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耕田插秧繁忙季。窃听器被雷劈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牛水灵就未窃听到任何消息,也就无言可发。村里逐渐恢复平静,楼山木松懈了安全发条,傍晚时分居然出来视察秧水。
金国平回赤北空不是参加劳动,而是父亲祭日而来。一头狮子进村,一只山羊出村,宛如金国平遇见楼山木。
金国平迎面走来,楼山木便左躲右闪,东张西望,好像在问吕大头要武器,又像在寻求帮助。在窃听器里,我看到楼山木这样想到:
“吕大头,我的老祖宗,你要是灵念,此时此刻投下几颗弹弹唬住金国平,我就是你的人。”
没想到远水救不得近火。吕大头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挨打了,他绝望了,还不停地摇头,唉声叹气:
“吕大头这个死鬼儿子,真不靠谱。需要他的时候人毛都看不见,不需要他的时候见天就叫嚣,尽整些烂摊子让人头疼。”
不想挨揍,楼山木就只有逃窜。要么逃进吕大头怀里避难,要么逃进树林里认怂。金国平不许楼山木在他眼皮底下逃跑;如果在他眼皮底下逃脱了的话,抗战英雄之后就是王八蛋,就是千人骂万人唾的孬种。他迈着大步,自信满满,三下五去二脱去上衣,光着膀子,亮出一身结实肌肉,饿虎扑羊羔般冲了上去。
烂汉不吃眼前亏,楼山木调头钻树林里,脚下扬起尘土,跑得飞快。因为胆怯,所以慌张。一慌张,就一脚踩空。一踏空,就一个踉跄扑倒在地,连滚带爬,努力向前。他虽然性属五步蛇,但人只有两条腿,手脚并用更不好使,所以,爬能爬多快?
说时迟那时快,金国平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只听“哎呀,我的亲娘哦,痛,痛,痛!”楼山木扑倒在地,头伸进草丛中,叫声很真实,也很悲壮,非常接近劳苦大众的声音。这一脚让他彻底弄明白:人,都是娘生的,捅开口子全都没命。
楼山木半边脸紧贴大地,半边脸踩在金国平脚下,两条后腿不停的弹,不停的蹬,两只手不停的抓地,不停的拍地,好像飞毛腿炮弹,要努力飞起来祸害他人。英雄之后不会让他飞出去祸害人。再说,踩在他脸上的不只是一只脚,而是仇恨,宛如泰山。楼山木弓一会儿背,像蚯蚓挣扎一阵子泄了气,不再动弹了,也就是能源耗尽,精疲力竭,始终没有飞起来,活像一枚点不响的哑炮躺在那里。
“狗东西,你趴在有夫之妇肚子上万没这么乖巧!”金国平脑子里突然闪出这么个念头,心里随之一阵恶心,就狠狠地啐他一口,大声问道:
“为什么不调查?为什么打我爹?为什么逼死他?”
一连串为什么让楼山木无言以对答。楼山木这个时候不说话,便是默认,便是反抗,便是蔑视金国平。金国平狠狠地跐他的脸,并骂道:
“老狗,从此往后,我见你一次就打一次。你没人性,就用不着和你谈感情。”
金国平蹲下身,在楼山木脸上“啪啪”抽打。似残暴父亲抽打孩子的脸,嘴里还叽里咕噜说,好像在给孩子讲道理:
“爹不打糊涂耳光。这一次你太过分了,必须挨打。”
楼山木有些不耐烦,有些躁动,有些青春叛逆,想从金国平胯下翻起来变成人,变成村书记,变成将军;但是压在他脸上的不只是一座大山,而是无数条人命,还有赤北空山五千年正义。所以,他顶不起肩头上的罪孽。
“你把私人的、村里的、国家的,拿到哪里去了?”
“我一样没得,全给了她们!”
“她们是谁?”
“张家大媳妇,李家二少奶奶,王家三姑娘,周家四闺女,钱家小寡妇-----。”
“她们和你什么关系?”
“各有需要。她们要我买果果手机、LV包包、名牌衣服,成天哭着喊着要出国旅游。”
“你要她们做什么?”
“只要她们陪我睡觉觉。”
“难道牛水灵和你没有关系?”
“她不是我妻甚是我妻。我中有她,她中有我,鸭子脚板扯在一起,还分彼此么?也就不另当别论。”
“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胡作非为?”
“年轻人,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村书记这个头衔。如今这个社会,芝麻大个官,只要有钱有权,想和谁睡就和谁睡,身体睡起死茧,还必须要睡。你不睡就当不了官,你不睡就没人给你送钱,你不睡来年选票谁投?总言之,她们千方百计找上门把我睡舒服,我也想尽一切办法把她们睡烂。钱苍苍,权茫茫,歪风邪气现姑娘。女人好,女人妙,发展经济要靠上炕,------。”
“狗杂碎,你还吟起打油诗来了?”
金国平踩在脚下的不是人头,而是圆滚滚的皮球,忍不住拍起来。皮球发出闷沉的声音,它说:
“舒服呀,爽呀。蹦不到天上,地上的总算吃了个遍,玩了个遍,享受够了。你们高高举起我,投进快乐的摇篮里,然后欢呼,尖叫,跳跃,以我为荣,以我为耻,以我为中心,忘乎所以,又把我高高举过头顶,让我吃香喝辣,还给我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自由,挥霍,放肆,折腾。不管带给你们什么,你们总是不离不弃的把我搂在怀中亲吻,歌颂。
你们这些人,只知道责怪自己,从来不要我检讨。我的喜怒哀乐,就是你们吃喝嫖赌。所以,你们拍我,你们踢我,你们把我抛出去,又把我抢回来,眼里全是期待;又使劲儿抛出,送进别人怀中,又把我夺回来,相互享用,共同开发,整出梅毒、花柳,大汗淋漓,高声叫喊。我大人大量,逆来顺受,毫无怨言,反正烂身体送给最烂的人,无所谓。说实话,只要你们胜利了,我就快活了。作一个皮球,就这么个爱好。”
“你儿女、亲戚、情妇,统统安派在体面岗位上。房子买遍大半个赤北空山,票子在农行,工行,建行,交行,存得满满当当,为了和情妇出去旅游,还在瑞士银行存入外钞。我呢?我什么都没有!走,咱们一起滚崖去。”
金国平一边说,一边羡慕嫉妒恨抓起楼山木两条腿,像拖麻布口袋一样拖往山崖。
落叶和灰尘遮天蔽日,宛如龙卷风。
楼山木衣裤磨烂,肚皮在地面摩擦产生高温,冒出股股青烟,就像牛皮烧焦的味道,胡臭扑鼻。楼山木体肥膘厚,宛如一头水牛,累得金国平一身大汗。当他弓着背,上气不接下气抹汗水的时候,楼山木急不可耐的翻过身,像乌龟翻过身一样,四仰八叉浮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冷却摩擦产生高温的肚皮。
眼前一幕把金国平惊呆了,把锚铁也怔住了。楼山木翻过来的肚皮那是人肚皮么?下至黑乎乎卵丸处,上至脖子,整个胸膛,光溜溜白净净,仿佛打过白蜡,金光闪闪。金国平奏近一看,起伏的肚皮上宛如波涛上滚浮着一层烂木屑,麻麻点点,宛如五步蛇鳞片,在夕阳照耀下,亮晶晶,明晃晃,散发出其穷无比的腥臭。金国平胆颤惊心的摸了摸,宛如坚硬细滑的冰面,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人皮么?便大声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
“不瞒你说,这是天长日久修来的护胸甲。“
“有何妙用。“
“哈哈…。年轻人,没有这层鳞片,早就磨穿膛了。“
“听不懂,给老子说得详细一点。“
“就是和女人睡觉时磨起的老茧。“
“我的个拐拐。这要多少金钱、多少女人、多少日日夜夜,才磨成如此厚实的老茧啊。”
“在私欲面前,这算不得什么。”
“难道还有更厉害的?”
“年轻人,当然有!朝思梦想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说来听听。”
“肉肉!”
“你的意思是说,人,就是为了那点事儿活着?”
“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别看这点事,多少人为之狂疯,多少畜生为之撕咬。死的死,伤的伤,人兽不如。”
金国平拍了拍楼山木的肚皮,然后站起来,竖起大拇指问道:
“当干部都有护身甲么?你这一身护身甲结实、漂亮,有什么说法吗?”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经历不知其厉害,一旦染上了,才要人命。”
“还要人命?”
“跟你说着玩的吗?年轻人,干这种事,吃要吃好,穿要穿好,还要耍好。精神不饱满,只有敷衍了事。最让人头痛的事,村务繁多,工资又少,找我肉肉的女人又多,我咋块办?小伙子,什么事都没有白办的,得给钱,得给承诺,要养,要哐,要付出,关键要身体结实,比如这一身甲。”
“这一身甲,要多久才练成?”
“根据官衔大小不定。当村书记三十年,我才修得这么薄薄一层。”楼山木惭愧的低下头,不再言语。
金国平抬头一眼望去,平整的路面拖出一条泥槽,居然没有一滴血液、没有一根毫毛,只是散出一股胡味,一层薄烟笼在泥坑上,朦朦胧胧。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像孩子哭累了,低垂着头,睡着了一般,面对老贼不知如何是好。在窃听器里,我找到了金国平的想法,就念给大家听:
“陪他滚崖,摔得我头破血流半身不遂,又怎么样?他有那一身老茧,那厚厚的护身甲,摔下去卵事没有。我才二十岁,还没碰过女人就死了,就废了,划算么?他作威作福,享尽人间快乐,死了还闹个因公殉职,而我却要背个莫名其妙的罪名——伤害国家公职人员——罪加一等。”
金国平正苦闷,楼山木突然叽里咕噜说起话来。他说:
“我没动您爹一指头。他上过战场就是英雄。敬重英雄我如同敬重父母,从来不含糊。”
穿鞋的怕光脚的了,楼山木要为自己辩解!大家一定要记住:小人的嘴如八宝箱,要蜂蜜有蜂蜜,要尖刀有尖刀,要砒霜有砒霜,要有尽有,无所不有。只为自己的私欲打开箱盖。他在这个时候说话,是不是没把金国平放在眼里?仗着那层鳄鱼铠吗?仗着人皮和金国平叫板吗?有那一身盾牌,难道要冲锋陷阵了么?难道那是他的保护伞?
哦,那是丰功伟绩!在老百姓面前扯高气昂的理由!
“你还狡辩?”
“不!我想了。”
“啥子意思?”
“一时三刻不吃肉肉,身体烫。”
金国平俯身又摸了摸他那肚皮,大声叫道:
“格老子的,这是个富贵病,动不动还要女人三陪。太奢侈了。”
金国平猛地站起来,拽起楼山木两只脚,看看拖到悬崖边,楼山木害怕了,就拼命的求饶:
“我真没打英雄,妇女主任个子矮,够不着英雄的脸,就爬上板凳打。”
他吞了口口水,继续说道:
“猪尿泡打不死人,会熏死人。干这么破格的事,盘古王开天地头一回。年轻人,人死不能复活,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私了,什么条件都可以。”
“私了?”
“给你钱,给你工作,给你女人,总之,你后半辈子活得相当滋润!”
“拿父亲的命享受?”
“年轻人,千万别这么想。万事要往上想,如果死在床上,医院,………,不但分钱不得,还搭进去一坨钱。以我之见,落个啥不如捡个啥,实在。”
“你太不是一个东西了。看我不弄死你。”
金国平举手便打。楼山木赶紧阻止道:
“要是打死我,你分钱不得,还要吃官司,何必呢?英雄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他是聪明人,死了还为后人争一坨福利!”
“老子整死你,非整死你不可。让你儿女拿钱去快活吧!”金国平一边锤楼山木,一边说,“把责任全都推到滕燕身上,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粮不是你弟弟偷的么?你想祸害华晋搭救小舅子不是真的吗?中饱私囊的狗东西,法院和你讲道理累得满头大汗,我可没得那么多耐心跟你将。”
金国平狠狠的踢他腰部,然后斩钉截铁的说道:
“你连侄女都可以出卖,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我一定要找腾燕报仇。让你们血债血还!”
金国平完全丧失理智,恨不得把楼山木脑袋踢开花,就一拳打在鼻头上,血像杀猪一样直往外喷。见了红,楼山木拼命反抗,拼命挣扎。他想颠倒乾坤,骑在人民大众身上,随意践踏金国平。金国平是不吃素的,说是迟那时快,像一个机灵的孩子,翻身上了木马,骑在楼山木身上,一手抓住头发狠狠摁在泥里,一手在脸上不停地抽打,不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
“你信不信,我扭断你的脖子?”金国平做出要扭的动作,仇恨已经到了极点,用咆哮来警告对方。
楼山木自知黔驴技穷,不可再激怒年轻人,知趣的爬在金国平胯下不再动弹。过了一刻钟,他有气无力的告饶道:
“今天你要是放过我,明天我就让您做村文书,后天你我就是村中最快活的人,将来你的子子孙孙至少是个村官。”
金国平吼道:
“滚你妈的蛋,老子不稀罕。”
然后狠狠踢他大腿。楼山木如死狗一样横在路中。衣服裤子扯得稀烂,鞋子不知去向,淫甲完好无损,只是鼻孔流出的血在嘴边吹起泡泡。
金国平往前两步,面朝赤北山,反手指着他的脑袋,恶狠狠的说道:
“楼山木,我今天暂不弄死你,给你报仇的机会。你如果再找我家人麻烦,我们就没有完!”
说完,捡起地上衣服,朝太阳下山的方向走去,一直走进监狱。