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整个赤北空山笼罩在雪白的雾汽中。要强调一点,它不是霾,天地凝结而成的正气。看得见抓不住,与人心相似,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悬浮物。有时浮在半山腰,有时沉在峡谷底,有时三三两两停留在麦田中,十分壮观。只要太阳一升起来,有了光明,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出雾散,幺女儿早该出现在金家院子里。窃听器从早等到晚,从十一月一号等到十一月五号,金冬始终没有露面。赵桂芝盼着她,哥哥嫂嫂想着她,打电话问又觉得不妥。难道她不照顾母亲就没有人照顾母亲了吗?
老人脸上写着金冬二字。
在监听器里,我找到了赵桂芝想念金冬的内容,就念给大家听:“金冬咋还不回来呢?难道把我忘了么?唉,活着不来见,以后想见也见不到了。”
她看了看大儿子金建国,话里有话的说道:
“我觉得这身体硬邦邦的,全身发冷。”
金建国赶紧站起来,从床头取下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赵桂芝板着脸,摆动身子,说道:
“我不要。披在身上老沉,心里还是冷。”
金建国把衣服拿在手里,静静地站在老人旁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央求道:
“娘,您上床坐或许舒服点。”
说完,金建国转身把衣服挂回原处,准备扶母亲上床坐着。这时金国泰走进来,老人头也不抬就问道:“国泰,张英还没收拾好厨房?你也不帮她一把?赶紧去看看。”没等金国泰回话,板着脸又说:“你就是不知道心疼人。”
前面说过,对病人最大的安慰就是顺从,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多一句话都是伤害。尽管金国泰两鬓斑白,尽管金国泰已经坐在椅子上,还不得不站起来接受母命。
“我这就去。”金国泰一边说,一边退出门。
金建国挨着母亲坐在沙发上,轻轻问道:“娘,您是想金冬吧?”
一语道破机关。
老人再也坐不住了,挣扎着要站起来,金建国赶紧掺扶。老人坐进床上,把脸朝北面,不看金建国,独自生闷气。这时,金国泰夫妇推门进来,先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大哥,觉得气氛不对,又不知说什么好,就心疼的站在老人旁边。金建国朝他们摆了摆手,意思不要说话。三人退到沙发边,金建国轻声对他们说道:
“娘想金冬了。”
张英轻声问道:
“要不要电话给金冬?”
兄弟二人不说话,张英恍然道:
“母亲久病不好,他们不打电话回来,我们最好不打电话给他们。尤其夜深人静,要吓破胆?”
金国泰看了看大哥,问这个电话还要不要打。金建国顺着二弟的视线望向母亲。母亲还是那么静静的躺着,一只手露在外面,他赶忙走过去,轻轻抬起来,放进被窝里,又拉了拉被子盖严实,静静地看着她。
金建国知道,这个点母亲不会睡,但她故意闭上了伤心的眼睛,是他们催金冬回来,她想她了。金建国关上台灯,屋内光线略微暗淡些,心情也就沉重很多,坐在二弟身边,轻轻说道:“明早再给幺妹打电话。”
老人不发话,谁也不肯离开,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刚过二十三点,院外突然传来汽车声。老人如惊梦坐起来了,看着窗外灯光,好像在示意他们,金冬回来了,快去迎接。金建国,金国泰,张英,心领神会的站起来,惊喜地往院里走,刚到门口,金建国回头看着金国泰,金国泰回头看着张英,张英看着兄弟二人好像明白了什么,回头看着母亲,情不自禁走了过去。金国泰低声说道:
“你留在屋里看娘。她要是下床摔了咋办?”
张英坐在床沿上,金国泰才把门关上。开院门的声音传进赵桂芝的耳朵里,叫大哥二哥的声音传进赵桂芝的耳朵里,汽车远去的声音传进赵桂芝的耳朵里,关院门的声传进赵桂芝的耳朵里,脚步声越来越近,东门推开了,金冬朝老人扑过来:
“娘,”金冬一头栽在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起来,“我有事耽搁回来晚了。”
赵桂芝抚摸着金冬的头,双手颤抖的厉害,眼泪不停的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想金冬金冬回来了。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可是,从金冬哭声中隐隐约约能看到伤痛,这种伤痛已经让一个女人快要崩溃了。张英赶紧攥住金冬的一只手,提示道:“幺妹,深更半夜千万莫哭,要懂事。”
哭声变成抽泣,渐渐停止,金冬直起腰,猛地转过身,紧紧抱着张英的脖子,忍不住又哭起来。张英拍拍金冬肩膀,压低声说道:“幺妹,母亲久病不愈,你这一哭还不惊动街坊邻居?”
哭泣立马止住了。
老人这才察觉怀里空空地。缓过神,便唤金冬:
“孩子,过来,让娘看看。”
金冬握住母亲一只手,亲亲腻腻,说不完的母子情。
金建国,金国泰两个大男人看着女人哭,就站在沙发旁一声不吭,满眼泪光。
“金冬,凤溪安怎么没有回来?”
“娘,-----”
金冬捂住嘴,又伤心起来。金建国金国泰走上前,他们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咋的啦?出什么事了吗?”
“说他把生产队卖矿的钱贪污了。”
棱镜门吕大头窃听器高兴的说道:
“久走夜路早晚会碰到鬼。好,好,好,就要这么干,气死老家伙。”
“他一个小小文书作得了主么?钱也不经他的手呀。”
吕大头窃听器急忙回道:
“什么不可能?大家一起贪,他不就进去了么。狗屁大的官欺负老百姓,天大的官污蔑大规模杀伤武器,制造大量难民。”
吕大头窃听器无礼插嘴,气得赵桂芝肚子都要爆炸了。她说:“我早就说过,金家后人只许经商不许当官,你们咋就不执行呢?”
金建国和金国泰走到金冬面前,想进一步了解情况。赵桂芝接着问道:
“凤溪安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他托人给我稍回两封信,一封是给大哥的。”
金冬一边说,一边从大衣兜里摸出一封信交给金建国。
吕大头窃听器鼓起水牛眼睛,聚精会神看着金建国手里的信。
金建国点燃台灯,戴上眼镜,读完信,原封折好,刚要装进信封里,赵桂芝大声问道:
“这都不是外人,能读给我听吗?”
吕大头窃听器躲在黑暗处,偷偷地笑了:“又逮住一个重要的信息,传回智库,奖金又到手了。”
不管信里说了什么,只要赵桂芝有这么个要求,金建国必须照办。一,她是长辈;二,她是病人;三,她有权知道女婿下落。金建国视力不好,就叫二弟代劳读封信。由于多方原因,锚铁只能译个大概。内容如下:
“大哥,我不能随金冬回赤北空山照顾母亲,真是对不起了!我不能告诉您为什么,也不能告诉您我在什么地方;但是,请您们相信我,我是清白的。作为金家女婿,在母亲年老生病的时候,我没有按时回来侍奉老人,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在这里,我给母亲说声‘对不起’,我给母亲跪下磕三个头,望母亲原谅我,-----。”
金国泰读到此,金冬噗咚一声跪在母亲床前,伤心的说道:
“娘,您就原谅凤溪安吧,我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哪里呢。”
张英从背后搂住幺妹的腰,把她拖到沙发上坐稳。大哥金建国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
“你五哥回郸城去了,我叫他了解情况便是。”
“金冬,你明早就给我回。男人有难,你要陪着他,你要想办法搭救他,你跑来照顾我算咋回事呢?我又不跟你过一辈子!”
“娘,让我把信读完吧。”
“不要读了,赶忙想办法营救凤溪安。”
站在一边的张英也是急了,顺口问道:
“娘,您说这咋营救嘛?”
吕大头窃听器自以为高明,胸有成竹的说道:
“我可以为你们空投枪支弹药,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空投隐形轰炸机,附带人权。”
赵桂芝火冒三丈,指着该死的棱镜门吕大头窃听器骂道:
“你一张嘴就不着调。不是幸灾乐祸,就是火上浇油,既然大家称你为门,你就该担起做门板的责任和义务——让痛苦的人走出来,让幸福的人走进去。这才是棱镜门,这才是吕大头窃听器——人在做天在看。”
听得赵桂芝的话,棱镜门窃听器羞愧的退出去了。屋子里立马安静得恐怖。他们望着自言自语的老人,面面相觑,不知她与谁在对话,以为急糊涂了。过了一会儿,金国泰壮起胆子问道:
“娘,您跟谁说话呢?我们咋听不懂。”
赵桂芝这才缓过神,才回接张英的话。她说:“咋营救?他不是有个叔叔在首都城当官吗?”
一说到首都城,钱不完阳奉阴违的嘴脸就呈现在大家面,大家就不约而同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了。赵桂芝深吸一口气,害怕的闭上了双眼。
吕大头窃听器连忙把凤溪安的影子在赵桂芝眼前一晃,老人以为幺女婿回来了,赶紧睁开眼,一边挥手抓,一边叫道:“溪安,快过来让我看看,-----。”
“母亲走火入魔了?”他们相互望了望,传出同样讯息。
“娘,您切莫着急。”金建国打断母亲的话说道,“等国富的消息吧。”
老人脑子那里停得住,为了救女婿,她的脑子比京沪动车轮子转得还快。她说:“他不是有个表叔,有个远房姑妈,对了,他还有个堂哥,表哥,两个同学在首都城政府部门工作嘛。金冬,你现在就订票,明天天黑一定要赶到首都城找他们帮忙。”
老人转过身,望了望张英,道:“英子,把那腊肉猪腿给烧两个带上,让他们吃饱了好帮忙办事!”
这就是赤北空山,这就是赤北空山法制,这就是赤北空山人情世故,只要遇到人事问题,首先是托亲戚朋友帮忙,而不是寻求司法保护。赤北空山政府腐败也就是因为人际关系而腐败,赤北空山人愚昧也就是因为缺少法律知识,所以越帮越忙,越托人越贪腐。
金建国压低声音说:“娘,如今的首都城政府办事找关系有点不好使,弄不好要栽跟斗。”
赵桂芝急了眼,就大声叫道:
“建国,你的意思是凤溪安没得救了么?那我养你们干啥子?连一个人都营救不出来?”
棱镜门监听器神不知鬼不觉走进来,挤眉弄眼的说道:
“老太婆,我有办法。”
“说来听听。”
“我在寻找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时候,偷偷藏了两颗云炸弹。”
“不行!你想一炮轰死所有难民么?这样做我女儿岂不要当寡妇?我当了四十多年寡妇----”
老人坐在那里哆嗦起来。
吕大头窃听器问道:“我把人权摆出来阻止怎么样?”
赵桂芝战战兢兢道:“可是,可是我说不来谎话,也说不来大话,更不会扪着良心做事。”
吕大头窃听器又问道:“把航母拉出来威慑可以吗?就是在南海示威的艘公航母要不要得?”
赵桂芝摇了摇头,表示不接受,委婉的回道:
“如果一公一母搭配出征,估计还差不多。”
“老太婆,你是高人,这个建议我立马传回智库,将来一公一母同时出征就不会闹桃色事件,你这个建议干得漂亮!对了,隐形轰炸机呢?它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你女婿接回来。”
“幼稚,这个世界就你聪明吗?你当萨德装置是吃干饭的吗?”
“老太婆,棱镜门吕大头监听器还有一高招。”
“不妨说出来听听。”
“我扔一块骨头,让狗咬狗起内讧。这样不但救得你女婿,还可以减少饭桶!棱镜门吕大头听器经常这么干。”
“你这些主意都不好使。望长城内外,那些儿女既团结,又懂兵法。你们这一招在别人面前算是毒辣,但在首都城儿女面前行不通。”
棱镜门吕大头窃听器面红耳赤看着赵桂芝,极为尴尬。过了好一阵子,他不服输的笑了笑,自以为是一高招,便沾沾自喜道:
“经济制裁呢?!”
赵桂芝摇头道:
“同志,你这些低级无趣的伎量都不好使!你赶紧回去耕田种地吧。”
金建国,金国泰,张英,金冬见母亲坐在床上又是自问自答,就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不知如何是好。以为母亲神经错乱疯了。金国泰正要出门请华晋伯伯来,金冬衣兜里响起电话铃声,这才把老人注意力转移开来。
“挂了干啥子?”赵桂芝生气的问金冬。
“10086打来的。”
“难道他知道你老公的下落?他和凤溪安是什么亲戚关系?建国,你赶紧给他回过去,只要他能帮你妹夫,就低一回头。你们咋稳起不说话呢?金冬,把手机给我,我这张老脸皮粗肉糙不怕风。给我,快给我,我来回。”
老人伸出手,要金冬把手机给她。
“娘,这是移动公司客服电话,说我余额不足催话费。”
“我就知道帮得上忙的看不见影,帮不上忙的总是在眼前晃,这就是朋友?”
金建国站在母亲床头,金国泰站在沙发旁,张英和金冬坐在沙发上,都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转角屋里传来钟声,告诉大家已是凌晨两点,但是,大家一点睡意都没有,尤其赵桂芝,她已经忘记自己是个病人。也许是金冬治愈了她的伤口,也许是凤溪安的事麻醉了她的神经,她坐在那里不停的眨着眼睛,嘴唇抖得厉害好像有千言万语。金建国、金国泰、张英、金冬盼望太阳快快升起,只有大地一片明亮,凤溪安才会安全。
病痛折磨人,等待同样折磨人,赵桂芝被黑夜折磨得喘不过气。她憋足一口气问道:
“你们一句话不说就能救凤溪安吗?”
“娘,这不是急就能办成的事。”
“你们到底要等哪一位大神出现呢?”
张英大胆的回答道:
“首都城!”
金国泰接着张英的话说:“除此之外没有别人。”
金建国把被子往母亲脖子处拉了拉,意思是说:“母亲,您该好好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说。”他见母亲全无睡意,过了一会儿,又轻轻说道:
“娘,您一直教导我们要相信首都城,这一会儿您咋就不相信党了呢?前几天您还说首都城办事给力,对后人没后顾之忧了。现在,您女婿出了点事,您咋第一个变卦呢?
您不是找这个亲戚帮忙,就是找那个朋友说情,好像一切事都是我们说了算。事情一旦降临到自己头上,咋就不坚持原则和正义了呢?
娘,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只顾自己,首都城会给您一个说法,会给您女婿一个解释的机会;如果全赤北空山人都找人托情的话,岂不要乱了套?打虎拍苍蝇岂不功亏一篑?娘,您教导我们要相信首都城,首先您要相信首都城。
娘,您好好休息。相信首都城,相信党,您女婿一定会平安回来!”
赵桂芝努力睁圆深凹的双眼,目不转睛的看着金建国的脸,好像一时的糊涂全被赶走了。大约过了一刻钟,放心的说了一句:“明早太阳升起来,等大雾散去后,带着妹妹给爹上柱香,保佑他平安无事。”
说完,老人就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