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天去朋友家,忽然谈起交谊舞来了。其妻目下正乐此不疲,对我们谈起舞场,眉飞色动,什么伦巴,什么恰恰,谈得兴起,现场做了几个动作,还鼓励丈夫一起去,说对身体有好处。
朋友看着我,为难地说:“你知道,我是舞盲,胳膊腿不知道怎么伸……咳,几十岁的人了,还是在江边走走路吧?这个我会。”
我理解他。跳舞,和走路区别极大,其间有道鸿沟。形体艺术最难掌握。不入门的人,做什么动作都丑。记得在乡下搞宣传队,大伙都是挑泥巴出身,排练起来,拳头向东向西,胳膊又都硬硬的,看上去如同木棍刷刷一片,现在想起来还好笑。
交谊舞不是那样强调舞姿,但是完全的舞盲进去,也是要现丑的。
二
我曾经是真正的舞盲。读书时,除非班级大型活动,我才被列入,也不过走几个正步而已。看同学尤其是女同学们,舞姿翩翩,悠然自如,惊呆,感慨,知道上帝没有在我身上种植舞蹈细胞。
谁知人过四十,社会刮起交谊舞风潮,竟把我也囊括进去!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宿舍区,做什么都是一阵风,吃过晚饭,几个热心人一呼,大家便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奔舞场。舞场在一里路外,一个私宅,百多平米的院子,院子顶上盖一片油毡,地上铺了瓷砖,角落里一个硕大的音箱,便是全部设备。收费低廉,两个小时,一元钱。
有专职老师教舞,收费也是低到记不清了。两个女士,约四十左右,一个跳男步,一个跳女步,放曲子,先演示,婀娜多姿,引起我们的兴趣,再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教。
很快我就发现了学习的秘密——牢记节拍。脚步和手势,都是合着节拍动的,老师口里的“一二三四,”都是限制在一定节拍之中,有时候,“一”可能要占两拍,有时候,只占一拍,如果不在心里暗暗数着拍子,只跟着比划,便会眼花缭乱,难得熟悉。把体会对伙伴说了,他们半信半疑,随着学习深入,老师教的基本动作我很快就会做了,而不少人还在叫着:“老师,再教一遍吧?”
学跳舞,和过去学自行车一样,开始难,到要会不会,兴趣最大。老师也是教舞老手,每天都有新的动作,真亏她们想的!大约一两个月吧,我竟然学会了各种基本舞姿,什么快三慢四,什么三步踩,什么伦巴,什么恰恰,音乐一响,就能跟着折腾,直到终场。
小小交谊舞,大众的娱乐节目,和优雅的芭蕾不同,交谊舞对舞者形体素质要求不高,观感上,两者不能同日而语。但是当音乐响起,满场人随着节奏翩翩起舞,看上去也颇养眼。我最喜欢“穿花”了。所谓“穿花”,就是不拘泥于一般规矩,在场中自由行走,可以大步,也可以原地徘徊,舞伴之间,要有灵犀,或前进,或后退,或转身,彼此一个极其微小的表示,对方便能体会,那样舞起来,得心应手。人是有展示欲望的!当总统,做领袖,是高规格展示。普通百姓也希望有展示,在这小小舞场之中。当舞到忘记音乐,忘记其他事物,几乎是本能的走着舞步却又分毫不差的时候,一种飘飘然便生出来,这大概就是享受了?
到最后一支曲子落音,热身走出去,外面满天星斗,路上静静的,夜风习习,轻柔拂面,生活无限美好。跳了几个月的舞,我的身体变得轻松,赘肉没有了,走起路来,毫不费劲,跳舞对身体有好处,当不是虚言。
三
舞场老板是一位中年妇女,高且瘦,沉默寡言。
收银的是一位年纪很轻的女孩子,坐在轮椅上,也就二十来岁,出奇的美丽,鹅蛋脸,白净面庞,宝石般的黑眼睛忽闪着,若微笑,眼睛弯下来,十分妩媚。
可是那妩媚中似乎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她是老板的亲妹妹。年纪轻轻的,怎么坐上了轮椅?问知道的人,回答是高位截瘫。
她很少说话,这一点像她的姐姐。姐妹之间也不交言。倒是她们的母亲,一个驼背的老太婆,总到这里来,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谁也不搭理她。舞会结束的时候,老太婆来帮那姑娘推轮椅,一边就在念叨。有一次,不知道老太婆说了什么,那姑娘忽然流下眼泪来,很久,还在抽抽搭搭,用袖子擦泪。到这时候,当姐姐的才说了句:“妈,不要说了,说那些有什么用?”
还有一次,老板的哥哥到舞场来办事,对轮椅上的小妹妹,竟然不闻不问,昂首而过,办完事,连正眼都不看她一下,大步离开。这叫我们诧异,女同胞们不免议论纷纷。
终于知道了真相。原来那美丽的姑娘,是有过失的!按妇女们的说法,是咎由自取。那一年,她刚刚二十岁,不知怎么,竟然大逆不道,偷偷爱上了姐夫!两人秘密来往,家里人完全不知。那次,姐夫驾车带着她,去市外幽会,在一个山道上,鬼使神差,汽车翻下山崖,姐夫当场死亡,姑娘被抢救过来,却是中枢神经折断,腰部以下失去正常功能。
这事对于家里,无异于晴天霹雳,经济损失且不说,更难堪的是家丑发生,对外难以启齿。鉴于那个肇事者已经死去,死人是不负责任的,一切的责难,都落到姑娘头上。有人愤愤地说,出这样的事,不如当场死去!只有母亲放不下女儿,用光了所有的钱,还是治不好病。无奈何,开了这个小小的舞场,供女儿治病和生活。舞场的投资都是姐姐的,姐姐却不要一分钱,收入全部给妹妹。但是从出事起,她就不再和妹妹说话。姐姐只对闺密说过:“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命!”事实上,那妹妹的生命到底能维持多久,也是未知数,医生已经说了,妹妹有罹患尿毒症的可能。到那时候,这个简陋的家庭,是绝对不能支撑的。
这个故事叫人叹息,也惊奇,这样美丽的姑娘,什么样的姐夫,能有那样大的魅力,吸引姑娘迈出那艰巨的一步?一个女同胞却不以为然地说:“什么魅力不魅力?男女之间,就怕接触久了,日久生情啊……”
这话听上去,颇有警示味道。美丽的青春啊,你竟是犯罪的根源么?
知道这事后,大家对那姑娘,就不是那样同情了,不再有人找她说话,她似乎也知道,对我们彬彬有礼敬而远之。交钱到她手里,她接过去,低声说个“谢谢!”低下眉去。
四
交谊舞是有舞伴的。正规的交谊舞,必须一男一女,我们那里,称舞伴为“搭手。”
“搭手”可以经常换。这样的好处,是自由自在,增加舞者之间的交流面,弊端在于,“搭手”之间是有默契的,换了新人,往往很不适应。跳交谊舞和炒菜一样,也要有悟性,遇到悟性差的,跳起来就很别扭。
我的“搭手”一直没有换,自始至终。
一开始就感到,她的悟性比我好。老师在前面,做着动作,后面几十人跟着比划,“一二三四,”舞姿可谓千姿百态。都是做工的,拿惯了锤子扳手,拧惯了螺丝,做起动作来,总摆脱不掉拧螺丝的影子。只有极少几个人像真正的舞者,我的搭手算一个。
她并不是天生的舞蹈身材。那年她已经有些发胖了,可是做起动作,就是与众不同,举手投足,都是那么恰如其分,不多一分,也不减一分,手臂造型或身姿摇曳,都做得婀娜而不失典雅。走起步子来,或转身,或前进,都是她带着我,从来不掉拍子。难得的是,那样嘈杂拥挤的舞池,她从容不迫,总能在人的缝隙中,找到我们发展的空间。跟着这样的搭手,自由自在,完全不用操心。我这个交谊舞的门外汉,能很快上手,和她的带领分不开。
不得不承认,做任何事,都是需要天分的,我的搭手无疑有着舞蹈上的天分。
久了才知道,原来她从小就是学校宣传队的舞蹈演员,当年也是跳《白毛女》的出身。我们是同年进的工厂,她分配在油漆班,我分配在电焊班,平时几乎没有来往,只在路上遇到,点头微笑一下。现在天天一起跳舞,自然觉得和她的距离近了。天热,中间休息的时候,偶尔她会拿一瓶水到我这里来。“喝吧!”就两个字,很快就回到她的女友那里去了。散场时,我喜欢一个人走,体会夜的幽凉,她走在前面人群里,偶然回头,看我在不在。
或许是我们总没有换“搭手?”竟然发生了误会。有一次我因事缺席,一个男子莽莽撞撞地问她:“你老公怎么没来?”引起一阵哄笑。她看着众人,平静地回答:“我们是搭手。”
“搭手,”这样一个词……
糊糊涂涂地混了几个月,初时的热情渐渐消退,从小舞盲的我,对天天走同样的步子、听同样的曲子的模式,有些麻木了。一些始终没学会举手投足的同事,现在不再跟着我们去舞场。宿舍区里,麻将室开了一家又一家,许多人坐了进去,发现这里才是他们的精神家园。
忽然有一天,我的舞伴平静地对我说:“我再不能来跳舞了。”
原来她的侄女生了孩子,要她去护理,时间是三年。我们认真地跳完了最后一场舞,第一次并肩走回去,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老师给我派来新的搭手,那人对音乐节拍缺少感受力,也不讲究造型,手臂老是半弯曲,显得泱泱的。在人群中,我们老是被别的对子撞来撞去,那么就原地踏步吧?可是她又喜欢在不该颤动的时候颤动,带着我紧张。
骆驼的腰上压了最后一根稻草。本来就不甚坚定的我,找了个由头,对老师说声再见。
五
年华如水逝去,老国企一家接一家关门或者搬迁,我们工厂的任务是消失。
拆迁,好大的气魄!到处是轰然倒地。居民区也拆了,那个舞场,被一个推土机过去,几下就是一片瓦砾。
拆迁条件可谓千差万别,每个人都去了该去的地方,相聚几十年的人们各自东西,我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里居留下来。
新的地方,比工厂区热闹,到处是娱乐的人们,跳舞,打牌,把扩音器开到最大唱老歌,城市人口在老化,满眼五十、六十的人群,“快乐每一天!”口号响彻云霄,有人上网,将这样的口号悬挂在自己窗口作为座右铭。在经济发展陷入停滞的今天,真正的天之骄子是无所事事的城市老人。年轻人在辛苦地打拼,报酬反而不如退休者,又没有稳定感,若谈论“幸福,”如今的年轻人不如老人,这样的现象,是人类发展史上的一种悖论。
我到新地方,再也没有跳过一次舞。日子久了,连基本动作都忘记了。从舞盲起,又止于舞盲,生活带着我回到原点。
遇到过去的同事,谈起一些人和事,我的舞伴在三年带孩子之后,又去一家企业做饭。“她是辛劳的命!”谈者叹息。
忽然有一种不平的感觉。她怎么就不能“快乐每一天”呢?
还有那个轮椅上的女孩,也不知流落去了哪里?不知她的驼背母亲是否还能照料她?上天对她的处罚过于严厉,毕竟,她不过是犯了青春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