的精神冲击,要远远大于对他身体的伤害,侵入体内的剧毒还可以慢慢运功逼出体外,但是笼罩在心神上的阴影却始终挥之不去。所以需要从杀手身上寻找答案,推翻或证实他内心的想法。在他深锁的双眉之间,丁青也注意到有一道黑气若隐若现,那是身中剧毒的迹象。看来之前蝴蝶的所作所为也并非毫无价值,毕竟给金禅带来了不小的烦恼,从他凝重的神色就可以看出。
在这黑暗之中,虽然看不清蝴蝶的表情,却能真切感受到她内心的沮丧和绝望。
“你用不着害怕,我叫人带你过来,只是有几个问题要向你当面问个清楚,希望你可以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我不希望你说谎话,说谎话对你没什么好处。”
在被丁青点穴定身的一瞬间,蝴蝶先是一阵茫然、惊恐,待听见金禅的声音,便已陷入绝望,不禁冷笑一声,“说不说谎又有什么分别呢,你还不是照样会杀了我。”
“我要杀你何须等到现在,杀你又能起什么作用。”
“我知道你一定会杀我,你今晚就会杀我!”蝴蝶用沙哑的声音一口咬定,幽幽叹一口气,似乎是嘲谑自己的浅薄愚昧,哀叹自身的凄凉处境。
“人是求生,不是求死,你要怎么样才肯说实话?”
蝴蝶沉默一会儿,忽道:“反正我也活不成了,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你问我的问题,我会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照实回答你。然后换我来问你,你也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这个游戏就叫真心话大冒险,就看你敢不敢了。”
金禅不禁笑了,“有意思,如果对方回答不尽不实,又当作何惩罚呢?”
蝴蝶又想了一会儿,“嗯——如果你觉得我说谎,你大可以杀了我,但是如果你自己说谎骗人,就不能杀我。堂堂一帮之主,你一定不会欺瞒我这个小丫头的。”
丁青在一旁听闻,不禁暗觉好笑,这丫头临死之际竟然玩起了文字游戏。只不过孰真孰假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对方又如何判断呢,说到底杀与不杀,也只在金禅一念之间,这个激将法对他未必有效。想不到金禅竟欣然点头,“这样很公平,谁先来?”
“金帮主,你先请——”
“我的问题很简单,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周鹰护送邪之子剑,途径江城行馆时遭遇突然袭击,邪剑曾失而复得,是不是?”
蝴蝶轻轻点头,过一会儿才意识到金禅正背对着她,又补充说了一个“是”。
“你来君山岛上所做的一切,所说的话,包括邪之子的故事,都是一个人教你这么做、这么说的,其实你并没有见过所谓的邪之子,是不是?”
“这个人还承诺,如果你可以完成任务,岛上自会有人接应你出去,是不是?”
“当日周鹰围攻江城府门之时,倘若这个人也出现在府内,就连知府大人也要对他毕恭毕敬,邪之子剑也曾到过他手中,是不是?”金禅又一口气提出三个问题,蝴蝶的回答通通都是一个“是”字,倘若她没有说谎,就足以证实金禅心中的诸般猜测。金禅也似乎只在印证自己的想法,试图还原出事实的一部分真相,并无指望能从蝴蝶口中问出一些有关幕后指使的关键信息。只要事实清楚,有些问题在他心中已然悟出答案。
等了半晌,金禅没有再提出问题,该轮到蝴蝶发问。
“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少帮主,但是对于他当年被放逐华山的事件经过,却也曾亲见一二。当年帮主可谓护子心切,明知道他不是挑战者的对手,竟然亲自出面,于私底下悄悄平息了这一场决斗。因为他的对手是英雄帮第一任首席剑客,剑法远胜于他。我还记得那天夜里,大雨拍打着屋顶,帮主来找这位首席剑客,说服他放弃决斗的念头……”
蝴蝶一番话尚未说完,金禅和丁青同时为之震惊,眼色皆有变化。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少帮主为之一见倾心,自恃禅之子的身份妄想着横刀夺爱,而那位首席剑客也毫不示弱,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毅然接受挑战。金帮主却指出,这场决斗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希望一方主动放弃。这位首席剑客提出了放弃决斗的条件,希望脱离英雄帮,可以和他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而金帮主也提出了脱离出帮的条件,让他去杀一个人,任务完成就成全他自由之身。”
蝴蝶停顿下来,学着金禅的口气问了一句,“是不是?”
金禅忍不住又回头看蝴蝶一眼,惊诧于她竟然知道这么多,个中秘辛细节严丝合缝,犹如亲眼目睹的一般。他忽然想起,当年那晚他找首席剑客谈话的时候,在场除了当事人和那个漂亮女人,的确还有第三个人存在,一个沉默不言的小女孩,静静听着他和首席剑客之间的对话。从年龄上推算,眼前这个女杀手,正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你想知道什么?”
“那位首席剑客,是我的师父,自从那一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他,可惜的是,恐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蝴蝶的声音由沙哑变成哽咽,像是忽然涌起了抵挡不住的什么悲伤,“临死之际,我只想知道他的一点消息。”
金禅幽幽叹一口气,道:“关于他的事,恐怕没有好消息给你。”听他这么一说,蝴蝶只觉鼻梁深处一酸,轻声哭泣起来,悲伤的情绪淹没了之前的紧张绝望。
“当年他带着那个女人一起出走,以为可以从此远走高飞,却可惜没能完成我交给他的任务。他的刺杀行动败露,反而被人追杀,本来以他的剑法想要杀出重围不是不可能,但是他为了那个女人又返回客栈,客栈被大火包围,两人早已葬身火海。”
听完金禅的话,蝴蝶已自潸然泪下。临死之际忽然得知所期盼之人早已逝去的消息,对她的打击无异于雪上加霜。这些年来能够支撑她生存下来的勇气就是来自对师父的一点幻想,幻想着有一天可以与之重逢,曾无数次于梦境中感受到师父温暖的双手。而当金禅宣布师父的死亡,蝴蝶顿感一切都失去意义,她的世界瞬间崩塌。
或许是被她悲伤的情绪所感染,小屋里忽然陷入静默,任由她尽情流泪。甚至于她的悲伤盖过了金禅内心的凝重,试问在这个时候,谁又忍心杀一个伤心之人呢。
此时此刻,丁青内心强烈的感应是很值得玩味的。他只觉心口发烫,如火燎一般,脊背上冷汗却涔涔直下,好像突然间生了一场忽冷暴热的大病。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喜悦,是悔恨还是悲伤,亦或兼而有之,错综复杂。因为他就是当年那个为爱出走的首席剑客、将蝴蝶遗弃的师父。蝴蝶以为他死了,正为他流着悲伤的泪。
当年丁青深知任务凶险,刻意没有带上蝴蝶,不希望她像自己一样走上江湖不归路,只在小女孩枕边留下半部剑谱。蝴蝶却最终沦落成为一名杀手,丁青感觉自己罪孽深重,如今又亲手把她推向了死亡的边缘,更是罪上加罪,这孩子身上一切的不幸似乎都是由他一手造成的。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救出这个可怜的孩子,哪怕拼上自己的命。
可是蝴蝶被他点了穴道,半点动弹不得,想要在金禅面前救人,谈何容易!他甚至想过从背后突袭金禅,脚下已不由自主向敌人身边靠近。但是这么做又凶险万分,不知道中毒对金禅功力的削弱究竟有多大,很可能师徒二人就此命丧于金禅掌下。
忽然一枚蹊跷的石子出现,冲破窗纸打在蝴蝶身上,帮她解开了穴道。
危难之中突现一线转机,顿时让人看见了希望。原来接应蝴蝶的那位神秘女子并没有因为丁青的一番袭扰而放弃,而是一直在寻追蝴蝶的行踪,设法营救。
丁青在金禅身后,侧身对着蝴蝶,抬起手腕轻轻摆动两下,示意快逃。蝴蝶心神恍惚之际,抹一把眼泪才反应过来,破门而逃。丁青在金禅身边故作惊讶,“她跑了?”金禅侧头看着丁青,眉棱间显出明知故问的意味。但是丁青这般询问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之前两人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的时候有言在先,蝴蝶的生死应由金禅来决定,在金禅没有发话之前,他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丁青楞了一下,似会意点头,“我去杀了她!”
在冲出小屋的那一刹那,丁青顿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喜悦感所包围。蝴蝶为她这个师父日思夜想、牵肠挂肚,他又何尝不为那个曾经被他遗弃的小女孩而忧心。他要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蝴蝶,带她走出悲伤。但是在相认之前,师徒两人显然还缺乏一点默契,没有明确藏身接头的地点,丁青失去了蝴蝶的踪影,陷入茫然之中。
突然一把剑落在了肩头,“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话!”是之前那位神秘女子的声音,不过声色凄厉了些,显然是被丁青惹恼了。
“你误会了,我其实……”
“我的确是误会你了,人也是你,鬼也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蝴蝶突然闪身在丁青面前,抢断他的话。她脸上泪痕未干,写着满腹的委屈和悲伤。
丁青笑了,忽然伸手捏住她一双耳垂,柔声道:“小耳,我是师父啊!”
“小耳”这个名字,只有师父可以这样叫,因为就是师父取的名字。尽管现在小耳的身材长高了,容貌变了许多,但是一双耳垂依然显得娇小玲珑。丁青不禁一阵自责,他应该早就认出来的。小耳禁不住又是一阵泪涌,泪中带笑,扑在了师父怀中。此时感受到师父温暖的手臂,小耳仍有些不敢相信,仰头问道:“师父,我是不是在做梦?”
丁青一笑,“现在还不是做梦的时候,你胆子真大,危险还没有解除。”然后又转身对着神秘女子,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何洗脱她的嫌疑?”
猫和老鼠突然变成师徒关系,两人之间的角色转变有些微快,令人感觉猝不及防。
神秘女子愣了一下,把剑从丁青肩头移开,“送她到英雄楼中,隐藏在歌伶舞优之中,他们能找到的,只会是那个无辜侍女的尸体。”
丁青点头,“好办法,然后再送她离开君山岛,这里终究不安全。”
自从师徒两人相认,小耳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丁青,此刻突然听说要送她离岛,她轻轻拉着丁青的衣袖,显出几分依依不舍的神情。神秘女子心细如尘,察言观色,发现小耳对丁青的依恋已然超越了师徒之情,有种说不出的微妙在其中。
“既然得知丁首席是同路人,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蝴蝶姑娘先去英雄楼藏身,到时候你再以首席剑客的身份亲点她入帐,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她在身边了。”
这个办法很合小耳的心意,只是有一事不明,“何为亲点入帐?”
神秘女子微微蹙眉,没有回答她,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关乎英雄楼中延续多年的一项传统,但凡夺取首席剑客之人,就是英雄楼的楼主,可以在众多佳丽之中择一所好者,入帐内服侍。在神秘女子看来,能被自己心仪的英雄选中,是一件何其美妙的事情,只不过碍于两人师徒的关系,似乎有些伦理不合,让人感觉难为情。
眼下小耳的危险还没有解除,显然还不是师徒两人促膝叙旧、因为一个绮丽想法而感觉难为情的时候。但闻风声鹤唳,丁青连忙将两女拦到石壁之下,有人闯过来。
一道身影落在对面石顶,是周鹰,耸了耸鼻子,显然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抓捕刺客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姗姗来迟,是有原因的。在抓捕行动开始之初,突然发生了一件更为要紧之事——有人趁着岛上机关未开启之际,潜入到水道之外更为庞大隐秘的密室之中——关涉英雄帮核心机密,总不能让外人插手,还须他这只老鹰出手。
丁青正密集思索应对之策,这个时候绝不能坏事在周鹰手上,但是想要瞒过那一双鹰眼也非易事。神秘女子忽然向丁青打起手势,伸手指指丁青,再往自己身上做拍掌动作,然后指一下不远处一片池塘。丁青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要丁青推她下水,将小耳身上的危险转嫁到她身上。一道剑影突然从石丛间冲出,丁青的身影紧随其后。
丁青挥掌追击,黑影回剑反击,剑气凛凛,掌风霍霍,斗将起来也是颇有一番激烈凌厉的姿态。突然砰的一掌,那女子身影在丁青掌下横飞出去,扑通落入水中。这般干净利落、痛下杀手,一旁观战的周鹰尚来不及看清形势,战斗却已结束。
周鹰从石顶纵身下来,问道:“是什么人?”
“侍女刺客。”
“帮主下令留下活口,你竟然杀了她!”
“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丁青回头冷笑一声,“我已经带她去见过帮主,她已经向帮主交代了一切,你说还有留她的必要吗?”然后面露一丝诡异的微笑。
周鹰顿时心头一凛,感觉在他缺席的这段时间,他错过了重要的情节。结果可想而知,有人在某处池塘中发现了侍女的尸体,俨然就是蝴蝶易容的摸样。
当丁青返回英雄楼的时候,天色已隐隐现白。楼中宴席趋于沉寂,酒气声色敌不过寒宵困顿,人形错乱横陈,一片不堪景象。唯有佳丽厢房里还灯火大亮,一众佳丽支手托腮,强撑着困乏的身心,等待着丁青这位新晋首席前来亲点自己入帐。
丁青轻轻推开厢房的门,一位佳丽忽然瞥见了他的身影,立时兴奋起来,并激起一连串的反应,所有佳丽都收起困顿,站起微笑,希望给丁青展现自己最美艳的一面,丁青一路看下来,真有种春暖花开、百花争妍的感觉。其中只有两个人没有正眼瞧他,一个是琴艺出色的蓝蓝姑娘,她正在给今晚的女主角梳妆打扮。
蓝蓝是前任首席连静的女人,君子不夺人所爱,丁青的目光轻轻掠过蓝蓝的背影,落在小耳身上。蓝蓝也只从镜子反照的影像中看了丁青一眼,然后再看看小耳,经过她一番细心上妆,不但平添几分娇艳,亦掩饰了身上杀手的气息。丁青曾担心小耳在离开君山岛之前会被人认出来,好在江城的行动中她一直黑巾蒙面,今晚又易容成侍女的模样,就连金禅也没仔细看清楚过她的容貌,如今再经一番施粉画眉,已经很难让人将她联想到杀手身上。小耳此时的心情比起任何人都更加兴奋,听着丁青一步一步接近她的脚步声,心不由得砰砰直跳起来,站起来的时候忽然感觉腿脚一软,差一点儿跌倒,已然被丁青揽腰抱住。
小耳在一众佳丽当中,身材容貌并不是最出众的,其他自视甚高而又落选的人难免唉声叹气。唯有蓝蓝付之一笑,收拾起梳妆盒,是时候离开英雄楼了。她刚走出门口,却又被一副凶相给逼退回来。周鹰罔顾自己的身份,贸然闯入佳丽厢房,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丁青手臂一颤,怀中小耳险些失落。铁爪神鹰显然不是那么好欺骗的,虽然他没有看见过蝴蝶的真面目,但是几度与之交手,她能感觉到杀手的气息,知道她就在眼前。在小耳与丁青互诉相思之前,还必须先过周鹰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