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我走过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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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雪橇与风筝

曾经有一个时候,我的故乡鼓架坡不是这样居民爆满。

疏朗的街面,零星着有天井的古旧的房屋,也有黑瓦红砖的低矮小屋,也有纯碎用木板钉起来的房子,房屋之间有花园菜地,没有高楼。

道路从街口起,向上很缓地延伸,一直到坡顶。晴朗的日子,站在坡上,可以看见远处的蛇山顶上那座白色的消防观察塔。

我家在鼓架坡顶,俗称“上头”。“上头”再走,没有路了,必须沿着一道高墙转弯,那墙是华中师范学院院墙。有一棵古老的黄果树生在墙里,树身有三人环抱那么粗,枝丫却伸出墙外来,夏天,我们会攀上那棵树,再看蛇山,整个北山一览无余,连孩子们拿着网子捕蝴蝶都看得清清楚楚。

冬天,寒风翻越华师高墙,呼啸着扫荡整条街。呼呼声持续几天,就下雪了。记忆中的雪总是很猛,像漫天飞絮,密密麻麻,很快铺满地面。第二天早起,门外已是一片银色。瓦白了,树白了,地上更是厚厚的白毯,踩上去,黑洞洞很深的脚印。大人要上班,顶着风雪出门,孩子们都躲在家里,看着昏黄的窗户,呆呆的,不知道做什么。

大点的孩子待不住了。他们从屋子里出来,先是打雪仗,互相用雪团攻击,接着堆雪人,用铁锹铲雪堆起鼓鼓的一大团,上面安个圆脑袋,用两只黑煤球做眼睛,看上去像人。

有那更聪明一些的孩子,埋头做雪橇。

要找到两根竹片,约三尺长,将竹片钉在木板上固定,木板上面再安置一个座位,雪橇就成了。做雪橇是一门手艺!竹子不能硬钉,要用火钩,烧红了,烫出一个个钉眼,钉子穿过钉眼,竹子不会炸裂。钉眼不能小,小了会将竹子钉炸,更不能大,大了钉帽就没有作用了。那时木料非常不好找,木板有厚有薄,要锯,要砍;最难的是座位,有人因为没有合适的木料,干脆把一个小矮凳直接钉在木板上,这样的座位,重心高,很不稳固,滑起来容易翻。

我的哥哥是天生的工匠。不知他是怎么找来那些合适的木料的?小小屋子,木料工具散了一地,他埋头在那里东翻西找,不慌不忙地一步步做工。他在关键地方很细心,用火钩烫钉眼,不大不小,一颗钉子刚好钉在洞里,钉帽埋进去,他又将雪橇翻过来,将露头的钉尖用锤子锤得平平展展。难得的是他做活喜欢解释,为什么要隐藏钉帽,为什么要将钉尖弄平,为什么座位要低,都有道理。我在一边,懵懵懂懂的,似乎也听明白不少。许多年后我做真正的工匠,做活总有得心应手的感觉,可能就得益于童年时候。

雪橇有两种玩法。一种是在雪橇头系一根绳子,哥哥姐姐拉着,弟弟妹妹坐着,慢慢悠,拉的费力,坐的很呆,大人都鼓励这样玩。但是更多的孩子不屑于平淡。他们在坡顶开辟出一个晶亮亮的斜道,坐在雪橇上,从坡顶飞驰而下,一直滑到下面很远的地方。

第一次滑雪,有些惊险。坐在雪橇上,两手紧紧抓着绳子,心是忐忑的。“莫慌!”哥哥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我用脚慢慢蹬地,雪橇动了,开始很慢,到滑了两米,惯性开始作用,须臾,忽——那雪橇飞起来,箭一般向下飞,两边的房屋一闪而过,紧紧抓住绳子,稳住方向,雪橇开始慢,更慢,一直到下面好几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起身拖着雪橇,走向坡顶,开始下一趟轮回。

玩多了,孩童的心,慢慢升起诗意来。驾驶着雪橇,想象着胯下就是一匹骏马,当雪橇飞一样驰过街道,有一种豪气,一种超脱,回荡在胸中,叫人愉快。

故乡的小街,一片漫天漫地的银白,雪地上奔跑着黑黝黝的矮身影,那是勇敢的小伙伴,在自然母亲慈祥的怀抱里,演绎着他们斑斓的童年。

放风筝在春季。

不知从几时开始,风中有些暖气了,走出去,墙角边有蓝色的小花苞,黄果树上,一条条枝丫爬满了绿叶,鸟儿来了,在枝丫间蹦蹦跳跳的。再过几日,到处都是绿色,菜地里油菜花黄灿灿。到夜里打开窗,黑暗中漫来野花的香气时,春天就真正的来了。

各家各户,做哥哥的忙碌起来。

还是竹子,不过这回是要将竹子的大部分都用刀削去,只留下很薄很细的篾片。按一定比例,将篾片绑成个“王”字,就开始糊纸。

没有资源的人家,撕开作业本一张张糊,这样的风筝,到处是接头,重,厚,飞不高。我家的风筝,用的很薄的大纸,几乎没有接头。哥哥拿个毛笔,在风筝上写了四个大字:“力争上游”。接着做尾巴。到底留多长?全凭经验。长了,风筝下坠,短了,稳不住,风筝上去后会栽跟头。我们风筝的尾巴,总是正好。最后一道工序是安斗线。所谓斗线,是在风筝上,用索子系住骨架,放风筝的线就连在索子上。安斗线最要技术。在最合适的地方,打一个小结,位置不合适,不是上不去,就是栽跟头。我们那些哥哥,都是很聪明的,看看别人,很快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街巷里面不适合放风筝。需要到一个野地去,没有电线杆,没有大树,这地方只有华中村,并且只有那里的唯一一个高坡可以放。华中村,是华师宿舍区,格局很讲究,小桥流水,红墙碧瓦,小溪边有一个高坡,是我们的乐园。

“走啊!”一声招呼,邻居们都动起来。各式各样的风筝,由哥哥亲自提着,弟弟妹妹只能相跟,护卫着自家的风筝,有细心的,用手托着尾巴,跟着哥哥,一路兢兢业业,生怕尾巴拖地。到地方了,真真的好场合!到处是野花,草丛,远处,直到很远,空中没有一点障碍。大家散开,各自放风筝。

风从北边来,不很大,却能感觉到气流从脸颊吹过,正是好风。迎着风,我将风筝举着,哥哥慢慢放线后退,大约十几米,不退了,他大叫一声“放手!”转身飞跑。那风筝在他身后悠悠升起,腾空,哥哥转身,不停地抖动风筝线,那风筝摇摇摆摆,在风中挣扎,似乎在犹豫,上不上呢?然而由不得它了,一阵疾风过来,忽的将它托起,哥哥趁机放线,风筝直往上升,到二三十米高,稳定了,再也不往下坠。

哥哥大功告成,叫我过去,将风筝线交到我手里,他一边看着。我得意地慢慢放线,看那风筝,先还像一只大鸟,慢慢变成小鸟,变成蝴蝶,在极远的高空,自由自在地徜徉。

坡上坡下,到处是风筝线,手握线的,很沉静,稳稳放线,收线,旁边围观的,都举头,看着风筝,有时尖叫,那是风筝在高空忽然栽跟头。到风筝稳下来,一片庆幸。

总要到太阳西斜,才恋恋不舍地开始收风筝。有的孩子,到此刻才想起来,爹妈嘱咐了的,下午四点要撬开火炉,把饭蒸在上面。于是赶紧背着风筝往家跑,当然来不及了,爹妈的一顿训斥,是绝对跑不了的。

孩子也不喜欢单调。放风筝时,总要搞些小花样。其中有趣的是“打电话”。将纸撕成半指宽,做一个环,将环套在风筝线上,那纸环就晃晃悠悠,顺着线上爬,一直爬到很远的高空,贴在风筝肚子下为止。这叫“打电话”。

我家也常常“打电话”。看着那环在空中,像有动力似的缓缓上升,我总是乐得合不拢嘴。再看哥哥,稳稳的,双手抱臂,似笑非笑,看着我,看着风筝,似乎嘲弄:小菜一碟,兴奋什么呀!

哦,天下做老大的,都有相同的秉性。多做事,少发言,发言必有分量。

有时想,如今那些做一把手的,可能很少有老幺吧?从小被惯,跟着老大,不须着急,也不须吃苦,这样的人,可以做工程师,做医生,做文学家,可是做一把手,先天不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