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我走过的时代
35723600000003

第3章 父亲的故事

省作协编印作家辞典,要我交一份简历,忽然我就写下一句:父亲为泥水匠,母亲是幼儿园老师。后来看了同侪填写的,都没有交代出身,已经付印,改不了了。

父母的印记,这样深刻!哪怕他们早已远去,哪怕几乎连音容笑貌都想不起,那样一种感觉,却是永远留在心中,自觉不自觉的,就要想起他们来。

母亲是一把伞,荫蔽我整个的童年。父亲呢?关于父亲,实在没有什么好夸耀的。他的身体和性子都如同张飞,从来不会小声说话,因为常年在外地,对于我们的成长,他的影响力不很大。伯父说:“你们的父亲,蛮鬼的!”似乎说他聪明。可是在我印象中,他几乎文盲,从来没有叫人感兴趣的话语出来,当他喝了酒,醉咪咪要对我们说什么的时候,我们都找着岔子走远些。

那次伯父从东北回来,想请几个老战友叙旧,伯父住在宾馆里,社会上,餐饮业极不发达,一条街几乎没有一家餐馆,伯父便和我父母商量,在我家里请客。

母亲做了几个可口的菜,几个战友,衣冠楚楚,气度不凡,昔日刀枪剑戟中共度岁月,如今再相逢,亲切异常,欢笑声不绝于耳。这些人,不是局长,就是院长、处长,谈起过去的战友,有在北京办公厅工作的,有在部队带兵的,都肩负重任。他们谈的话题,绝少家长里短,都是尺度很大的,亚非拉美,政治经济,天南地北,就是个人经历,也都富有传奇性,叫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忽然,父亲发言了。他高高挽着袖子,青筋暴露的手臂端着酒杯,绘声绘色地介绍起他们泥水匠来,说到他们建高楼,豪气冲天:“那样高的楼,你就是空手上去,也会累得够呛!我们挑着满满的一担混凝土,一百多斤,每天上下一百多趟!”“下雨,楼梯都是滑的,脚要踩紧,腰要躬一点,手要带着劲,不能叫搅拌好的灰料漏在地上呀!”那几位初听不免愕然,马上便亲切地说:“工人阶级,就是了不起!来,敬你一杯!”父亲笑呵呵的和人碰杯,伯父看着,只是笑。

我在一边,忽然觉得不舒服。父亲的言词,在这样的场合,多么突兀!我虽然年纪小,也知道父亲和这些人,不是一个层级的,彼此关心的事物,大相径庭,你引以为傲的“每天一百多担,”在人家眼里,值什么呀?他们手下,管理着无数的“一百多担!”尽管他们对父亲礼貌有加,恭恭敬敬,我知道,只是因为伯父的缘故。幸好饭很快就吃完了,父亲笑呵呵的送客,那笑容是真切的,满意的。

母亲能够娓娓动听的给我讲故事,父亲相反,说话很少成章节。有一回,家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说讲故事我听,我兴致勃勃地过去,父亲将我揽在怀里,想了半天,想不起说什么,问我愿不愿意猜谜?不等我回答,他仰起头,一字一板地念白:“下雨好似珍珠网,起风好似浪在波。”只这两句,叫我猜。现在我知道,父亲没有把这个谜语说完全,那是奶奶在父亲童年时说给他猜的,过了这么多年,他只记得其中两句了。我还是猜出了:“蜘蛛网!”父亲高兴地笑了,说:“我的儿子,就是聪明!”这是少有的父亲和我亲昵的例子。其余大多数时间,父亲是威严而沉默寡言的。冬天,他早晨起来看看天,说句“冬至以后一天长一线”就打住了。父亲的言论,大多这个节奏。

父亲有一双有力的手。这双手,能很灵巧的使用钳子,为我弯铁环钩。也是这双手,能用木头削出砍刀、矛头来给我玩。有一阵我迷上了踢球。那时候物资金贵,一条街,没有一个孩子有皮球。我在家念叨了几次。母亲说,一个皮球,可以够一家人喝一次汤了!这话使我失望,情知对于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皮球是奢侈品。谁料那天下午,我和伙伴在巷子口玩耍,父亲忽然从远处走来,到跟前,他大声叫着我:“和平,和平!”脸上一副得意的神色。正诧异,父亲从身后拎出一个网兜,里面一只绿色的皮球!“给你的,拿去!”父亲大声宣布。那一刻我喜疯了!接过网兜,迫不及待地拿出皮球,马上在地上踢起来。回望父亲,笑眯眯的,抱着双手看我们。

那只皮球,两块八毛钱!可以买四斤猪肉。我一辈子记得这个价格。

我读中学时,父亲常年在外,除了过年,只在我下放前夕回来过一次。那年冬天,好冷!父亲呵着白气进来,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吃饭时,默默给我夹菜,说了句:“到了外面,自己照顾自己!”临出门时他又照样说了一句。父亲给我捆扎行李。垫絮盖絮合在一起,看起来十分臃肿,父亲拿根麻绳,“嗨!”一声,麻绳勒进去好几寸!三下两下,一个紧紧扎扎的背包就捆好了。我在一边看着,暗暗惊叹,什么时候,我也能这样捆扎背包呢?有件新棉袄,我死活不肯带走,父亲见我执拗,说那就算了。当着我的面将棉袄从箱子里拿出,捆好箱盖。可是到了农村,打开箱子,就见那棉袄叠得整整齐齐地码在面上!父亲,言词不多的父亲……

父亲崇仰张飞。人都说他的性格暴烈,我倒真没见到什么。叔父说:“你们的父亲,就是拿根钉子放在他嘴里,他也敢把钉子咬断!”听得人玄乎。据说爷爷是个武师,一次想把祖传的拳术传给儿子,请内行挑了半天,伯父叔父,一个都不中,只有父亲的身体条件合乎练武。可是奶奶坚决反对,说这个老三,不会武功就够叫人担心了,要是学了武功,还不害死我们!这样我家祖传的猴拳就此失传。后来证明,奶奶是有远见的。父亲的一生,老是演绎“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他自己,也因此吃了不少的亏。

父亲历史上有一件极其辉煌的事。那是在抗战时候,日本兵忽然围了衡阳,全城人都去逃难。一路颠簸,一家人死了几个。大婶娘临终,对父亲和二伯托付了自己的一儿一女,也就是我现在的大哥大姐。父亲挑着担子,一头装着姐姐,一头装着锅碗瓢盆,和二伯两人,跋涉五千多里,翻山越岭,餐风露宿,硬是把孩子带到了重庆。一路上,因为饥饿和劳累,无数孩子都被遗弃了!父亲和二伯哪怕稍微动摇一下,大哥大姐就没有今天。付家人谈起这,没有不感动的。

还有一件,二伯参加地下党,被当局通缉,巨款买他的人头。组织指令他去香港,但是没有盘费。父亲慷慨解囊,典卖全部家当,凑了三百块钱,连夜送二伯逃出武汉。好笑的是,你要是问他是不是同情革命?父亲会认真地说:“不是!就是帮自家兄弟!”

父亲晚年凄凉。卧床一年半,不能自理,昔日健壮的父亲,瘦的只有一把骨头!那天,父亲忽然不吃了!我到父亲的小屋里,将父亲拥在怀里,喂牛奶他喝。父亲喝不进。我对父亲说:“您喝啊,喝了救您的命!”父亲已经没有反应了,但听了这话,喉咙动了动,喝下了牛奶。半夜时分,父亲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料理父亲的后事,我没怎么难过,因为忙,也因为这是早知的结果。只是在送父亲去墓地的车上,我一个人静静坐在后排,忽然想到那个“下雨好似珍珠网,起风好似浪在波!”眼泪止不住潸潸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