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该金春和水思根夫妇回赤北空山照顾老人。水思根的母亲秦氏吵着嚷着也要回赤北空山来,她要回来瞧瞧亲家母。
秦氏不知道自己出生年月,也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岁数。曾经的苦难生活把记忆给她抹去了,把背脊压弯了。她的身体像一把角尺,赤北空山称为“弯弯”,医学术语叫“佝偻病”。她的眼睛和耳朵都不好使,满头白发下那张沧桑的脸时不时挣扎着仰望人们的面孔,如同仰望星空。秦氏一年到头没吃过药,每顿要吃一大碗饭,自从到了大城市,她再也看不见听不见这个世界了,成为水泥墙铁笼里的一只老鸟。
眼瞎耳聋之人,用心感知周围的一切,像蛇捕获猎物那样,四处探头张望。赤北空山到深圳有几千里路,秦氏是怎么知道赵桂芝住进医院?而且还知道赵桂芝生的是大病?这一病亲家母的生命就完完了,恐怕再也感觉不到她的温度了。
秦氏坐在椅子上发抖。我找遍窃听器每一角落,想翻出是谁把这一消息走漏给秦氏的,为什么要告诉她,告诉她的目的何在,可是,我在窃听器里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这我让我十分恼火,难道秦氏本身就是一台窃听器吗?
“狗娃子,”秦氏叫水思根的乳名,然后坚定不移的说道,“你们回赤北空山,必须把我带上!”
“娘,这么远的路,您回去干啥?”水思根和金春在心里不约而同问道。
但是,秦氏用心听见了孩子们问话,她不快不慢,用极其伤感的语气说,“你们去看她是应该的。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她的女婿,但是我也必须去,因为我是她亲家。”
“终归还是太远。”
秦氏坐在沙发上,仰望着儿子和儿媳妇,从深凹的眼底突然渗出泪水,宛如石头缝隙渗出水来。因为她听不见别人说话,也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就开足了嗓门,大声喊道:“有多远?她就站在我面前嘛!无论如何要把我带上,我要去看她一眼,我们有我们要说的话。”
“娘,”水思根对母亲说,“赤北空山出门就是山路,现在是雨季,恐怕不------。”
秦氏还没等水思根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大声吼起来:“我可以爬嘛!”
然后,她极快地从沙发上滑下来,双膝跪在地上,两手支撑上身,像孩子追赶母亲一样往前爬,不时抬头往前望,就像虔诚的人仰望菩萨一样。水思根跑过来,碰的一声跪在地上,把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眼泪落在母亲肩头,金春也跪在地上,抱着秦氏和水思根的肩膀,哭着说:“娘,我们一起回赤北空山。”
一位走出赤北空山的老人不会说漂亮的话,也不知道如何教育孩子,更不晓得怎么迎合一个人开心。但是,她用最原始的、最简单的、最实实在在的行动告诉孩子们:“做人凭的就是一颗良心”。
善良的母亲把女儿嫁给一个眼瞎耳聋的女人做儿媳妇,这个儿媳在眼瞎耳聋的婆婆面前恭恭敬敬,感动了眼瞎耳聋的上苍。现在儿媳的娘、儿子的岳母、秦氏的亲家生病要死了,作为享受她女儿幸福生活的老太婆,为什么不回去看看那个会生善良女人的女人呢?对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说说感激的话!
当面为他祈祷。
一个婆婆如果要赞扬儿媳妇,首先要感激儿媳的娘。是她给她一个好儿媳妇,是她给他一个好妻子,是她给他一个好妈妈,还是她给他们一个温暖的家。
秦氏一个“爬”字,无不道出人类最原始的行为方式,也许就是这种精神,把人类感动得直立行走了。
赵桂芝拉着秦氏的手既高兴又感动,还不停的说话,而眼瞎耳聋的秦氏把赵桂芝每句话里的担心,每个颤抖音符里的疼痛,每个微小停顿中的伤感,呼吸喘出的痛苦,哪怕埋在病人内心深处的牵挂,这台老窃听器都听得清清楚楚。秦氏爱莫能助的叹了口气,摇着亲家母的手,说道:
“亲家母,您病了,我白日昼夜睡不着觉。您是好人。老天爷为什么要您这样的好人遭罪呢?这太不公平啦!”
秦氏一边抹泪,一边伤心地继续说道:
“亲家母,我愿意替您去生这个病。”秦氏望着窗外的天,大声吼起来,“老天爷,你瞎了狗眼,你瞎了狗眼啊,为啥子要好人得不到好报呢?你说说这是为什么?你在我们苦命人面前不是阳奉阴违,就是胡扯蛋。”
秦氏不停的跺地板,又努力的睁了睁深凹而干瘪的双眼。一是想看看她亲爱的亲家母;二是想看看这花花绿绿的神奇世界;三是想看看上跳下窜的人心是个什么东西。她最终还是紧紧的闭上了眼睛。眼泪从悬崖上的石缝里流了出来,冒着热气流淌在胸前。
赵桂芝紧紧地握住秦氏的手。她想通过紧握秦氏的手把她唯有的一点点力量和温暖传递给她,让她得到安慰。而秦氏挣脱出赵桂芝的手,两手在空气里不停地抓,好像要把折磨赵桂芝的病痛捏成粉碎。她张了张嘴,仿佛要把捏成粉碎的痛苦毫不犹豫的吞下去。赵桂芝每一个不适都牵连着她的神经。病人痛苦她跟着受难,病人颤抖她跟着开始手忙脚乱。不能的想为病人做点什么,急出一头冷汗。
秦氏在赵桂芝床前打转转,还喃喃不休的自言自语:“我来了也是白来,一点点都不能为您分担。咋办?咋办?咋办?-----?”
眼瞎耳聋的人眼里并没有黑暗,心里更是敞亮,到处充满阳光。他们心灵的善良不但照亮宇宙深处的黑洞,还能照透厚实外衣下的卑鄙。
赵桂芝自始至终相信秦氏听得见她的声音,能分辨事物,从没有当她是一个眼瞎耳聋的人。说句实话,人世间一切善恶都别想瞒过眼瞎耳聋的人,因为他们看事物不是靠眼睛和耳朵,而是人性。
赵桂芝笑着对秦氏说道:
“亲家母,自打您来看我,我这病痛就好多了,华晋的中药都没有您管用。”
秦氏确实听见了赵桂芝的声音。在赵桂芝说话的时候,声音颤抖了一下,肚子疼了一阵,头晕目眩一次,她都非常清楚。她急得从沙发上站起来,勾着背就地打转转,像失去动力的陀螺摇摇晃晃,终于在赵桂芝躺着的方向停住,像指南针找到了自己的方位,如医生给病人号脉那样抓住赵桂芝的手,说道:“我给您摸摸。”
秦氏摸着床沿,趴在床上,把手伸进赵桂芝的被褥里,来回在亲家母肚子上按摩。突然,她停止了呼吸,给赵桂芝按摩的手不动了,大约过了半刻钟,手从被窝里抽出来,一只手捞起自己的衣襟,将那只给亲家母按摸的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来回按摸自己的肚子,一阵后,又把那只手伸进被窝,按摩病人的肚子。她的手不再不动了,昂望着天花板,好像找到祸害赵桂芝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一时呆如木鸡!过了好一会儿,又将手伸进自己的衣襟里按摸自己的肚子,一来一去,反反复复几十次。
赵桂芝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好像在等一个满意的结果。
秦氏一脸严肃。她拿自己的肚子和亲家母的肚子在做比较,看有什么不同。秦氏那焦急的面孔,恨不得把自己的肚子和亲家母肚子调换,恨不得把亲家母肚子里的疼痛全部抓到自己的肚子里来。突然,她的手在自己的肚子上停住了,停了好久好久。她觉得天就要压到头顶,脸色变得惨白,嘴唇不停的颤抖,双手慢慢抬起来,蒙住那张小脸,绝望地声音从指缝里发出来:
“亲家母,你的肚子硬硬的,滚烫滚烫。您疼痛的话就叫唤几声,大喊几句,把死去的,活着的,把他们的心撕碎,把棱镜门窃听器喊绝种,把脸壳子震碎,您何必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痛苦。您叫唤吧,您别憋着,您喊吧,您别独自承受。”
随即,秦氏深凹的眼窝里倒出一窝一窝泪水。泪水顺着井水流进赤北河。
赵桂芝使出所有的力气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把所有的话说给她听。秦氏愤怒的咆哮起来:
“好人啊,不应该受到折磨。为什么好人得不到好报?为什要让好人流眼泪?这是什么世道?这还是人类社会吗?阎王爷你不公平,你不是个东西,你瞎了狗眼。你居然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忠奸不识,你瞎了狗眼啊。谁把炸弹空投在苦难人的身上?你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好不好?”
一个眼瞎耳聋的人怎么知道赵桂芝的肚子疼?是不是心善的人能听到疾苦人内心深处的伤痛?秦氏挣脱出赵桂芝的手,站在东房门口,大声喊她的儿子:“水思根,水思根。”
水思根跑过来。秦氏指着躺在床上痛得死去活来的亲家母,向水思根发号施令道:
“你给岳母摸摸肚子。你在犹豫什么?她就是你娘,你给她跪下。你摸摸痛是什么滋味,肚皮滚烫,心口冰凉,这是什么病?”
秦氏拉扯水思根的衣服,把他拉到了岳母床前,然后大声说道:“给母亲摸摸肚子吧,她的疼痛就会减少一点点。”
秦氏和水思根一起给赵桂芝摸肚子。他们用眼泪降温,用亲情暖和人心,这是良药——赤北空山?
赵桂芝的确感到疼痛减轻很多。
疼一阵,宛如一次酷刑,似死一回。赵桂芝的脸变得苍白,皮包骨头,白发里全是冰冷的汗水。
在监听器里,我无意中发现这样一段心里话。如下:
“母亲,让儿子抱着您背着您,在屋里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吧。就像小时候您抱着我们在屋子里来回回走、哐我们睡觉一样。母亲,儿子为什么抱不起您?您为什么不相信儿子的怀抱?难道您儿子的怀抱里有刺么?难道您儿子的怀抱只抱得起您儿媳妇和您孙子吗?您怀疑儿子的怀抱根本没有您的位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