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也就是2002年国庆节,金国富陪母亲坐在樱桃树下透气,老人突然问道:“老五,你知道吴家湾原来有多少人吗?”
“好像是一万四千多,不到五千户人家。”
“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吗?”
金国富不知道母亲后面还有什么奇怪的问题,就疑惑的望着她不回答。只见老人双目颦蹙,脸上充满可怕的雾气。在冰冷的雾气中,令人忐忑不安的乡村文化和即将荒芜的村镇像霉菌一样不知不觉地在老人的脸上滋长着。
“你二哥说现在不到一千人。”
十一字飞快说完,就带着急促不安的心情看了看金国富,将目光落在口井盖上,不可思议的又小声说道:
“杨家那么大一套院子,兴旺的时候六十多号人;如今,房前屋后都长满野草,屋顶椽木裸露,活像野狗啃过的牛肋骨。”
她抬起惊恐的眸子环视了一遍空空荡荡的院子,喘了口长气,意味深长的继续说:
“城里挤臭了,农村没了人,可惜呀,真可惜,-----。”
突然,老人停止说话,好像想起了什么,便信誓旦旦的望着金国富,努力睁圆凹进去的双眼,就像孩子不敢对视凶神恶煞之人,既紧张又着急,带着责备的口吻自言自语:
“丹江口水库的水都可以引到首都城颐和园团城湖浇灌花草,咋就没有办法把你们引到自己的土地上来生活?城里不拥挤,农村不荒芜,整个大江南北一片生机,该多美呀!”
“娘,我们这里----。”
老人打断国富的话继续说道:
“别用你大哥那套理论来开导我。
我们这里咋了?有青山绿水,有肥沃的土地,在国外就是庄园。只要按季耕种,就有吃不完的粮食。你看看城里,马路比赤北河要宽,车比蚂蚁搬家要多,太阳还没升你们就出了门,太阳翻二觉你们还没回家,这就是你们在城里追求的幸福生活吗?
不管什么时候,城里有人奋斗,农村有人耕种,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安邦治国之道。
我死了,你二哥两口子还不被他那两个孩子接进城去么?这院子,这院子不就-----。”
突然,老人喉咙里哗啦一声响,断气似的坐在那里不说话了,就像装进棺材的死人一样安静,脸色煞白,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灰蒙蒙的赤北山,露出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感情。不管金国富怎么叫喊发展经济有多么重要,如何开导老人要甩掉那些顽固不化的陋习。老人既不回头看他,也不再和他说话,而是握紧拳头,满怀心事,万分惊恐。过了好久好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死后,连二十四个抬棺材的人都凑不齐了。”
原来,老人望着荒芜的村庄在心里竭力恐吓自己?想着那笨重的棺材没人抬入墓地吗?还是杞人忧天担心自己不能与金永锋合葬?赤北空山“第一专业户”的忧思到底是什么呢?
如果病痛是折磨人的第一魔鬼,那么夜深人静便是折磨病人第二大精神厉鬼,如果拿病魔无可奈何,那么第二大精神厉鬼还是可以消灭和陪伴的。金国富为了多陪母亲说话,买来钢丝床,小心翼翼睡在东房里,时时刻刻守在母亲身边。和天上的月亮,星星,一起躺在沙发上,当老人忠实的倾听者。
“国富,睡着了吗?”
“娘,”金国富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摸着窗台去开灯,一边心疼的问,“您是不是肚子又痛了?”
“别开灯。今晚好多了,肚子不痛。你也睡下,我想和你说说话。”
金国富还是不放心的走过来,伸手去摸母亲身下的床单,看有没有湿了衣裤,然后才放心的把被褥往母亲身上捂,生怕母亲盖不严实受凉。然后就站在床头边,不厌其烦的对母亲说,“娘,我也睡不着。您要是身体允许,您慢慢说,我着呢。”
“你回去躺下。”赵桂芝命令式的说道。
对老人的安慰除了陪伴以外,还有一道良药,便是她怎么说就怎么做,顺从就是镇痛剂!据说这样能大大减轻病魔对病人的折磨。金国富坐回沙发上,并没有躺下,而是将被褥捂在身上,只露出那个精神的脑袋聆听夜的倾诉:
“儿子呀,你不自由了吧?”
“娘,守着您是我们的福气。”
“------唉,对我也何尝不是一种安慰。儿呀,你们都老大不小了,要好好照顾自己,珍惜身边的人,唯一让我牵挂放不下的就是你大哥。他身边没个女人,这老了该怎么办?------。
他这一辈子,别看一天乐呵呵的,其实心里苦呀。他有再多的话,再多的苦,可没地方诉说,只有自己消化;在你们面前,他只有坚强,哪怕眼泪涌到喉咙,哪怕委屈填满胸膛,他都要咽回去,因为他是哥哥,他是榜样。天亮了,你们仔细看看他那个喉结,是不是要比你们几兄弟的大;在我面前,他总是忙个不停,操心不止,还不是想为我减轻负担嘛,因为他是金家长子,大国大哥,责任在身。总之来讲,他就是心痛我们。现在,他不但说话细心,而且做事也很仔细,这是干什么呢?
这还不是宽慰我嘛!害怕我内疚当初没给他成一家人。
唉,当初我要是生拉活扯给他找一个女人,不由着他来,也不至于今天这个样子。都怪我当初太顾及他的感受,太信他,总认为那么优秀的男人,不可能找不到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啊。这到头来,我居然害了-----。”
在乌漆抹黑的被窝里,老人偷偷地抹了把眼泪,自认为骗过了金国富,接着前面的话继续说:
“我居然害了他。他没有后人,你们的后人就是他的后人,你们就是他老来的伴,你们的家就是他的窝,你们师兄弟,虽然做不到夫妻一样体贴,但是你们可以做到好朋友一样往来。这样不但消除他内心的孤独,还可以增加他活下去的意义。尤其在他年老的时候,像我这样躺着不能动的话,你们要多陪陪他,要多关心他,他就不会有痛苦。
这人年轻的时候,盼着过每一天,到一定岁数啦,像我这样,过一天就像过一年。我要是没有你们陪伴,早就死八百回了。你大哥无儿无女,我死不瞑目啊!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心中之苦要是有人听他诉说,那该多好啊。”
老人故意翻动身,悄无声息的把眼泪抹在被褥上,认为这个细小的动作瞒过了金国富,其实,他一切都看见了。她轻轻咳了声嗽,继续说道:
“你大哥老了,你们几个可不要孤单他,要向他疼你们一样照顾他;如果你们能回到这个院子来养老,那就再好不过了。唉,我知道不可能了,万万不可能了。我一死,你二哥二嫂就要走,你们都要走------。
国富,你大哥翻年就是古稀之人,膝下无儿无女,他跟谁走?他忙活一辈子,首都城没有家,申城没有家,深圳没有他的家,他该去哪里?这个家因为有你们我才有梦,对你大哥而言------,让他守在这里?------,谁收留我建国?------。”
老人一边吃力的翻身,一边趁此把眼泪摸在被褥上,坚信金国富不会察觉。她叹了口长气,脸朝北墙,也就是背对金国富,轻轻的说,有的字句模糊不清,就像秋雨打在竹叶上,沙沙声穿透厚实而寒冷的黑夜,既悲凉,又空寂,无边无际幽伤。
“当初,我要是把丘西给他送到深圳,一个有了爹,一个有了子,两全其美啊。可是,我有私心,一担心你三哥出事,二担心丘西人大有自尊,三担心你大哥心中还爱着那个女人,才把丘西派到国平身边,成为我的窃听器。
没想到,没想到啊,居然有人管制贪官污吏,致使大好河山一片生机。人心归善,生活太平,一切的一切回复良好。早知这样,何必当初-----,是我杞人忧天呀,是我忧思过滤了,多此一举,多此一举,-----。
丘西,你要是和大伯在一起,这些年该有感情了吧?在我有生之年,你们也许成为一对把酒言欢的父子;建国,你要是丘西在一起,这些年,你一定有办法让他成一个家,你老了就可以去深圳住。
一个有父亲,一个有儿子,有一个家多么温暖!
然而现在,我该怎么办?
一个没有家,一个没有孩子,这两个异姓男人成为一对父子,哪怕成为一对好朋友,该多好呀。当初,谁让我神经错乱?谁让我作出这个错误的决定?
高级干部?牛水灵、童大锤、楼山木、江月露、还是棱镜门吕大头窃听器呢?是他们迷糊了我的心智,是他们搅乱了我的思维,才导致这两个男人没有家。
建国,你有今天,都是我的错,要怨恨就怨恨娘吧;丘西,你还年轻,记住他的话‘清华北大不如蛋大’你有明天,奶奶为你自豪------。”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