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山北面,一条小街叫“鼓架坡”。三百米长,总共只有十七号门牌,街两边一座连一座的花园。
青色的是屋瓦,红色的是砖墙。那时高楼绝无,站在坡顶眺望蛇山,其间是无数玩具盒一般的低矮屋舍,偶有小小的池塘在空地上闪着鳞光。
夏天,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花香,数不清的蝴蝶在花丛中翻飞,数不清的知了在树叶间歌唱。黄昏以后,萤火虫提着绿荧荧的灯笼穿梭在夜空中,有的就飞进了我们的窗子里。
鸟儿就歇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数它们吵人。
秋天,一阵又一阵的大雁,排成人字形,从遥远的高天上飞来,又向更加遥远的白云深处飞去。我问母亲:它们要飞到什么地方去呢?
去找它们的家。母亲安详地说。
我家租住的房子是一所老式木结构房,门板狭长,像电影里老茶馆的样子,空间高,荫凉。进大门一个大大的厅,两边各有一套板壁厢房,厢房前明后暗,明屋吃饭,暗屋睡觉,玩耍则在大厅里。
晚饭后有风从屋后坡上吹下来。隔着一道院墙,华中师范学院里那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沙沙地响着。月亮在院墙里面,巨大的树影却一簇簇投到墙外。原来黑黝黝的地面,斑驳起无数银亮的光朵,一阵风儿摇过,那些光朵便急剧地晃动,刹那间变幻出各种好看的形状来,煞是有趣。
母亲在树影下铺开一张竹床,我和哥哥各睡一头,面对满天星光,母亲摇一把芭扇,坐在一旁替我们赶着蚊子,这时候她总要和我们说点什么。
说得最多的是她的经历。三岁死爹,九岁死娘,爹冻死在野外,娘病死在贫民窟。这一切成为她终身挥之不去的梦魇 。
奇怪的是母亲叙述永远是那样平静。语流象宁静的小溪,没有跌宕,也没有激昂,这一点与父亲大大的不同。
但是母亲善于运用适当的词句,使得她的叙述巧妙的蕴涵感情色彩。有时,她会停下来问我们一句,有时她会穿插进格言或是谚语,使她的讲述不至于沉闷,吸引着我们听下去。
“宁死做官的老子,莫死讨饭的娘!”母亲轻轻地说:“为什么呢?因为娘的心是最软的,娘是最疼儿女的。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省一口儿吃,宁可自己冻着,也不能让儿受冻!”
母亲讲起了她住在汉口贫民窟时的往事。那时外公去世,欠下大笔债务,家族孤单,恶人们如狼似虎,夺去一切房产,外祖母只好带着舅舅和母亲,离开乡下,到了汉口,租一间黑暗的屋子住下,帮人糊火柴盒为生。
“那一年,好大的雪!”母亲说:“房子到处漏风,你家家(武汉人对外祖母的称呼)和你舅舅糊火柴盒糊到半夜,上床来时,我还冷得没睡着。一床薄被子,哪里挡得住寒呢?一双脚冻得像冰铁!你舅舅脱下他的袄子盖在我身上,转身就睡着了。你家家没有睡。‘伢,来挨着娘!’她把我的脚放在她身上暖着,一会儿胸口,一会儿肚子上。我那时不懂事,只知道往娘身上挨。其实娘身上能有多少热气呀!每天不歇气的干活,忍饥挨饿,人瘦得像干柴!”
一声长长的叹息,又说:“有爷有娘宝中宝。哪怕再穷,哪怕讨饭哩,只要爹娘在,就有依靠,有娘的孩子才算是孩子啊!我们家那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街坊邻居都说我们造孽(可怜),其实那不算最造孽的。到后来你家家不在了,才是真正的造孽!有几年我天天做梦,老梦见家家还在,还在给我梳辫子,帮我暖着身子。一醒来,却什么都没有,四下里黑洞洞,空荡荡。一下想到娘已经不在了,冷了饿了再没个人诉说。那一刻好难过!只敢不声不响地流眼泪!”
舅舅先是和我母亲在一起,被一个亲戚收养,没几年,抗日战争爆发,十五岁的舅舅投军去了,而母亲从九岁起就学会了做各种杂活。
舅舅是母亲的骄傲。直到晚年,母亲都叫他为“哥哥”。
“你舅舅是有志气的!”母亲说:“那时候国家有难,人们都去逃难,你舅舅不逃,邀几个伙伴一起,跟着军队追!饿了讨口吃的,夜里睡在别人家门板上,军队走得快,他们追了好多天,一直追到前线才追上。你舅舅聪明,又念过两年私塾,军队看他年纪小,让他做护士。他肯吃苦,又肯钻,十八岁就当了少校医官!”
这些就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了。
在那月亮地里,在那如泓的银辉下,母亲淙淙的述说,如清泉一般,涓涓滴滴润入我们的心底。
母亲记性好。这大约与她平日里谨言有关。从未听她张家长李家短,她说的都是必须要说的,不浪费言辞。她只有与孩子们一起时话语多些。据说智慧的人都是寡言的。母亲固然平凡,但是她把许多人在说闲话上花的能量用在心智保持上,却是显然的。
比如她讲的神鬼的故事,就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牛郎哩太穷,王母娘娘当然不愿意女儿嫁一个穷人,她趁牛郎不在家,驾着云下凡来,把七仙女拖起就走了!”
“牛郎挑着担子,一头箩筐里放一个孩子,跟着就追。追啊追,看看要追上了,王母娘娘把头上的梳子拿下来,在地上一划,哗啦啦,一条又深又宽的大河挡住了牛郎!这条河后来就成了天上的银河!”
母亲自自然然地将手举在额上,又随意向下比画了一下,看上去就像是王母在施神力,随便一拉就造了一条天河在眼前似的。
母亲说的银河在天上。我努力向上望去,幽蓝的天幕下,漫天都是闪闪烁烁的光点。哪里是银河的岸呢?
这一点母亲也说不清,只告诉我要到七月初七,喜鹊们在银河上驾起桥来,牛郎和七仙女都要到银河边,走到桥上相会。那时就容易看到银河的岸了。
可是大约她太忙,也许是我在七月初七早早就睡了?我一次也没有看见银河的岸。
关于白蛇青蛇,母亲是这样说的——
“白蛇哩是小姐,青蛇哩是丫鬟,小姐爱上了一个叫许宣的书生,丫鬟为他们穿针引线。”
“为什么喜欢许宣呢?因为他忠诚老实,为人正正规规的,从不说假话。”
母亲的故事中,好人总是忠厚善良的,“老实”是一个重要的标志,而且老实人总是有好报。
有一回,她对我讲水鬼的故事。一个人淹死在池塘里,变成了水鬼,每年到他淹死的那一天,他要找个替身。要是有谁在这一天从那水边经过,水鬼就要想办法把这人哄下水去,这样水鬼就能重新脱胎为人。
有一个书生,那天刚好要从那里过,这样他将是必死无疑。但是这个书生是个孝子,供养着老母亲,且又诚实。这样感动了土地公公,土地公公便隐身赶到那个路口,挡着书生,不让他去到那水边。
土地公公的阻挡是无形的。母亲两手拿着一条手帕,将它拉成一条拦截的绳索似的,演示给我看。
“他往这边走哩,土地公公就这样一挡,他往那边走哩,土地公公又那样一挡,结果那个书生气着回去了,硬是没有死成!”我看着母亲的比划,想着土地公公鬼头鬼脑的样子,吃吃地笑了。
但是我又关心那水鬼的命运。要是他捉不到那个替身,他自己怎么办呢?
“总要碰到一个的,”母亲平静地说:“各人都有个命中注定。”这又叫我不懂了。
有一天晚上,正在乘凉,忽然隔壁屋后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蛙鸣,那声音特别凄亮,一声接一声,在石板路上蹦达着远去,蹦到远处一口洗衣服的池塘边,便消失了。
母亲忽然不安地说:“是不是什么人的魂魄走了……”
第二天,听说我们街坊的一位患病很久的老人去世了。母亲神秘地对我们说:“不要说昨天晚上青蛙叫的事啊!”
母亲的心灵大约一直是孤寂的。三岁丧父,九岁丧母,孤立无援,惧怕恶人,在冷冰冰的人间,受过多少伤痛,恐怕永远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母亲一生谨慎小心,从不与任何人争执,从不对人说一句重话。一个柔弱的人,对安定生活是珍惜的。那时候流行“旧社会”、“新社会”之说,把1949年前的社会统统称为“旧社会”,把现实社会叫“新社会”。母亲对“新社会”实心实意地拥护。
“主席福大!”母亲真诚地对我们说:“他一来,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出来了!什么恶人也没有了!”母亲对“恶人”的恐惧很深,她的前半生就一直受着“恶人”的欺凌。
“穷的穷死,富的富死!”母亲说:“有钱的人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姨太太成群,而下力的人一年四季苦受,连饭都吃不饱!最苦的是佣人!”母亲自己就曾经是个佣人。
又说:“地痞流氓不晓得几多!随便哪个地面,都有恶霸打手,警察和他们是一家的!老武汉人都知道黑道上的大哥、二哥、麻子哥,得罪了他们,轻的挨一顿打,重的说不定哪天晚上就丢了命!”
这方面说得最多的是鸦片烟和妓院。说一个好人,只要沾了这两行中的任何一行,就注定要遭殃。我的外公就是被坏人引诱,抽上了鸦片,最后家破人亡。
“主席几有本事!”母亲由衷地说:“一个晚上就把这些脏东西统统消灭了!现在街面上多清净,各人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说这话是在五十年代末期。
这些话和那些神话故事掺杂在一起,成了我人生的第一课。后来我和哥哥都是学校的“三好生”、“优秀少先队员”,大约就和在家里上的这些课有关。
从母亲那里,我继承了善和柔弱(当然后来我又继承了父系血液中的不屈服。至今我也说不清是福还是非福?),所谓“穷人养娇子”,手上生了一个脓包,也要去医院包扎一下。母亲对我们的照顾无微不至,脸盆脚盆分得清清楚楚,起床,先穿上衣,到身体暖和了,再穿裤子下床。从来不让我们吃生冷的东西。那么穷,我家的灯泡总是二十五瓦以上,而且随便我们点多久。或许正是这样的照料,我后来在招兵体检中,身体是甲等。
小时候,我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片刻。
那年我是几岁呢?五岁?还是六岁?有一天晚上,不知道什么事,母亲带着哥哥出去了,嘱咐我在家躺着,临走又把家里所有电灯都打开。叫我不要害怕。
也就一个多小时,他们就回来了。
“和平!和平!”母亲还没进门就急切呼唤着。
真是难为情!那一刻鬼使神差,眼泪忽然就漫出来!我不愿哥哥看见,躬下腰,想让眼泪自己消失,可是那眼泪就是滔滔不绝!一会连鼻子也止不住抽搐起来。
哥哥得意地扮着鬼脸。
“小伢见了娘,无事哭三场!”母亲温和地笑着,拿一条毛巾,一遍遍为我擦去满脸的眼泪和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