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这样问几次之后,季康子也不来问了。所有问题都是我错。这里也不能一味怪罪季康子,以及从前的各届季孙等三桓家族掌门人,在分封制和贵族政治下,作为家族掌门人而同时为国家的卿,他们本身也负有家族发展的“天职”,不扩大家族的封地地盘、民众数量、财富、国家中的权力份额,就不能保家宜室,乃至求家族永远富贵繁达。卿家族在争卿家族的发展权和发展空间,君族在争君族的对国家的支配权,这本是君族与卿家族的这种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政治模式,所注定的君与臣的竞争,这和未来的皇权时代的大臣贪污图私,还有不同。卿和国君间的竞争,属于股东间的竞争,而未来的臣子贪污受贿,在皇帝看来,则是来打工的,偷了我的公司的钱。
孔子,不过是希望君--卿--大夫--士之间,有个良好的股东治理模式,即好的等级秩序,不要恶劣竞争,以下陵上,以及像孔文子那样,卿和卿之间互相火并地掐,虽然这正是春秋后期的残酷现实。各国被打跑的国君,打跑的卿(被别的卿打跑),那好比小陨石一样,在天际乱转。
客观来讲,孔子在试图让这个变态的局面恢复既有的曾经的和谐,但他实际上在不知不觉地为整个不可收拾的贵族政治挖坟。也就是说,他培养的那一大帮徒弟,以及随后因此不断教育激发起来的平民出身的人将在战国时代,受了知识的武装,获得了力量,于是起来,整个把贵族政治掩埋,没有恢复孔子理想和期望的从前的好秩序,而是干脆全部灭绝,形成的是皇权及皇权治理下的平民官僚治国的,类似秦汉的模式--而战国正是这一过度时期。
孔子首开办私学的风气,让知识走向平民,是推动这一社会架构变化的一个驱动力吧,不然,这个已经无法救治的贵族政治体系,也确实不知该如何收场了。当然,这不是孔子的初衷。而孔子后进的儒者,则顺应皇权+平民官僚的治理模式,把孔老师的学说,做了改变,无限加强其崇君的成分,把孔子的追求等级秩序和谐,变成追求君主集权下的君对臣的绝对权威(所谓“君臣大义”),把孔子为实现其目的而强调的两个手段--仁和礼,变成了适用追求君主集权政治下的等级秩序的忠和礼。这种变化,也是必然,如果贵族政治必须终止和葬送的话。不可能想象和指望,孔子所希望恢复良好的贵族政治都结束了,孔子的学说还百分百纯净原版地传用下去。
不说这么多了,孔子最终在鲁国也没有再被季肥授予官职,孔子本人也不去求再出仕。
孔子于是开始专心治学和招生,他帮着鲁国乐师,把鲁国已经搞得错误百端的乐,给恢复了正确,各种篇章在什么时候和场合下该怎么演,都各得其所。那时的《诗》有三千多篇,孔子进行筛选,把主题思想有助于礼义的给保留下来,删减成三百零五篇,以为《诗经》。所以这些诗,也都体现了政治之道,后代儒者就来回揣摩,大着胆子胡乱解释这些诗的各自的寓意,简直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并且是朝着有利于君主专制的方向去解释。
孔子晚年又喜欢研究《易经》,说:“假如我不是这么老,能再有几年时间,我一定把《易》搞得通熟了啊。”--也好在他没有搞《易经》,不然,又被他给删改了。
孔子拿着《诗经》《尚书》礼乐的书,来教新招来的大批学生,弟子数量达到三千人。(从前周游时候跟班的弟子,不过几十人。按孔子评价,早年的学生比现在扩招后的,素质高得多。这三千学生中,《诗经》《尚书》等六门功课都是A的,有七十二人。)
孔子回到鲁国后八年,到了鲁哀公十四年,鲁国君臣出去狩猎,叔孙家的掌门人也驾着战车,他车上的保镖打到了一头野兽,很奇怪,谁都不认识。众人以为不祥。就扛来问孔子。孔子看了,脸色就变了,说:“这是麒麟啊。”孔子哀叹道:“我的道,已经穷啦!”(走入绝境啦。)
麒麟本是太平之兽,类似圣人的东西,现在被打死了,这是上天告诉孔子,孔子这个不合时宜的人,也性命将终啦。麒麟被世人糊里糊涂地打死,死了也不知这是什么,孔子也在这个不能接受和行其道的世界,要步入终结了,被世人糊里糊涂地绝弃了。
孔子抓紧时间,开始写一本带有“诽谤”性质的书--以前一直活着,不敢写,现在知道要死了,谁也管不了我了,也惩罚不了我了,于是开始说真话了。他把鲁国史官手上的史料,给拿来,按照自己的意愿,体现着自己的学说理想,进行整理增删,从春秋初期的鲁隐公,写到鲁哀公十四年,合计十二届国君,记录了鲁国以及同时国际列国大事,文辞简单但是含义广博,比如吴国楚国的国君自称为王,他在书中却贬之称为“子”(为了维护周王以下的等级秩序,诸侯如何可称王),践土之盟晋文公实际上是召周天子来开会,但是他写成“天王狩于河阳”(还是维护周王的等级秩序),类似这类的东西来规矩当世。里面含了类似这样的种种贬损之意,等待后世有他所希望的真的有德能的贵族之王,发掘出这些意思,来行之于世。这就是《春秋》一书。《春秋》一书中体现的这些意思,一旦显露出来,则天下的乱臣贼子,就可以惧怕之。总之,还是为等级秩序立法,在书中追求这样的秩序。现实中的秩序已经不可改变,就在书中把违背这一秩序的种种人和事,大骂暗骂一通。以惧乱臣贼子。
孔子因此说道:“后代赞同我孔丘的人,是根据《春秋》;后代有罪责我孔丘的人,也是因为《春秋》。”
这意思大约是说,如果后代真有德有能的人,恢复了王--诸侯--卿--大夫的从前的良好秩序,那一定会因看了《春秋》这书,赞赏我,感谢我,认可我。如果后代越来越坏,类似陈蔡卿大夫的那帮乱臣图私的大夫们更是窃据了国器,乱得不可开交,他们变成了国家和社会的主宰者,这些乱序僭位的人成了主宰者,他们看了我这《春秋》,一定会把我骂为坏蛋和罪人和丑类的。未来的社会好,我的书和我得到大家的推崇,未来社会遭,我的书就是谤书和异端,被未来社会掌权者的舆论所口诛笔伐。
然而事实上,未来皆不是上述两种走向,既没有恢复前者那么好,也没有变成后者那么糟。后世变成了皇权专制,不再重复,《春秋》则通过后代儒家按照皇权专制的胃口来重新解释,解释这本言辞简约(倒霉就倒霉在简约上了,孔子的各种讥贬都说了很隐晦)的书,以达到新社会秩序的要求。孔子还是因此书得到了巨大荣誉和推崇,但实际上这已经却不是他的书了。
次年,在卫国给孔悝做家臣的子路,因卫国爆发君位之争引发的卿族内讧,为了帮着主子孔悝,竟然被敌对派杀死了。孔子知道了,大病不起,期间勉强起来,拄着仗出门溜达,对来看望他的子贡说:“泰山要崩坏了吗,梁柱要摧折了吗?哲人要萎谢了吗?”然后泪下。
七天后,孔子死去。
时年孔子七十三岁。
弟子们把孔子安葬,都穿了三年的孝服,然后方才各自诀别离去。唯独子赣在坟旁盖了草庐,又住了三年,方才离去。后来鲁国世代祭祀孔子,而儒者也在孔子的坟旁演习礼仪。孔子的坟很大,有一顷地。他的故居则改为祭祀他的庙,至今到汉代二百年祭祀不绝。我们高皇帝刘邦(虽然从前不识字,革命后才开始学)每次经过鲁国,都亲自以太牢去祭祀。汉各诸侯过的卿相来鲁国出差,都先来拜谒孔坟孔庙,然后才办事。
太史公曰:《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意思是,对于高山,虽不能至,但是心向往之。我读孔子的书,就想见他的为人。我也去了鲁国,看了孔子的庙堂和车服礼器,以及诸儒生按时在他家里演习礼仪,我徘徊很久不能离去。天下的君王贤人多了,荣于一时,死了也就没了。孔子布衣出身,传了十几代,现在的学者还是宗他为师。从天子到王侯,中国谈六经的都折中依据于孔子,可谓至圣啊。
笔者案:孔子的思想主张和学说,其实并没有原版地行于后世,这个,我文中已经逐次提到了,把助其等级秩序和谐的仁和礼,变成了皇权集权统治秩序下所需要的忠和礼。所以,孔子的仁,在后代王朝,也只是肤浅简单地提提,乃至今人已不知仁是何义。后来干脆被佛家的善所取代,虽然与孔子的仁并不意义全合。
至于孔子的礼,倒是传了下去,就如司马迁也看到的,但是这种礼,也只限于礼仪形式上的,而孔子说的礼,除了形式上的,还包括为了维护等级秩序的和谐的很多传统制度。但是这些制度部分,被皇权时代的法填充了其位置,也不复如前那样。
孔子的学说被后代变化,轻重点和着眼点和内容和形式都发生了变化,而且是持续的变化,但无论怎么变化,他们都说这是孔子的原意,是孔子的要求和主张,所以,不变的,乃至日益加强的,是君臣士大夫对孔子的推崇。
孔子终于成了古代皇帝喜欢的思想界大牌明星,虽然后代帝王眼里的孔子怕是孔子自己也不认识了。不但历代皇帝们都要两跪三叩行礼于孔夫子的庙前,连为“匪”的我国历代农民造反派英雄,也是一定要尊孔的--譬如李自成、张献忠、黄巢,或者异族的拓跋圭、忽必烈、石勒、康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