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窃听独激昂
34750900000020

第20章 天使之音

金国平出狱回来,家里变化很大。二哥金国泰已有两个孩子,大妹金春和二妹金夏也嫁人了,只有金国安和金国强还在念书,其他弟妹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就不再读书。他们也主动放弃读书,要帮家里干农活,维持一家人生计。这既是山区孩子懂事的一种表现,也是无奈的选择。赵桂芝白发多余黑发,双手打满老茧,布满裂口,稍用力就会流出血水,还没完没了在田间地头劳动。金建国仍是孤身一人,常年在外参加集体摊派给一家人的义务劳动。一年难得回来二三次。只有那口水井和那棵樱桃树原封不动的屹立在院子里。如果非要说它们也有变化,那就是岁月在它们身体里悄无声息的流淌。水井长满青苔,樱桃树变粗壮了。

金国平坐在樱桃树下望着头上的鸟窝,听喳喳叫的雏鸟。鸟妈妈飞来飞去,给孩子们带来欢颜笑语和美食大餐。一次,两次,三次地数着-----。

阴沉沉的天好像要塌下来。一团团乌云朝一个方向涌动。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撞到了赤北山尖,滚到了赤北山腰,碰到了樱桃树稍,好像要把赤北空山荡平,填满每一个角落,让大地憩息。金国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狂风暴雨来袭,洗刷心中的苦闷。

金国泰的小儿子金如山从前门里跌跌撞撞走出来,直奔金国平去。小手摇着大手,嘴里含着蜜汁,奶声奶气叫道:

“三叔,三叔,快下雨了,快下雨了,进屋去,进屋去。”

金如山的声音在金国平烦闷的心口打滚,沾去他一身愁苦。他望着可爱的小侄子,一抱将他揽在怀中,食指轻轻地落在那浅浅的鼻梁上,脸蛋红得如初冬朝阳。金如山圆活的小手却摸在三叔鼻梁上,乐得呵呵笑。金国平裂开了嘴,甜甜地笑和深深地吻迫不及待的印在小脸上。然后把他举过头顶,骑在脖子上,就像顶着赤北山,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前门。

家,成长的摇篮,离开后朝思梦想的亲人。它容得悲欢离合,装得身强力健,却无法理解金国平苦闷的心,反而把他牢牢地关在家里,使他透不过气。

二嫂张英做了好吃的菜,二哥拿出他舍不得喝的梨园烧酒,弟弟妹妹烧火的烧火,洗菜的洗菜,争先恐后在做事,就连小侄子金如山也不抢吃盘子里好吃的东西,还一个劲儿叫道:

“三叔,这是妈妈特意给您做的菜,您吃我不吃!”

亲人的热情,亲人的关心,亲人的一切好意在此刻,让一个劳改犯为什么那么不自在呢?让一个劳改犯为什么那么难受呢?让一个劳改犯为什么那么胸闷气短呢?梨园烧酒居然割喉,致使劳改犯心肺燃烧,弟妹懂事、小侄子可爱,好像故意装给劳改犯在看,他们所作所为才是轨物范世。只有母亲忧郁的表情,才让劳改犯感到安全,只有母亲一声不响,才让劳改犯感到亲切。

因为金国平不是一个弱小者。他秉性不坏,人品不差,因为贪酒害死父亲,深怀愧疚。所以,他不需要大家照顾,更不要大家怜悯。在这个时候,大家越是对他好,他越发感到压抑,——曾经犯下的过错时刻抽打着他的脸,踢踏他的心,难受极了。

所以,大家越是对他客气,这个家离他就越遥远,他就不是家中一员,好像远道而来的客。这个客人想一头撞向樱桃树,但屋主人赵桂芝紧锁的眉头钩住他的双腿,这个客又想纵身投入井底,但屋主人赵桂芝坚毅的眼底燃起慈母般的温暖,他只有左右为难的坐在板凳上,只有梦回从前。

可是,时间让一切变得苍白无力。他必须接受现实,必须迈进人生,必须面对亲人,曾经回不去了。尽管心里憋屈、困惑、迷茫,他必须顾忌满头白发的感受。

金国平站在屋檐下,望着老天挂起的雨帘和地上溅起的水花,眼前一片茫然。

一个下午,赵桂芝带着金国平来到金永锋坟前。金国平好多年没来上坟了。他跪在地上,一边抹泪,一边点上祭纸,然后低下头,陷入无限的自责之中。祭纸吐出红红的火苗,那是逝者的生命化成的温暖和力量,将祭纸变成一只只欢快的蝴蝶送入空中,停落在赵桂芝白发上,然后化成恩爱的泪迹,顺着脸颊流下来。赵桂芝对着些蝴蝶,轻轻地说道:

“永锋,儿子来看您了。”

可爱的黑蝴蝶翩翩起舞,舞出赵桂芝满脸泪水。她并没有抹,而是任凭泪水流淌,对土里的男人继续说道:

“如今,国平不能再在这个村里生活下去了,得让他离开,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如果他不走,要被凶狠的眼神剁成肉泥,人性将被唾沫淹死,骨气将被指头戳弯,自尊将被他们踩在脚板下----。”

金国平的头低得更低了,几乎趴在地上。伤心的泪水浇灭了燃烧的祭纸,浇灭了香烛,淋湿了黑蝴蝶的翅膀,淋湿了愧疚的心灵----。赵桂芝继续往下说:

“永锋,不管儿子出去逃命还是送死,就是不能让他留在赤北空山遭人白眼;如今这个时代守在家里,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到头来必是死路一条,走出去才是希望。我不忍心看着孩子们痛苦的生活在我的身边。‘战斗是为了更多人更好地活着。’这是我们相识那一晚您对我说的话。永峰,让儿子去战斗吧,让更多人更好的活着吧,好不好?”

赵桂芝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继续道:

“永锋,现在您不能安安稳稳地躺在这里了。您要常回来看看我们的孩子,看看我们牛马生活。我有好多好多的事和您商量,有好多好多问题请教您。

人们有吃有喝,又读了很多书,为什么越活越不满足,为什么越活越不文明,这是为什么?这个社会到处是陷阱,遍地是地雷,一不小心就踩着了点,把男孩炸成渣男,把女子炸成小三。

当年,您在东北抗战的时候,有那么多陷阱吗?我最不能理解的是地雷一响,应该是光荣了啊,为什么是渣男和小三了呢?难道现在杀伤性武器更厉害了么?为什么男人说处女要到幼儿园去找?为什么女人说渣男漫山遍野?永锋,这个社会到底咋了?还有救吗?谁来拯救?

是谁祸害了我们的儿女?过去我们说空投是泯灭人性的,现在他们居然说空投是进一步杀死杀伤性武器,原来我们战死是为了国之存亡,如今他们战死是为了金钱美女,难道生命没有贪欲和享受可贵吗?

永锋,我害怕,您回来看看我吧。我越活越迷茫,我越活越不知道咋活了。您回来看看我们的孩子吧,他们成天跟土匪似的,到处争钱,四处寻找女人,人毛都看不见了,我感到好害怕。永锋,我好想好想您回来,尤其孩子们。他们需要您这个当爹的支持,他们太需要您这个当爹的鼓励。求您回来看看我们的孩子吧。您不需要陪他们走,也不需要给他们讲什么大道理,您就在孩子们生活的梦里走一趟,隔三差五走一趟,让父亲的形象在孩子们心里住下好不好?当孩子们心里有您当父亲的模样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就有前进的勇气。”

抗战胜利后,一个女子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赤北空山照看他的老娘也就罢了,为什么还给他生一屋娃娃?现在孩子们大的大小的小,正需当爹的支招,可是他又死了,散手不闻不问了,把人世间一切艰难困苦留给一个女流之辈来打理,是多么残忍啊。再说,她一个妇道人家,纵然使出吃奶的劲来盘活这一屋娃娃,又遇上了这么个失去诚信的社会,即使有七十二变,也无法看护好每一个孩子啊。

这四十年来,为了这些孩子,她有千言万语要诉说,而他躺在这个寂寞的大地上,不能为她分担,不能听她诉说,她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吟泪啊!

赵桂芝蹲下身,把手放在金国平肩头上,看着他的脸,心痛的说道:

“国平,爹不是你害死的,没人恨你,也没人怪你,楼山木你也收拾了,大亏你也吃了,你该振作起来,走自己的路了。你再不走,吕大头已经轰炸我们拉斯拉夫大使馆啦了,又要在南海出骚主意,你出去发奋图强想出一条路路,多挣些钱才是办法。将来我们也研制窃听器,让人们看清这个世界。我相信你有办法,我也知道你不笨,可聪明是我们的敌人。把好你这张嘴,脚踏实地干,就远离了是非。你要尽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孩子,不要对过去念念不忘,不要对家人依依不舍,不要再折磨自己的良心,因为你没有错。你要抬起头,顺着这条路,转过几道弯,爬过几道坎,翻过几座山,走过单身桥,往左一拐弯,往右一弯,就到了京渝高速收费口——莲花洞。一上高速,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当你看到一座古老的红房子,前面有几座小桥,小桥前是一个大大的广场,广上有一根光光滑滑的铁杆子,上面有一面红旗,你就到了家。

所以,现在你有话也不要对我说,不是我们母子坐下来摆谈的时候。我生的你,我懂你,我对你充满信心。你到了首都城,把一切安顿好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再说给我听吧。那时候不但我能听见,你爹也能听见。就看你做的和你说的一不一致,是否尽了力。

儿子,男人要立志出门才是办法,不出门见识何来,胆识何来,朋友何来?未来又在哪里呢?你走吧,带上你的勇敢一起出发吧。男人走的时候莫要婆婆妈妈,转身不见我担心你一时,转身你又回来了我担心你一世,站起来走吧,走吧,我的好儿子!”

金国平抬起头望着母亲的眼睛。从母亲的眼窝里发现自己如同地上的一只蚂蚁那么渺小,那么无能。然而,从母亲眼底射出的两道明亮的光,一条指向幸福的家,一条指向美丽的首都城。

赵桂芝的话像一把铁犁把金国平的灵魂耕耘了一遍,他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脖子,呜呜地哭起来------。

人间四月的春风轻轻地拂过赵桂芝的脸,轻轻地拂过金国平的脸,拂去了他们的忧伤,吹绿了樱桃树,吹得金永峰坟头上的狗尾巴草摇来摆去,尽情的享受春天赋予他们的温暖。赵桂芝抓住金国平的手,一同站起来,她又弯腰为儿子拍去膝盖上的泥土。与其是母亲为儿子拍去膝盖上的泥土,还不如说那是母亲为儿子拿下了征程路上的胆怯和疲惫。

金国平走在前,赵桂芝走在后,一路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