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大柳树重重如车盖者,姓钱名德普。钱德普原本是个小学老师,因为叔叔荣归故里,不但把他的工作弄丢了,而且把他父亲也气死了,钱家就此衰败沉默,一事无成。
钱秀才长得白净,小个头,龅牙,留一头长发,随时梳得油光水亮,显得精神干练;不瘦不胖,总穿着一件蓝布中山装,领口发了毛,袖口破了边,最底一颗纽扣也下了岗,虽然不影响保温遮羞,但走路的时候,总规不够严谨,扇来晃去,浪来浪去,像风摇着两扇窗户。一开一关,总是露出裤扣,极不文雅。衣兜内外均插一支黑色派克笔。一只灌满黑墨汁,一只灌满红墨汁。黑墨汁装在内兜,描写内心世界,红墨汁装在外兜,圈点孩子们的成长。就是这两支笔为他小个头着实增添了几分威严和斯文,再加上硬朗的脖子,顶起那颗聪明的圆脑袋,还真有个教书育人的严肃气派。他语气谦和,行为规范,没有误人子弟的样子。学生见了望而生畏,扛锄头的乡亲们见了笑脸相迎。
钱秀才这个人本不迂腐,有说有笑,和村里人合得来谈得拢,还时常编一些生动的故事吓唬小孩,其父钱不尽为人实在,又乐于助人,是赤北空山有名的庄稼汉。自改革开放以后,赤北空山人逐渐过上好日子,钱秀才叔叔钱不完回赤北空山探亲。就是他叔叔探亲之后赤北空山一片哗然。首先他父亲钱不尽再也没有在赤北空山人面前抬头露脸,一命呜呼了,害得他也丢了饭碗,乡亲们也像得了一场怪病,尤其赵桂芝白日昼夜睡不好觉。她看见钱不完就像看到她的孩子们,个个扯高气扬,人人嚣张跋扈,宛如畜生去了缰,在改革的春天里肆意叫唤。害得她苦不堪言,决定向吕大头买窃听器昼夜监视。
但凡有人说到或是想到首都城,都会莫名其妙的摇头晃脑,神经兮兮的自言自语,好像首都城是一个说道头痛,想起害怕的大伤疤。其实,那是一颗老鼠屎脏了一锅饭,一个人坏了满城声誉,和首都城的文明和美丽毫无关系。
牛水灵来找钱德普的时候,他正在书房练习毛笔字。书房亦是夫妻睡觉的房间,只不过多放了几本书,和一些写字的笔罢了。钱德普丢职在家,就剩下四件事:一是练习书法;二是研究红白喜事的对仗,也就是这里抄一点,那里摘一句,七拼八凑,自命不凡;三是和村里闲散之人瞎吹胡扯,给这个起个绰号,给那个编个顺口溜,整得唾沫星子满天飞,自认为口若悬河,无事不晓,以此消磨时光;四是吃饭睡觉,摆出一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丧气模样,来欺负自己的一家老小。钱德普不下田干活,哪怕妻子累得半死,他也不过问。
这些都是因为钱不完造成的。锚铁尽量把钱不完这个人说得细致些。一来重树首都城在赤北空山人心中美丽形象;二来好好看看这个荣归故里的远方来客是个什么东西;三来让大家看清楚、弄明白钱不完对改革开放地方的引响,大家对首都城的怨气得以平息;四来看一看一个城里干部和一个乡下寡妇赵桂芝有什么差别。钱不完是个军人,在首都城为官,多大的官谁也不晓得,只知道他要回赤北空山省亲。人还没有回来,电报和信三番五次的就打来了,生怕莫人晓得他是从首都城回来的。
赤北空山人十分好客,钱不尽也不例外,听说弟弟要从首都城回来,在家赶紧杀猪宰羊,打扫房舍迎接弟弟荣归故里。“生怕京官回来住不习惯,吃不习惯,看不习惯。如果京官三不习惯,还不得摔盘子扔碗么?还不闹得鸡犬不灵么?一切就得泡汤!所以尽量将一切事情操办得精细些,讨得京官开心,弟弟回来也不例外。”钱不尽就是这么想的,我也实话实说。如果京官习惯村里朴素的生活,钱不完就可以多住些时日,兄弟两就可以多摆谈摆谈生活,如果京官不习惯村里土里土气,一抬腿就走了,钱不尽等弟弟四十年相聚一回,岂不是昙花一现么?成为泡影!农民绝对接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来也匆匆,去也忙忙。”钱不尽为了弟弟回来高兴,在人前有个脸面,还特意请赤北空山赫赫有名的雕刻家——石匠——江石开——为父母立碑撰文,贻笑后人之能耐。
九月的赤北空山景色秀美,阳光和煦,金黄的稻田在翠柏和枫树间交相辉映,到处一派丰收忙碌的喜庆景象。乡亲们持刀挽袖在田间收割稻子。一辆黑色小车从崎岖不平的泥巴路上摇摇晃晃开过来,活像牛屎堆里一个黑色甲壳虫在慢慢爬行。前后四只眼睛故意一闪一灭,好像挤眉弄眼的青楼女子在调戏年轻小伙儿耐心。车终于在一棵大柏树下停稳,七十多岁的钱不尽早就在那里候着。他看见车子来了,他先是一阵手忙脚乱,再是一阵情难自禁的打转转,不知所措的将两手合在一起反复搓,搓得半个世纪的思念在手心里滚烫。
收割稻子的农民听见轰轰发动机声,便放下手中的家活走上田坎。就像八路军突然从树林里不约而同的包抄鬼子一样围过来,远远的围着,远远的盯着,惊叹不已。生怕那个黑家伙咬人。
前面说过,围观是赤北空山最壮丽的场面,京官回来更是围得水泄不通。乡亲们有的卷起一只裤脚,而另一只拖在地上,有的挽起一只袖口,而另一只盖住手背,好像那些衣裤都不是他们自己的,有的戴一顶自制柳条草帽,嘴里翘着香烟,还有的肩上搭一条发出阵阵酸臭的毛巾,手里握一把镰刀。高的高,矮的矮,老的老,少的少或蹲或站。有的靠在树上,有的或靠在土墙上,还有的竟然坐在田坎上,静静等候铁家伙肚子里的京官,就像守在洞口的猫,等不出耗子,誓不撤退。年纪大的抽着旱烟,一股股浓烟直往外冒,呛得小媳妇们不停的扇,就像温柔的拍打在“流氓男人”的脸;年轻爷们烟拿在手里,还没点燃,像在等老家伙抽过了,他们小家伙再接班。孩子们瞪大眼,焦急的期盼着,嘴角流出口水,以为首都城来客要给他们发糖吃。场面十分有序,也特别安静,只有小媳妇们偶尔会发出三两声笑声,说些爷们很敏感的话题,几乎听不清。
丘西傻乎乎地望着车,在心里暗暗地想:那黑疙瘩咋滚到赤北空山来的呢?它吃肉喝酒吗?如果要吃要喝,嘴在哪里?手在那里呢?丘西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虽骨碌碌直转,但没有找答案。
哦,难道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么?直接化成烟雾,从后面铁管子冒出来吗?像五步蛇囫囵吞枣一样吗?好一个厉鬼!那看不见的手,和那看不见的嘴,应该藏在肚子里吧?在肚子里的手是黑手,在肚子里的嘴是无底洞,也就是黑手往无底洞里抓东西——永远填不满的啊!难道要活活吞下赤北空山么?
丘西蹲在金国泰脚边,身体越抖越厉害,好像脚下的石头在往下陷。
牛水灵和两个小姐妹碧水和青山站在小车最近最高的一个土包上,居高临下望着黑不溜秋的小桥车。大家没有因为等得太久而火大,而是越等整个场面越安静严肃,因为山里第一次有小车开进来,人们激动得张不开嘴。
京官长着三头六臂!还是光脸麻子,谁也没有见过,想必肯定很威风。乡亲们激动得有些迫不及待,但大家非常有耐心,极力压住心中怒火,没发一点异响,静静的看着那个甲壳虫折腾,只为一睹车里回来的大英雄。所以大家不得不拿出勇气。良久,车前面两个门突然打开,钻出两个高大肥胖的年轻军人。他们军帽上的五角星格外显眼,尤其在赤北空山明媚的阳光下,闪闪放光,乡亲们用羡慕,钦佩,崇拜的眼神仰望着五角星的同时,也仰望着他们臃肿的身材。两个年轻军人一挥手,碰,碰,两声响,将车门关上,就像鸵鸟合上了翅膀。然后转身往前一步,略一欠身,一手拉开车后门。过了好一会儿,左侧车门里露出一根金黄色拐杖,重重落在地,接着一只铮亮皮鞋,毫不客气的踩在赤北空山大地上。赤北空山大地为之颤抖,仿佛嗅到了浓烈的油水味,受宠若惊说道:“谢谢贵人践踏。”
乡亲们没见过世面,以为人从小车里出来,就像从娘肚子里出来一样需要时间,只是不知道小车肚子痛不痛。生孩子的人都是母亲。为了对母亲的尊重和敬仰,大家格外耐心,格外安静,格外宽怀的等着,念着,盼着,甚至是祈祷。终于,一位身穿笔挺军装的、五十未出的男人钻出来了。半个头没了毛,在阳光照耀下,像一面闪闪发光的凸透镜。他把帽子拿在手里,好像故意告诉乡亲们:“你们要搞清楚,我是一个绝顶聪明的首都城官人。”身穿笔挺军装的人向人群扫视了一遍,什么都没看见,便干咳了一声嗽,从喉咙里呕出一点什么东西,毫不吝啬的照顾了身旁小草。也许是小草不习惯京官胃里泛出来的油水味,就把头一偏,歪打正着落在过路蚂蚁身上。这对蚂蚁来说,就是平地起三尺水——飞天横祸。蚂蚁在粘糊糊的唾液里拼命挣扎一阵子,四仰八叉就死了。
后来,据蚂蚁法医鉴定,据说淹死的同胞是中终剧毒而亡,到底中的是什么巨毒,蚂蚁法医没能获得赤北空山法医的通行证,也就没能追根溯源,巨毒的成分也就没有搞清楚,所以,没有枉下结论。多么严谨的蚂蚁法医啊。它们不但尊重自己的职业,还尊重逝者的尊严!多么可爱的职业精神。继续说身穿笔挺军装的那个人——钱不完。他好像要慷慨激昂的讲话,由于没有找到话筒,就尴尬的把眼睛看向脚下泥巴地,仿佛在整理他遗忘的台词。
车右门开了大半天,一直没有人出来,那个年轻军官把腰弯下去,把头伸进车肚子里,和里面的人窃窃私语好一阵,无果而回。当他的头从车门里拔出来以后,就毫不客气地将门关上了。车门他是关上了,可是他把全赤北空山几万劳动人民的好奇心关进去了。那么多好奇心关在一个牛肚子般大小的车子里,不怕给他挤破了!?
乡亲们乱哄哄,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军长,有的说是司令,还有的说是中央委员。其实,他就是一个普通兵。丘西还说那两个年轻人准是他的贴身保镖,功夫高不可测,他小伙伴说他们吃得那么胖,功夫肯定不怎么样。两个人为此争起来,还打了赌,由于没法检验他们的功夫,输赢自然不成立。据现在看,丘西确实没有他小伙伴慧眼识货,甚至有人说京官出来带着枪,枪是长眼睛的,谁要在暗处图谋不轨,背地里说主人的坏话,为了保护主人的尊严和人身安全,枪会自动发弹射击。乡亲们害怕擦枪走火,场面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农民就是憨厚,心肠又直,不会摆普普,也讲不来排场,更不懂得耍威风,和故意卖弄。钱不尽半个世纪没见弟弟,黑发分开,白发相见,他不激动才见鬼。就眼泪汪汪喊着弟弟的乳名“狗生子”,扑了上去。大人物见过大场面,就有大智慧,大智慧的人是不会动心的,因为他们不会陷入凡人的情绪之中。京官钱不完没移动脚步,站在原地钉子钉住一般,任凭钱不尽拉他的手,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铜像。不知钱不完是在回忆年少时哥哥呢,还是不认识眼前这位寒酸的农民,本能的该伸出手和哥哥的手拉在一起,或是抱在一起,或是哭着鼻子抹着眼泪说些丘西们不知道的奇事;然而,钱不完却无动于衷,表现得非常古怪,非常莫名其妙的站在那里,跟僵尸一样首尾不动,不但忘记了自己要伸出手跟哥哥的手拉在一起,而且还不发出一声片语,麻木不仁的干耗着钱不尽的满腔热情。
钱不尽抖着满是老茧的手,指手画脚的说道:“弟弟,你不认识我吗?我是你哥哥钱不尽呀!你离开都五十年了,五十年了呀------。”
京官站在哪里虽热表情复杂,但是举止稳定,气度轩昂,好像沉醉在演讲的激情里。大气不喘,脸也不红,无动于衷。这可把钱不尽急坏了,他就顺着笔挺军装慢慢往上望,慢慢往上望,他望着那个红润圆活的脑袋,一字一句的说道:“弟弟,这是你长大的地方,我们的爹娘就葬在那个山包包上,就葬在那棵黑桃树树下,-------。”
钱不尽一面激动的提醒身穿笔挺军装的弟弟,一面指给弟弟看。京官的屁股好像被针扎了一下,身体一颤,就朝钱不尽这边转过来,像在梦里从黑桃树上掉下来砸在哥哥身上一样,他惊醒了,然后冷冰冰的对哥哥说道:“我晓得。”
他晓得什么呢?他晓得该叫他一声哥哥,他却没有叫,一直没有叫;他晓得自己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他没有拥抱它;他还晓得自己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他没有感激的泪水。他什么都晓得,他什么都不晓得,他到底是晓得还是不晓得,只有京官自己晓得。他的确什么都不晓得了,记忆被狗吃了似的,站在那里昂首挺胸,四处瞭望。突然,他招呼两个年轻军人走得更近些,指着腰酸背痛的钱不尽说道:“这就是你们大伯。”
身穿笔挺军装的人说话的声音像是从石头缝里发出来一样,冰凉,干涩,没有一点儿人间温暖。那两个年轻人接到首长指示,刷的站好军姿,向钱不尽敬了一个军礼,礼毕,齐整的往后退一步,挺着大肚子站着不动了,活像两只可爱的企鹅,怪可爱。
钱不尽那里晓道这两小子整齐划一的动作如此麻利,还发出响声,吓他一身冷汗。他仰望着两个侄子的脸,就像仰望如此高的军礼,如同仰望星空,他一生没有收到这么高的待遇。就干张着没了牙齿的嘴,那么别扭的动了动,好像拿着一个硬梆梆的梨,不知道该怎么下口了,一脸的迷惑,将侄子的军礼凝固在空气里。
小车里还有一位漂亮女士,死活不肯没出来,说是路途颠簸,五脏六腑折腾得难受,需要仰躺在座椅上,闭眼养神,故而不下车。她就是钱不完的太太。
赤北空山正值秋高气爽,空气中弥漫着果实的香甜,钱太太一点也不稀罕。她只喜欢繁华喧嚣的城市,那怕空气肮脏,却要死心塌地待在车里。再说,泥巴路承载不起高傲的高跟鞋根,又何必陷进去难受呢?可是,赤北空山小媳妇却不答应,她躲在车里不出来,算哪门子事呢?想和她比比水色,已经挖出心;赤北空山男人也不答应,她猫在车里,玩什么套路?想睹首都城女人凹凸别致的身材,魂不附体。当乡亲们的眼睛和心思一齐放在那个女人身上的时候,钱不完在人们的心里彻底失去了光泽——那不是个东西!来,他没把乡亲们放在眼里,不来,他更没把乡亲们放在心上,来与不来,他都目空一切,乡亲们为什么还要热忠于他呢?但是,女人是赤北空山劳动人民最敬畏的人。她们有一个肚子,制造灵魂,孕育善良,包容万象,极不自私。所以,大家静静地守着小汽车,眼睁睁的看着它一筹莫展。可是,乡亲们最终没有眼福,未看得首都城少妇的尊容,实属一大憾事,无奈的回过头,下田收稻子去了。要不是赵桂芝拦住丘西,他手里的石头飞过去,钱太太肯定得出来,但最终没能如愿。牛水灵和小姐妹,像几条花狗,齐头并进围上去,看个清楚,肥胖军人一边吼:“这是随便围观的么?该干嘛干嘛去。”一边往裤兜里摸东西,十分骇人。她们夹着尾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怏怏不悦走开,下田割稻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