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理由实在奇怪。后代有人谈论过类似的话题,对于功臣应该封给他封邑,叫他享福,而不是以大官作为对他的奖赏。因为善于打仗的功臣,未必能胜任大官的职事。同时这里也涉及一个绩效考核的问题,考核既要考人的功绩,也要考人的能力,单有业绩而提拔,就会出现俗话说的:“少了一个优秀的经理,多了一个不称职的领导。”
蒍吕臣气囊囊地走了,回家和其他姓蒍的人一起密切盯着子玉,编他的坏话流言去了。
从前,晋献公有太子申生、二儿子重耳、三公子夷吾等孩子。但晋献公宠爱骊姬,把骊姬生的小儿子奚齐立为了国家接班人,而把原来的太子申生杀了。二儿子重耳、三儿子夷吾,也在骊姬的诬告下,逃奔它国。
重耳逃到蒲城,晋献公派人来讨伐蒲城,重耳从蒲城逃出国,又跑到了翟国。他的跟班里边,有狐偃、赵衰、颠颉、魏仇、胥臣等人,都追随他。
翟国是狄人的国度,狄人外出进伐赤狄,抢来两个女孩,分别叫叔隗、季隗,送给重耳。重耳就娶了季隗,赵衰娶了叔隗。
晋献公死后,大臣里克杀了奚齐,重耳不愿意趁乱回国,而流亡在梁国的三公子夷吾则积极请求秦穆公发兵帮他回国。于是,在秦穆公的兵车护送和齐桓公的护送下,回国继位,是为晋惠公,随即他又不感谢大恩人秦国,也不给秦国救济粮,于是秦穆公伐晋,在韩原大败晋军,还俘虏了晋惠公,随后放回,以太子圉入秦为人治。
晋惠公在韩原大战败后,觉得国内政治不稳,怕重耳在翟国趁机杀回来抢位子,于是有攻翟杀重耳的意向。于是,韩原大战次年,重耳就打算离开翟国,向东跑去齐国。临走,他对自己的媳妇季隗说:“你在这儿等我二十五年啊,然后我还不回来,你就改嫁。”
季隗说:“我今年就二十五了,再过二十五年,我再改嫁,我那时都该就木了(行将就木成语),我还嫁什么啊。所以,我就干脆等你,也别说别的了。”
于是重耳一共在翟国待了十二年,离开了翟国,带着跟班,向东去了齐国。
半路经过卫国,河南北部,卫文公不接待重耳,觉得他不过是个一般的流亡公子而已,重耳只得灰溜溜地绕城而过。
继续向东,到了齐国后,齐桓公送了一个宗室女孩,给重耳当妻子,叫作齐姜。又送给他二十辆马车。重耳很喜欢齐国这里的天堂生活,再也不想离开了。
重耳在齐国待了两年,齐桓公就死去了。如今国际形势风云变幻,一些才高足捷的人才,大可乘机有所作为,重耳的跟班狐偃等人,就劝重耳离开齐国,回去做一番事业。重耳说:“局势正在变好,宋襄公不是已经发兵护送公子昭就位了嘛,齐国这儿不也就安定了吗,齐国这里不很适合人类生存吗?而且我已经有二十辆大马车和一个媳妇了。我就这么一直到老死,不是很好吗?”
于是,又呆了四年,一直拖到了去年,去年泓水之战,宋襄公又败给了楚成王。到了今年,重耳的跟班狐偃赵衰等人,待在这个齐桓公死后的不复为霸的国家,什么都干不了,死活要离开这里。
于是,狐偃、赵衰叫齐其他几个跟班,到城外一片没人的老桑林下,商量逼重耳离开齐国的办法。狐偃说:“当初我们不辞千辛万苦追随公子,先去了翟国,但是怕翟国离晋国近,不安全,所以又跑到齐国,可是我们的目的不是一辈子在外边漂泊啊。我们还是希望回国能作个官什么的啊。现在公子被他夫人齐姜迷住了,再没心思想着回去干一番事业了。”
赵衰说:“我们豁出命去也要带公子离开。明日,我们骗公子出外打猎,趁机行事,把帮主绑架离开齐国。”
商议布置完,众人全部走散。可是,头顶的桑枝上有几个女子正在采桑,偷听了他们全部的对话。这几个女子无意之间发现了这个阴谋之后,赶紧飞报给齐姜夫人(从前齐桓公嫁给重耳的宗女)。
齐姜夫人却把这些采桑奴婢诳进一个小黑屋,一声令下,全部把她们灭了口。然后齐姜召见狐偃、赵衰,狐偃、赵衰还不肯承认呢,装糊涂,齐姜说:“两位的用意和计划我全都知道了,其实我何尝不想我夫君建功树业呢。”
狐、赵两人这才没话说了,一切听夫人吩咐吧。
当晚,齐姜夫人在饭桌上对重耳说:“夫君应该有四方之志,回国做一番事业。”
重耳使劲地摇脑袋:“不,不是那回事儿,我都这么老了,还能去哪儿?”(这是实话。)
齐姜夫人一看没办法了,于是就拼命给重耳灌酒。
重耳被灌醉之后,狐、赵二人准备小车,用皮裘裹了重耳,让魏仇、颠颉抬出去,一行人乘夜色赶着马车就跑。这样一直跑出了临淄,离开了流亡七年的齐国。
众人向东南到了曹国,得到曹共公接待。
但是曹共公为人不正经,对人体艺术兴趣有加,而重耳刚好是个难得的人体模特。重耳是“骈肋”,就是肋条呈一块板状。然而肋条是不能结成一块板的,那样肋间肌就无法工作了。最多是各根肋骨末端,与胸前正中的胸骨结合处,粘连汇合成一体,呈板状,但肋骨外侧大部,依旧是分列的。
曹共公为满足人体审美的需求,就趁着重耳在传舍洗澡,领着爱妾、侍女一群人,借故撩起门帘子钻进来,嘻嘻哈哈地凑近了观看。
轻佻庸俗的曹共公发现,重耳的肋条真的好像一块板子啊。于是他乐了,在怒目而视的重耳面前,大笑了两声,带着人出去了。
重耳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暗暗发誓未来要报复曹国。
曹国大夫僖负羁的夫人慧眼善于识人,他对老公说:“我看晋公子重耳的这帮跟班,有好几个,足具国相之姿。将来他们如果当了国相,势必请重耳回国。重耳回国登基,一定会报复曹国。你赶紧预作准备吧。”意思是私下讨好下重耳。
僖负羁于是按老婆的教导,带着一盘子好吃的,去看望重耳,并且点心下边还藏了宝玉(最保值,类似钻石)。重耳吃了点心,抹抹嘴儿,把不能吃的玉壁还给了僖负羁。然后匆匆地离开了他所厌恶的曹国。
又向西南走了一百多里,来到中原东部的宋国。这时是今年年初,宋襄公还没有死呢。他的主力刚刚在去年“泓水之战”上丧失殆尽,自己大腿上还挨了一箭。宋襄公听说重耳来了,于是也赠给重耳二十辆马车。他觉得如果重耳未来能成大事,会出于感谢,回报我们宋国的。
宋国司马公孙固前来通知狐偃说:“我们宋国新败,没有什么力量干预别国内政了,也帮不到公子了。”狐偃把这话转告给了重耳,重耳看宋国上下一片绝望的情绪,心想这里也不是能帮我干成大事的,只好带着跟班,一边为宋襄公叹息着,一边再次开拔离开了——驾着二十一辆大马车。(不久一两个月后,到了五月,宋襄公因为腿伤而死。)
重耳从宋国向东,就到了中原河南中部的郑国。郑文公最近拼命给楚成王抛媚眼,几次去朝拜楚国。傍上了楚国之后的郑文公觉得根本没必要搭理这个国际流浪汉重耳,于是不肯设礼招待重耳。
他的大臣叔詹进谏:“我听说,上天为其开路的人,人是不可违逆他的。晋公子重耳有三个方面,显出了他是上天所眷顾的,国君最好还是礼遇他吧。”
郑文公说:“哪三个方面啊?”
叔詹说:“第一,他母亲大狐是狄国人,跟他爸爸一样都是姬姓,按理同姓不婚,婚了的话,生孩子就夭折,可是重耳已经60多岁啦;第二,上天一直给晋国灾难,就等着重耳回去救大伙呢;第三,他的跟班都很有能力,这帮人能够死心塌地跟着他,可见他不是凡人。”
郑文公不听。
郑文公不听也有道理,因为叔詹并没有直接拿出重耳本人有才能的例证。重耳在翟国呆了十二年,未闻有何作为,在齐国合计七年,齐桓公虽然给了他一个媳妇和二十辆马车,但没有授予他官职,新君齐孝公也没有任用他。总之,重耳到如今这个年纪都平淡无闻,没有建树,郑文公没有理由要重视和善待他。
重耳这帮人,见郑国不招待自己,只好忍气吞声,向南方楚国进发——河南西南部和湖北地区。楚成王刚刚战胜宋国于泓水,郑国等国家已经开始倒向楚国,楚国正有霸有中原的势头。
(附带说一句,如果将来大家去讨饭,需要经常徒步行走,一定要挑坏路走。坏路高低不平,相当于给脚按摩,肌肉得到轮休,走得不累。而平坦的路,脚掌与地面接触的受力点始终不变,骨筋和肌肉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很容易疼痛和疲劳。所以要走高低起伏的路,这是乞丐大哥告诉我的。)
楚成王见到重耳,非常欣赏,按接待国君的规格招待重耳,一顿饭献七次大菜(七牢),这是把重耳当国君对待了,但是重耳也没有拒绝。
吃差不多了,楚成王问他:“公子要是回到晋国,做了国君,将来怎么报答我呢?”
重耳很有破落户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性格,落难之中还摆英雄谱,他说:“子女玉帛,您楚国都有,羽毛齿革,是您云梦的特产,您不要了的东西,拣到我们晋国还都是宝贝,我能有什么好东西给您?”
楚成王有点不自在,追问:“虽然如此,到底有什么可以报偿我的?”
重耳可能喝多了酒,说:“以大王的威灵(发兵助我回国),我如果得以返回晋国当国君,未来,不得不跟您发生战事,与您相遇于中原,我愿意退避三舍(三十里为一舍),以让大王。”
这算什么报偿啊。还好啦,以后我不会打死你啦!
楚国的令尹子玉(成得臣)听了大怒,宴罢就对楚成王说:“重耳语出不逊,将来忘恩负义,不如趁早杀了他,至少把他的大跟班狐偃扣下,以免未来害到楚国。”
楚成王说:“重耳身处困乏却不谄媚,一帮跟班也都是国家宝器,忠诚且有能力,这是上天在保佑他。天将兴之,谁能废之,寡人不敢违天啊!”
令尹子玉说:“如果不杀重耳,送他回国,未来必然令我们楚师忧惧。”
楚成王说:“不可。楚师如果忧惧,那是因为我的德不够好,我的德不够,杀重耳管什么用。上天若保佑楚国,谁能惧吓得了我们,若不佑楚国,即便杀了重耳,晋国国内就不会再有明君吗?”
于是,重耳继续待在楚国,楚成王善待之。随即,楚成王派人,护送重耳等一行人西北上,去了秦国。
秦穆公跟重耳相见甚欢。秦穆公的媳妇穆姬,是原太子申生的姐姐,也算是重耳同父异母的姐姐。秦穆公算是重耳的妻弟。如今晋国的国君晋怀公,就是从前的太子圉,是从秦国逃跑回去继位的,秦穆公当然不满意于晋怀公。他想护送重耳回国,夺了晋怀公的位子。
秦穆公当即把自己的一个闺女,嫁给重耳,同时陪了四个宗女做陪嫁的妾。重耳流浪一路,成就一无所有,媳妇娶了七八个。
这一日,秦穆公邀请重耳赴宴。重耳得到邀请,一看是这么重大的宴会,心想肯定要赋诗的。当时贵族们在外交场合吃喝时,有些想法不是直白地说,而要赋诗,也就是念一段《诗经》,用其中不同的篇章来表情达意,发表政见。这就是孔子说的“《诗》可以言志”——借《诗经》的句子表达主张。这就需要文化水平。
于是重耳说:“我文化水平不高,请狐偃跟我去应酬一下吧。”
狐偃说:“对不起啊,我也不行。赵衰的文化水平可以。”
于是让赵衰跟着去。
宴饮开始,酒过几杯之后,秦穆公清了清嗓子,赋了一首《诗经》里的《采菽》。赋是介于朗诵和唱戏之间的长腔。秦穆公赋的这首诗歌的句子,描写了采摘大豆的情景,暗示重耳,自己乐于给予。
重耳瞪着半天眼,没懂。赵衰在旁边告诉说:“您赋一首《黍苗》吧。”
重耳赋了一首《诗经》小雅里的《黍苗》,通过这首诗,把自己比喻成小禾苗,等待秦国的甘霖来滋润。
重耳赋得糊里糊涂,但秦穆公明白诗中寓意。他又赋了一首小雅里的《鸠飞》,描写的是小鸠抖着小翅膀在天上飞鸣,叫得非常凄凉,说有一个人心里怀念着另外两个人,经常整夜睡不着觉。意思是秦穆公想着自己已死的夫人穆姬,惦记着穆姬的弟弟重耳,经常夜不成寐。这就暗示承诺重耳,愿意责无旁贷地帮助他。
既然秦国已经表态了,赵衰感激地说:“请重耳拜赐。”
重耳于是下堂,去给秦穆公拜了一下。具体就是双手叠合俯地,以左手压右手背,然后以脑门触手背。下堂去拜,叫降拜,是显得非常尊重对方的。
秦穆公降一级台阶站立,表示不敢承受。
秦国通过这一系列赋诗,表达和明确了助重耳回国夺位的意愿。
鲁僖公二十四年(公元前636年)
春天,秦穆公带着兵车,武装纳晋公子重耳回国。秦军渡过黄河,溯汾河东北跃进一百多里,包围了晋国在山西西南角的令狐邑。
晋怀公(晋惠公的儿子太子圉)派吕饴甥、郤芮带兵前去令狐抵抗秦军。秦公子絷以特使身份来到晋军,会见了他俩,晓以利害。俩人决定投降,和秦军签订投降协约。重耳入令狐邑。
五天以后,重耳率军继续北上,逆汾河进入曲沃,再一天后,进驻都城绛城(今绛县),朝拜了先祖晋武公的庙,正式即位晋国国君,称为晋文公。
晋怀公看到大势已去,匆匆逃到高梁,被晋文公派人追杀了。
晋怀公的失败,在于外无秦国支持,内无大家族支持——他离开晋国太久,故内无大家族支持,又不告而别地逃跑离开秦国,就也失去秦国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当初他就不应该跑回来争君位,君子贵有自知之明。
晋惠公为政十四年,到儿子晋怀公一年就结束了,被重耳夺了位,关键在于晋惠公选择太子圉接班,属于失策。太子圉长期在国外,于国内没有根基,他不该立太子圉。这样的国君,是很难守住君位的。如果他立一个长期在国内,被他扶植起来的公子,则秦国也不能起心(即便起心,也会被晋军战败),重耳这个流浪汉,也就要终老流浪于国外了。
晋怀公被戮了脑袋,从前他的臣子吕饴甥、郤芮,也是晋惠公从前的重臣,越想越害怕,虽然已经盟誓投降,但还是狗急跳墙,想阴谋叛乱。宦官寺人披听说了这个消息,就去见重耳。
晋文公重耳不愿意见,派人出去责备寺人披说:“当年你奉先君命令到蒲城追杀我,斩断了我的衣袖,这衣服我现在还留着呢。后来我在翟国避难,你又来刺杀我。第一次,先君是命你两天内到达蒲城去杀我,你假积极一天就到了,第二次是惠公命你三天到达翟国,你两天就到了,你催死啊!还不快给我走!”
寺人披在外面答说:“请你禀告主公,我是一刀锯之余人(阉人),只知道忠于主子。到蒲城,是奉献公之命;到翟,是接惠公所差。所谓桀犬吠舜,吠非其主(不怪我,我只是条狗)。难道您取得君位之后,就没有蒲城、翟国这样需要追杀的敌人了吗?管仲替公子纠射杀齐桓公,射中他的腰带扣,桓公不记一箭之仇,重用管仲,建立霸业。我斩断了您的袖子,还没有射腰带扣来得更致命呢。如果您不想行齐桓公之道,我自会离开,而且那要走的人还多得很呢,岂只是我。”
晋文公听了仆人的传告,而且觉得最后一句话里有话,就请寺人披进来说话。寺人披进了大堂,把吕饴甥、郤芮的造反密谋说给了文公。
晋文公重耳大吃一惊,知道吕、郤二人党羽众多,在晋国根深势大,而自己在晋国其实是外来户,于是微服逃跑,一口气儿奔回秦国。
这时,吕饴甥、郤芮果然作乱,火烧公宫,但是没有寻到晋文公。
随即,秦穆公引诱二人来秦国访问,然后就地把二人正了法。
秦穆公又派出三千士兵,再次护送晋文公回国,并且留下这三千兵,保护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